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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澈(三)

北陸與中州間,隔著狹長的北定海。只有在蒼梧郡這一個地方,中州、北陸與西瀾堪堪陸上相連。蒼梧郡森林密佈,除了蒼梧城還算得上熱鬧,人煙稀少。中州北陸交惡時,偶有極勇敢的商旅,穿過繁茂卻透不下天光的叢林,往來三地。而如今,商旅則寧可渡海往來中州、北陸,這條在幽暗微潮的叢林中蜿蜒的小路,則佈滿青苔。沒有人願意路經蒼梧郡——因爲沒有人知道叢林深處、藤蔓之後,究竟藏了一些什麼。

雖是夕照宮月使,寧泠卻從未出過中州地界,幾日奔波下來,起初覺得新鮮,卻很快覺得枯燥,不斷催馬前行,只想快些見到景熠。寧泠一行人抵達蒼梧城,已是傍晚。見景熠等人未到,她便先吩咐在約定的那家客棧住下,一進房間,按耐不住襲來的疲乏,靠在桌邊翻了幾頁書,便沉沉睡去。

“月使大人……月使大人……”

寧泠聽見扣門聲,又隱約聽見有人喊她,一個激靈睜開眼睛,擡起頭,高聲道:“什麼事?”

“靜海部五王爺到了,正在樓下……”

那名夕照宮女弟子沒有說完,面前的門“刷”一聲打開了。“知道了?!睂庛龅恼Z調清清淡淡,她嘴角含著的些微笑意,帶著幾分天真幾分懷念,在此之前,那個弟子從未見過時常獨自立於高臺的月使露出這樣的神情。寧泠輕輕提起裙裾,快步向樓梯跑去,急促的腳步微微踢起裙袍後襬。

寧泠站定在樓梯上,一眼便認出了景熠。此前,儘管知道十年未見的人兒會和從前大不相同,她卻從未想象。她也不需做此想象——縱然時光荏苒,在這個茫茫世間,終有幾個人,能夠讓她第一眼就辨認出來,根本不需任何理由。

景熠幾乎沒有變,束冠披髮,依然是中州人的打扮,乍一看,卻像一個清瘦書生。少年時代稚氣模糊的輪廓,被光陰打磨得更加分明,清秀的面容也越發俊朗。他的嘴角噙著清淺的笑意,淺碧色的眼眸深如幽潭,眉間卻皺著一絲淡淡的倦意。他忽而回頭,看見樓梯上的寧泠,眸中的閃過一抹亮色,似是疑惑又像是突然降至難以置信的驚喜。

一時間,彷彿時光凝駐,天地之間突然安靜下來,所有的聲與光都淡如空氣,從他們身邊無知無覺地流淌而過。

“小熠?!?

“月使寧泠?!?

他們同時開口,稱呼截然不同。

寧泠微微驚奇,卻立刻走下樓梯,欠身行了禮,改口道:“月使寧泠見過靜海部五王爺。”

“你我之間,還行禮做什麼?!本办谡f著,伸手示意寧泠起身,“一路辛苦了?!?

“有勞五王爺費心了?!彼瓚?,仰起一張微笑的臉龐。

“那麼,明晚可以出發麼?探子已經打聽到具體的方位,背叛夕照宮的密術師就在蒼梧郡的林中?!本办谡f著,從身側的侍衛手中接過一卷地圖,在桌上鋪開,“我們各自帶著人馬,先將那裡圍困住,然後再進入那裡中心的祭殿?!本办谘壑虚W過一道銳利的光芒,伸開五指覆蓋住打上標記的地方,又用力點在標記上:“圍困住那裡,其實是最簡單的部分。難以預料的,就是進入祭殿之後,沒有人知道那裡有什麼,密探也一個都沒有回來過。那裡,可能有沼澤,可能是深淵,可能是地宮,或者……”

“或者是用極爲精湛的密術製造出來的虛幻之境?!睂庛隹粗办?,勾了勾嘴角,“這就只能到時候隨機應變了?!?

景熠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打算的。畢竟,就算在夕照宮,能夠製造虛幻之境的密術師也不多。我猜想,這個密術師可能就是十五年前失蹤的前一位月使——更葉。”

“更葉……”寧泠口中輕輕念著,皺起了眉頭。

“你知道更葉?”

