“那麼大的雨,斗篷早就不頂用了!溼頭髮束著,受涼了可不好!”藍紫衣衫的女子淺笑著,遞過一條幹淨的手巾,示意來客脫掉斗篷,“蘇大小姐,沒有想到,時隔五年,果然又見到你了。”
蘇大小姐……
聽了這樣的稱呼,她一怔,接過手巾,低下了頭,訕訕道:“雲姑娘你也應該是知道的,五年前,雪凝就不是什麼蘇大小姐了。滇城蘇家,早就沒有蘇雪凝這個人。而且……我已經爲**爲人母了……雲姑娘還是叫我雪凝吧。”
雲微雨看見蘇雪凝眼中突然黯淡下去的神色,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又笑了笑,卻不免顯得幾分尷尬。燭光從她漆黑的長髮上流淌下來,襯於身後,爲蘇雪凝記憶裡那張些許蒼白的面龐添了幾分血色。
藉著屋內暖柔的燭火,蘇雪凝細細打量著面前的女子,突然感覺幾分心悸——雲微雨的面容不曾改變絲毫,依舊如同初遇時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時光自顧自流逝,卻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惟有那雙眼睛,閃爍著安靜堅韌的光芒,澄澈剔透,帶著孩童的天真,又好似已將世間一切盡數收入眼底。
“雲姑娘,你真的一點……一點都沒有變。”蘇雪凝喃喃道,眼中露出羨慕的神色。
“你也還像當時那樣,而且,越加溫婉可人了。”
“原來,雲姑娘還記得那個時候的我……”蘇雪凝低下頭,牙齒輕輕咬住下脣,燭光下,她長長的睫毛在側面投下微微顫動的陰影。“但我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到底是老了。”
雲微雨清淡一笑,轉過一面銅鏡,看著鏡中人像,說道:“哪裡老了,分明像玉佩似的,因了時間的緣故,越發溫潤了。”
蘇雪凝的臉頰上泛起些許紅暈,她慌忙將視線從鏡中移開。她無法直視雲微雨,因爲這個女子就好像是白日光華,任何陰霾都能夠在她一言一行間消散。那雙漆黑眼眸中無與倫比的剔透目光,也叫她自慚形穢,她早已不記得自己曾經是否也有過這樣的目光。
忽而,她好像想起了什麼,環顧四周後,她皺了皺眉,小心翼翼開口詢問:“怎麼……怎麼沒有看見夜歌姑娘?”
“她啊!”雲微雨撇了撇嘴,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她總是到各地蒐集珍玩,聽到消息立刻動身,速度興許比風還快上些!對了,你找她又有什麼事情?”
“沒什麼大事,我只是……想謝謝她罷了……”
“謝意我定能替你轉達的。這幾年,你過得還好麼?”雲微雨已經在來客身邊坐下,一手托腮,微笑開口問道。
“還好的……還好……”蘇雪凝應答著,但她支吾的瞬間卻沒有逃掉雲微雨的眼睛。
自知方纔失言,雲微雨故意截斷話頭:“我去端碗薑湯來,你淋了雨,不驅寒怎麼行!”。不待回答,她便輕輕拍了拍蘇雪凝的肩膀,微笑著轉身走入內室。
燈火消消長長,一片靜謐中,蘇雪凝環顧四周。一張色調古舊的書案,案上齊備了文房四寶,案後便是一個書櫃,細細放著各種孤本書冊和卷軸。另一個不引人矚目的角落裡,另外放著一張幾案,案上放著一架古琴。房間內隨處可見的架子上,擺設著玉匣、手爐等小玩意,牆面上,掛著幾幅字畫。
房間裡的擺設也和從前沒有多大區別。然而,她第一次踏入這家古玩鋪卻是在五年前。那個時候,絕音閣還不在帝京,卻是在滇城,同樣靜靜等待在毗鄰主街的小巷中。
蘇雪凝看向窗外,雨絲如幕,視野中的物件越發恍惚起來,這一切,都和以前那樣相似。五年前,自己第一次進到這個地方,那個時候,好像也是下著大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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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城。五年前。
