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那裡？”發問的聲音稚氣清脆，言語間，她霎時回頭，眉眼間稚氣未脫，冰藍眸中卻帶著不加掩飾的警惕。她定定站在門口，高傲地揚起頭，推開門的手早已按在半是裝飾的佩劍上，小小的身體挺得筆直，像拉緊的弓弦，緊緊繃著，一觸即發。
“這個地方，曾經叫絕音閣，我來看看。沒有想到，卻碰上人了。”夜歌從房間的陰影裡走出來，淺淺笑著，毫不在意地靠近那個不過九、十歲的女童。
女童退後了一步，手不離劍，依然瞪著夜歌：“你是誰？”
“你又爲何在這裡？這該是宮裡的禁地吧。告訴我，你叫什麼？”夜歌好像沒有看見女童的一舉一動，站在她一步之外，額前垂下的華勝在漏進窗格的斜陽中熠熠生輝。
看見夜歌顯露在陽光下蒼白卻看不出年齡的面容，她有些吃驚，按劍的手鬆了鬆，不直接回答卻問道：“你也是夕照宮的人？”
“不是。之前我沒有看見過你，你叫什麼？”
女童遲疑一下，即刻道：“憑什麼告訴你！”說罷，她的嘴角一分一分地抿緊，眼看蓄滿了力道，立刻就要拔劍前刺。
“呵呵。”夜歌忽然笑了，她走過去，不等女童察覺，瞬間便敲落了劍，又牢牢扣住女童的手腕。她偏過頭，向下看進女童冰藍惱怒的眼瞳，輕輕地勾起了嘴角：“真像頭小獸。”她說著，輕輕嘆了口氣，右眼角上方的淚痣都好像透著一絲懷念。
“更葉，你又在這裡了！”鵝卵石小道上走來一個少年，一見眼前對峙的場景，不禁“啊呀”一聲叫了出來，三步並做兩步跑過去，站在夜歌面前，忙不迭地道歉。“佑護大人，真是對不住了，實在對不住，更葉她剛來，也沒有見過佑護大人，所以就無意衝撞了……”
“哦，原來你叫更葉啊？”夜歌笑了笑，又轉向少年，“不必道歉，我哪裡這麼容易生氣。我就是夜歌，不是什麼大人……”
“宮主說過，佑護大人的名字就叫做夜歌，還說一定要對佑護大人尊敬。佑護大人，剛纔得罪了……”更葉打斷夜歌，臉上也沒有笑意，只是冰冷冷看眼夜歌，作揖深深一禮，“佑護大人，我該去修習密術了。告辭！”也不管夜歌有什麼迴應，她頭也不回地走開。
“佑護大人……”少年看著夜歌，清俊的臉上鋪開一層欲隱欲現的難色。
“步光，這些年，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了，既然我早已不再爲夕照宮做事，你就叫我夜歌。你們宮主的習慣，看來是沒有辦法改了，可你們不一樣。不知道過往的你們，完全不必跟著他胡亂給我什麼尊稱。”夜歌糾正著，視線停留在遠去的女童身上，眼角瞥見少年猶豫的神色，心中明白，便回頭向少年安慰地一笑，“放心，那孩子剛纔說的話，我全部不介意。她不是中州出身吧？那雙眼睛比清空還要透藍一些，真是漂亮！也難怪你擔心她，擔心得緊！”
步光的麪皮上微微泛起一絲酡紅，他低下頭，彷彿誇獎的是他自己。“她是西瀾人，而且，我聽宮主說，她的父親好像還是西瀾的平親王。”
“是在金籠子裡呆過的孩子，難怪是這樣的神情。”夜歌幽幽說著，緊接著，胸臆深處傳來一聲嘆息，“很久沒見過這種驕傲又警惕的眼神了，像落單的小獸，又像剛打磨完的利劍。”
步光蹙起眉，低頭想了想，小聲道：“其實不是這樣的……”
在日暮中，女童瘦弱淡薄的身形拖出一條細影。折如柳，折如牯槲嶺上的長穗沙柳，在一片廣袤的金紅天地間，無所歸依。
更葉回到自己房中，緊緊閉上門，兩手抱膝坐在牀上，愣愣看著西邊燒得火紅的天空。雲絮在微風下緩緩飄移，深深淺淺的紅色，就好像是誰，不小心在清水裡滴進了硃紅的顏料，然後，這點紅就輕輕彌散開，漾成一道道匪夷所思的線條。
她擡起手，對著窗**入的光束，金紅的光芒隱隱照出白皙纖巧的手上細細的經脈。從前在西瀾的時候，她的孃親對她說過，她身體裡面流淌著西瀾頂尖密術師的血。