“不,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景熠笑道:“也是,那時你成天東奔西跑,除了把夕照宮弄得上下不寧,也顧不上其他人了?!彼€想再說什麼,然而,剛露出的一抹熟悉笑顏突然從他淺碧色的眸中消失:“無論如何,不能讓更葉繼續在這裡駐留下去,如果不能把她帶回夕照宮,那麼就……”他沒有說下去,擡起手,在虛空中重重砍了一下。

寧泠看著景熠,陡然發覺,自己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儘管那個人的輪廓似曾相識,但是他冷冽的語調,和伴隨那一下虛砍,眼中迸發出的陰狠,讓她微顫。

“好,那麼就明晚出發?!本办谖㈩h首,臉上重新浮現的笑意極清淡,又距人極遠,“各位遠道而來,必定都累了,今夜就早些休息了吧。寧泠請留步,我還有些話必須交待?!?

寧泠秀眉一顫,輕聲應了句:“明白了?!?

廳堂中,只剩下他們兩個。角落中的香爐上,升起嫋嫋的煙霧,在寂靜得快凝結住的空氣中緩緩散開。

“這是你第一次獨自帶屬下出雁陽?”首先開口的,是景熠,說的話卻無關痛癢。

“是的。雖說是如今的夕照宮月使,但還沒有歷練過?!睂庛鲎猿暗匦α诵Γ翱峙?,明天五王爺要多多包涵了?!?

景熠挑了挑眉:“沒有外人,你還是叫我景熠。其實我倒覺得義父的決定是對的,再說,如果是要和更葉對峙,恐怕還是與她師出同門的人最適合。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我聽說,如今你已經練成了‘罹影之箭’,我倒是覺得剛出鞘的劍,最爲鋒利?!?

“是哦。雲伯伯他從前也這麼說,凡是要緊的任務,反而是派從未接受過任務的人去。”

“這些年……”景熠頓了頓,看了寧泠一眼,又移開了視線,“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還好。你呢?”

“也還好。剛回來,討厭我的人不少,畢竟當初也就是因爲我阿媽是中州人,纔在她死後,急急忙忙逼著父汗把我送到夕照宮去的。不過義父教我的東西,讓我比那些成天跑馬打獵的哥哥叔叔要有用得多,所以,儘管他們不情願,私底下照樣說三道四,卻也不得不對我好了些。”

“對你好了些?”寧泠毫不客氣地“哼”了聲,“對你好了些還讓你來做辦這件棘手的事情?!彼f著,愣愣看著眼前清瘦文弱的兒時同伴,突然明白景熠簡單的敘述背後,藏了多少兇險的往事。她輕輕開口:“這十年,你既然過得不好,又爲什麼不回來?你說過要回來的吧?!?

“父汗駕崩前,爲我定了一門親事,是固羅部的大公主?!本办诘拖铝祟^,“抱歉,我只能食言。”

“哦,賀喜了!”寧泠說著,看見景熠眸中映出一個女子燦爛的笑靨,她又補充了一句,“抱歉什麼啊。賀喜,景熠!”

千般思緒在剎那間涌過,寧泠知道,所謂的“食言”根本不存在。自從十年前他離開雁陽,他們便隔了重重山河。在景熠身陷陰謀險境時,陪在他身邊同他說話、讓他開心的人,都不是她——於是,曾經說的話、做過的事情,經年累月就被自然而然地淡忘了,而且這一切真的無可指責。任何源自孩提時代的思念和諾言都脆若枯葉,過了深秋,便蒙了霜落了地,最後消失在寒冬的凍土中。世上沒有什麼能夠敵過時間和空間。

寧泠無數次設想過重逢的場景,卻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坦然面對。直到回房梳洗,她才最終發現,原來坦然的,只是銅鏡中淺笑依然的面容;她的手心,則早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怎樣一種力道摳出了鮮紅的指印。然而,那些近乎鮮血淋漓的傷痕,卻似乎一點都不痛。

她關上門,木質的粗糙雕花隔著衣料硌在背上,每個凹凸都可以清晰感覺出來。任務也好,星辰的軌道也好,殺人的勾當也好,離開夕照宮前她心裡明白,前來蒼梧郡就只是爲了他。這份綿延十年的牽掛早已醞釀成眷戀,她從來都清楚自己所念所想的人是誰,並且念想得坦坦蕩蕩,只不過如今面對的時候,不得不故作平靜來掩飾自己的羞澀!

她疲憊地仰頭,緩緩滑坐到地上。透過窗口,那方天空與十年前的那一夜並無不同。

然而,俯仰之間,早已星霜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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