滂沱大雨中,蘇雪凝在無人的長樂街上奔跑著。她的斗篷早已無法遮擋風雨,長髮凌亂,盡數被暴雨打溼,粘在臉頰上。她邊跑,邊回頭看著,臉上滿是驚恐的神色,彷彿身後有人在追逐!心中有一個聲音,輕輕催促著她——要離開,一定要離開!然而,在這樣深的雨夜裡,能跑到哪裡去,她自己也不知道。
突然,她踩到一顆石子,腳下一滑,重重撲到在地上。一身的衣衫,全溼透了,手上粘著污水,狼狽不堪。她許久都沒有站起來,全身的力氣都好像在這時被抽走了。她仰首望天,臉上縱橫交錯的,不知是天上的雨還是眼裡的淚。她定了定神,摸了摸胸口藏著的東西,發現並沒有溼掉,著實鬆了口氣。
天空中,霎時閃過疾電。
忽而,她的目光停在了不遠處——那裡有一點微弱的光芒!細看,是一個女子,緩緩在門口點燃了一盞燈火,轉身走進屋內。
蘇雪凝站起來,用手背抹走臉上的水跡,急急向掛著燈的那家走去。她並不清楚那裡是什麼地方,也不曾思考是否回遇上歹人,對於她,此刻的任何一點光亮都能讓她如此驚喜,因爲,她已經處在黑暗中太久了……
她走到門口,就著燈光,清楚地看見了一塊木質匾額上面的字跡。
“絕音閣……”她喃喃道,手擡起又放下,有些猶豫,遲遲沒有扣響門環。
滇城蘇家,向來以山水風景畫聞名整個中州。據說,蘇家祖上曾經留下一幅漫雪圖,一旦打開卷軸,滿室飛雪。到了這一代,蘇家蘇衡清所繪山雨欲來的圖景,更是世人夢寐以求的墨寶。作爲滇城望族,蘇家便少不得與各個收藏古器珍玩的人有那麼些不濃不淡的交情。
這樣一來,身爲蘇大小姐的蘇雪凝,自然也多少聽說過這個“絕音閣”。但她不曾親自到過這個地方,也並不清楚這家古玩鋪的主人是怎樣的人物。
其實,整個滇城可能也無人真正瞭解絕音閣的情況。這家店鋪開在主街邊,卻出人意料地不起眼。大概,只有在現在這樣漆黑的夜裡,才能憑藉門口那點微小的燈光吸引人的注意。
手,還是擡了起來,指尖首先碰到了門環,金屬冰冷的觸感立刻順著指尖的皮膚爬上全身。蘇雪凝顫抖了一下,抿了抿脣,四指全部搭住門環,扣了兩下。
吱呀……
一室光亮,從越來越大的開縫中漸漸滲透出來。她從手指的縫隙中看見了一個女子——她站在自己面前,發上戴著銀飾。蘇雪凝不由自主擡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那樣的光華太明亮了,在暗夜中,竟然刺痛著眼睛。
“外面雨大,快進來吧!”那個女子柔聲道。
蘇雪凝遲疑一下,跨過門檻。她覺得,是門中那般明澈的光亮吸引著她邁出那一步的。
“快去換一身衣服吧,你都溼透了。”女子將蘇雪凝引到有妝鏡的偏室中,遞給她一套衣服,轉身退到外面,掩上門。
“謝謝……”蘇雪凝換好衣服走出來,細細打量著面前人。那個女子和自己差不多年紀,也是十六七歲罷。一身藍紫衣衫襯著雪白肌膚,那雙含笑的漆黑眼眸剔透無比。她心中暗暗奇怪,有這般清雅容貌的女子,爲何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樣想著,她的眉便不自覺地皺了皺。
而那個女子,彷彿猜到了蘇雪凝的疑慮,清淺一笑,開口道:“我姓雲,名微雨,算起來,也是這個絕音閣半個主人。”她的聲音無比動聽,就好像青空浮雲般澄明潔淨。
“我叫蘇雪凝。”
“難道,你就是滇城蘇家的蘇大小姐?”雲微雨問道。
蘇雪凝沒有出聲,只苦笑著點頭,那塊手巾在靜默中被她纖長的十指漸漸絞緊。終於,她擡起頭來,眼中閃現出異樣的光亮:“雲姑娘,我能夠信你麼?”
雲微雨一怔,隨即一點頭,勾起一抹微笑,道:“自然能夠。”
“我是逃出來的……雲姑娘可否讓我在這裡待到雨停?雨一停,我就走,從此以後,世上就再沒有蘇大小姐蘇雪凝這個人了,再沒有人知道蘇雪凝了!” 蘇雪凝頓了頓,問道“能不能煩勞雲姑娘給我紙筆呢?”