——身上流著麟趾一門血脈的女子，就像那些雲絮一樣，或早或晚，都是要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四處漂泊去的。我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其實，我倒覺得，你走得越遠越好……更葉，你記住，一個密術師手越是柔軟，她自己就越是堅硬，因爲這個時候，她無需任何武器來保護自己，而之前，她早已殺人無數……
那個下午，她坐在梳妝鏡前，孃親站在她身後，一手拿著象牙鑲金的梳子，一手挽起她柔軟的頭髮，輕輕地梳著，絮絮地說著她半知半解的話。她靜靜聽著，然而看著鏡子裡面目姣好的女人，她驀地感到一絲涼意，因爲她的眼睛是不笑的，就好像是一潭死水，明明是骨肉離別，卻掀不起半點波瀾。霎時，她覺得，孃親一直以來都把她當作一件精緻的工具，她小心保存著這件工具，大概只是因爲這是她必須做的事情。
她從小長在這座親王府裡，每個月有那麼幾天，她的“父王”會來這個冷清的院落裡看她。除此以外，王府裡的其他人都有意無意躲避著她和她的孃親。所有人都看上去客客氣氣的，還畢恭畢敬地對著她和孃親行禮，叫“三夫人”、“四小姐”。但不止一次，她看見其他院落裡的侍女對著她和孃親的院落指指點點，說“那個不會笑的妖術師”。
她的孃親確實沒有笑過。即便是“父王”來的時候，她也只是微微勾一下嘴角。她冰藍色的眼睛，永**靜透徹，彷彿所有熾熱洶涌的光芒早已燃燒得丁點不剩。有一個夜晚，她聽見孃親和父王大聲爭執，輕輕踮起腳，走近孃親房門口悄悄看著。父王背對著她坐著，她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然而，孃親的面容她看得一清二楚——她不怒不喜，眼神停留在桌上的琉璃燈上，她伸出手掀開燈罩，順手撥了撥燈芯，清清淡淡地開口：“你應該明白，我們之間，完全是麟趾一門和王族的一紙契約。我如約給了你一個流著你的血脈的孩子，她離開我身體的一刻，就已然是契約裡屬於你的那部分，事到如今，你早已決定的事，也不必再來假惺惺地問我。至於你說的補償，我根本就不稀罕。”
她不明白契約是什麼東西，也不明白她的孃親和父王究竟要做什麼。很多事，她都不明白，卻茫茫然中，順從地穿上雪緞繡金雲草暗紋的大袖衫裙，伸出細細的臂膀套上鑲玉的銀臂鐲，跟著陌生的人，步出院落的門，又跨過王府的門檻。
她掀開車輦的壁簾，最後回望了那座浮華僞飾的親王府，陡然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而在這座王府中，有些她還不明白的事情她可能永遠也不會明白。不過，那無關緊要，因爲那些事情從來就和她沒有絲毫聯繫。她是被隨意出讓的工具，甚至沒有片刻機會表達自己的好惡。
“喂，一路上都不說話，你不會被悶死？我叫步光，你叫什麼？”忽而，從閉著的車簾外傳來一個聲音。
她有些驚訝，王府裡，從沒有人這樣漫不經心，隨隨便便地叫她一聲“喂”。她遲疑著，想掀開車簾看個究竟，卻在聽見那個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縮回了手。
“你不說話？還是你聽不懂中州話？啊呀，這就麻煩了，宮主讓我來接你去雁陽，就是因爲他說我是宮裡和你差不多大的人，可以陪你說說話，讓你不要想家。”
“誰會想那裡。”她悶悶地開口。
“哦，原來你聽得明白？”
“嗯。”她咬了咬脣，下定了決心，輕輕開口，“更葉。”
“什麼？”
她猛地掀開車簾，略帶氣惱地瞪著騎在馬上的少年：“你不是問我名字？再說最後一遍，我的名字是更葉！”
那一瞬間，更葉看見了步光的臉，眉眼溫柔，笑意淺盈。
步光也看見了更葉的面容，孩童的臉蛋稚氣未脫，冰藍色的美麗剪瞳盛滿是驚訝。
相遇的那刻，世間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