雲微雨指指右側的幾案,笑道:“那裡不都是麼?”
蘇雪凝鋪開一張宣紙,略一定神,手腕一翻,那支飽蘸濃墨的筆在紙上奔馳疾走。淡墨洇開,濃墨積澱,都藉著那些線條漸漸勾勒出山棱松石的磅礴氣勢,又是幾筆濃墨,瞬間,起了風雨!疏、密、濃、淡,分量把握得剛好!不消一盞茶的功夫,一場山間暴雨躍然紙上!
雲微雨的眉漸漸皺緊,並非畫作不好,而是太好,甚至不像出自一個女子手筆!
蘇雪凝卻沒有注意雲微雨的表情,放下筆,嘆了口氣,道:“不管日後如何,雪凝終歸流著蘇家的血,作的畫,即便沒有名章,也定會有人來買。如今,只能通過這個法子,來酬謝姑娘了。”
“蘇大小姐可是要離開滇城?”忽然,從內室傳來另一個聲音,孤傲冰涼。
蘇雪凝放下筆,向著聲音的來源看去,只見另一個女子從陰影中走出。素衣如雪,青絲瀉地,華勝垂額。那雙黑眸彷彿看不見底的深淵,又好像鏡面,將萬物冷冷反射出去。右眼角上方一點淡淡的淚痣,卻平添了幾分神秘。第一眼看上去,蘇雪凝只覺得她年輕,雖年輕卻看不出任何年齡。
“這位是……”蘇雪凝小心地問著,卻不敢正視面前的素衣女子。空氣中,彷彿瀰漫著詭異的香氣,每一次呼吸,她就不禁更緊張一分。
“夜歌。蘇大小姐只管叫我夜歌。”女子略曲了曲嘴角,似笑非笑,然而,她的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真的宛若暗夜光華。“蘇大小姐可是要離開蘇府離開滇城?是否是和人約了明早一同走?”
“是的。”蘇雪凝輕聲回答,依舊沒有擡頭,臉頰兩邊卻泛出些許淡紅,“是和師兄一起走,他明早會在城郊等我的。哥哥不願意將我嫁於他,所以,他說,我們只能這樣……”
“蘇大小姐,有一句話,不知你願不願聽。”夜歌掃了眼桌上墨跡未乾的畫,淡淡道。
“夜歌姑娘只管講,雪凝自當虛心聽取。”
“世上很多東西,求得了也未必是好。這句話的意思,蘇大小姐可要記牢了。”言畢,夜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有些失神的蘇雪凝,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道,“你全都溼了,我去讓人熬碗薑湯送來。”
“謝……”蘇雪凝第二個“謝”字還未出口,夜歌的身影便消失在內室。
雲微雨拍了拍低落的蘇雪凝,道:“不用在意,夜歌姐姐她從來都是這個樣子的,並不是對你不滿。”
“是這樣啊。”蘇雪凝鬆了口氣,注視著那個微笑的女子,又是一禮,“真是煩勞你們了。”
雲微雨擺了擺手,道了聲“不用”,想說什麼,卻沒有直接開口。她停了停,終究只說:“你的畫真好!寥寥幾筆,就勾勒出這樣的情景。”
“原來,雲姑娘也是懂畫的!”蘇雪凝笑了起來,燭光在她的眼中躍動,映著她姣好的面容。
“夜歌姐姐和我怎麼說也是這個古玩鋪的主人,多少總是懂一些的。而且,有時候,我自己也會畫一些小物件。不過……蘇大小姐,你的畫,已經和你的哥哥——蘇清衡不相上下了!”
蘇雪凝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卻立刻黯淡下去,輕輕道:“是嗎……”
雲微雨見狀,心中早已明白了個大概,也不再說下去,向偏室看了看,開口道:“蘇大小姐,今夜,你就在那裡休息吧,那個房間裡有一張臥榻。”
“謝謝。雲姑娘……我可不可以多要幾盞燈,我怕黑。”
窗外,依舊是暴雨狂嵐的光景。豆大的雨點敲打在窗上,然後,化作流水蜿蜒淌下,在窗上爬出一道扭曲詭異的痕跡。
蘇雪凝合衣而臥,連燈也沒有熄去。她是那樣懼怕黑暗,即便是睡前,她也需要幾盞燈來驅散夜色,否則,她就無法安心閉上雙眸。她在臥榻上翻了個身,秀眉緊鎖,半夢半醒中,竟又聽到了那個令她心悸的聲音!
——雪凝,你不畫完這個,別想從這裡出去!
夢中,她看見了哥哥蘇清衡的臉。
——雪凝,我必需要得到族裡人的承認,把那張漫雪圖留在我們家裡,否則,我們會重新被所有蘇家的人踩在腳下!所以,讓我蓋上章,因爲沒有人會相信這些畫是一個女子畫的……
蘇清衡的臉越發扭曲,連他的笑容也變得怨毒起來。他毫不理會她的哀求,一把將她推倒在畫案前的椅子上,隨後,轉身離開。門,在他身後合攏,她聽見他親自動手上鎖的聲音。那把鎖,將她閉於明媚陽光之外!
自從蘇清衡發現自己的妹妹畫技超越自己之後,便逼迫著她不停止地作畫,並蓋上自己的名章!他這麼做,只是爲了成爲族中最好的畫家,有權保存那張珍貴的漫雪圖!最初,蘇雪凝是順從的。在雙親早逝的幼年,是哥哥依靠畫技,讓蘇家的人承認了他們的血統,勉強取得容身之地。她順從,因爲她要報恩。
但是,偏偏有人在這個時候打開了畫室的門。在眩目的落日斜暉中,她看見了那個挺拔俊朗的男子,從前一同學畫的大師兄——顏子陵。他走到畫案前,掃視過無數堆壘在一般的畫卷,悲哀憐惜地看著眼前面色蒼白的女子。
——雪凝,跟我走吧,不要再留在滇城了!
他向她伸出手去,她拼命想拉住,卻覺得,無論她走得多麼近,顏子陵始終離在她無法觸及的地方!
“啊!”蘇雪凝驚呼著,猛然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早已沾溼她額前的發。
她走到窗口,打開窗。外面,雨已經停了,天還沒全亮,看起來,灰濛濛一片。清早的風混合了夏日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拂過她的臉龐,涼嗖嗖的,叫她顫了顫。然而,想到或許已經等在城郊的顏子陵,她笑了,她帶著期盼和欣喜,笑了!
蘇雪凝急急穿好衣服,重新將那個用布層層包裹的東西藏入懷中,留下一張字條,向門外走去。
“蘇大小姐!”
剛跨出門,她就聽見有人輕聲叫她。回頭一看,卻是雲微雨和夜歌。“真不知道該如何謝你們,我……”
“蘇大小姐,不用想著如何謝我們,請你務必保重自己!”雲微雨淺笑著說道,她身邊,夜歌不言不笑,只微一頷首以示道別。
蘇雪凝行了大禮,向遠方走去。她的臉上,帶著笑意,風雨已經過去,前方等待著她的,該是那般美好的寧靜了吧!只要走出蘇府,走出滇城,就可以將從前的往事全部拋於腦後,甚至,當這一切從未發生過!
然而,在她身後,有兩聲輕輕的嘆息,如薄霧一般散開去。
三天後,蘇府傳出消息,說是一向孱弱的大小姐蘇雪凝突然過逝。
整個滇城都目睹了這場無比隆重的葬禮。出殯的時候,沒有人看見蘇清衡,據說,他早已因突如其來的悲傷病臥在牀。
人們很快遺忘了這個所謂的蘇大小姐,更不知道擡出去的,本就是一具空棺……
自那場盛大的葬禮以後,從蘇府隱秘地傳出真真假假的消息,人們紛紛得知,蘇清衡性情大變,平日裡時哭時笑,偶爾作出的畫,也大不如從前。不出一個月,他終是以一付砒霜了結了自己性命。
街頭巷口卻一直有人竊竊私語,暗自猜測蘇家兄妹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關係。那些蘇清衡早先遺下的畫作,卻因了這幾分神秘,賣出了更高的價錢!其實,藏畫者賣畫者根本不需要確切的真相,他們所求,不過是那些人身死不散的幽靈——聲名。他們都寧願所有的奇才,都終結於這樣難解的傳言,好讓那些濃濃淡淡深深淺淺的墨跡迸發出一絲妖異色彩!
但是,沒有人想到,一年後,又有幾幅畫贏得了富貴人家的垂青。執筆潑墨的人,據說曾和蘇清衡求師一處。又有人說,那幅由畫技最高之人保管的漫雪圖也從敗落的蘇家輾轉到他手中。那個人的名字是——顏子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