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季月回到原先的那塊大石頭上，枯坐半夜，一動不動如同入定了一般，漓鴛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目光深沉的很。人果真是有多面的，這個人前總是嬉皮笑臉，玩世不恭中帶點惡劣的少年，也會有這麼穩(wěn)重深沉的時刻?？偸怯X得他眸子裡的憂傷無法撫平，至少她暫時做不到，那裡有著無邊無際的落寞，一不小心就會陷落。焰火美麗卻又短暫，就像曇花，短暫到讓人無法呵護，也短暫到無法呵護別人，所以曇花一生寂寞。司馬季月如此喜愛焰火，是因爲(wèi)寂寞，焰火不就是開在天際的曇花麼？實際他是覺得人生無常，雖然燦爛的時光遠遠勝過曇花，但是在綿延深遠的歷史長河之中又算得了什麼？

這麼想著似乎太累，她不想繼續(xù)了，靠在他的身上舒適安心，頭腦也昏沉起來，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她暗笑自己真是不會消受美人恩，煞風(fēng)景的很。但是她有什麼辦法，學(xué)了大半天的騎馬，如今又與朝思暮想的可人兒待在一起。人一旦滿足了，就會沉醉。一個疲憊的人滿足了，當(dāng)然就會睡覺。

漓鴛長嘆一聲，非常自覺的窩在司馬季月的懷裡，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無比幸福的沉入睡夢之中。

漓鴛經(jīng)過多日的刻苦練習(xí)，終於學(xué)會了騎馬。但凡人剛學(xué)會某樣技能都會有癮，比如說漓鴛就很有馬癮。自打?qū)W會騎馬，她便日日纏著趙凌韻賽馬。自然，回回她都輸?shù)暮軕K。但她有一種堅韌頑強的精神，屢敗屢戰(zhàn)，且越戰(zhàn)越勇。將近年關(guān)，趙凌韻到邯鄲城南採辦年貨，他前腳剛走，漓鴛後腳便牽著自家的那匹小馬駒赤菊偷偷摸摸地跟著去了。

趙凌韻實則早就覺察到了她的企圖，但他知道妹子性子倔強，便任由她跟著來。只是這一趟路走的不太順利，晴朗了一冬的天，突然在這一天的午後下起雪來。那雪一下起來紛紛揚揚，雪花片好似蒲葉一般大小，不上一刻鐘，地上便已經(jīng)積了有寸許的雪。外頭風(fēng)雪肆虐，車馬行走不便，趙凌賦便打算在城南尋個客棧先住上一晚，待第二日天晴時再回。

既然到了外頭，漓鴛自然是閒不住的，到了客棧安頓好後，她便火速衝到外頭加入到一羣打雪仗的孩子的隊伍當(dāng)中去。趙凌韻不放心她，也跟著出去。他被漓鴛安排了後勤工作，專門爲(wèi)他們那一方團雪球。

雪仗打的正激烈，驀然大街上走過來一隊非常惹人注目的童子軍，這夥人氣勢洶洶，一看就知道是一幫小混混。對於這類人，漓鴛一向是敬而遠之，她在猶豫雪仗還要不要繼續(xù)下去。好在那羣小混混們並未打算過來搗亂，只是與他們這幫打雪仗的擦肩而過。

這麼一擦肩，漓鴛聽見了兩句至關(guān)重要的話。

其中一個小混混問同伴：“小三子，你說咱們把趙政扔山上，他不會凍死吧?！?

小三子答道：“尤伢子你同情他做什麼？老大說那個野種命賤的很，絕對不會凍死！”

漓鴛轉(zhuǎn)過身去，對準(zhǔn)了目標(biāo)，一雪球砸到尤伢子膝蓋上，那小子怪叫一聲就要發(fā)飆。漓鴛迅速閃到他面前，從兜裡掏出兩塊桂花糕塞到

他手中，歉然說道：“這位哥哥實在對不起?！倍?，掏出自家的小手帕幫他膝蓋擦了又擦，再次歉然說道：“這位哥哥，不如你跟我回家，我家有很多好吃的?！?

尤伢子頓時兩眼亮成了賊，笑嘻嘻的道：“好呀，好呀！”

走在童子軍之首的所謂老大回頭吼了一聲：“尤伢子，怎麼回事？”

尤伢子趕緊答道：“你們先回去吧，我還要幫阿孃打醬油！”

老大切了一聲，道：“又是打醬油！你家打那麼多醬油，是要泡澡嗎？”

聞言，童子軍們笑成一團，尤伢子便也跟著笑。

待童子軍走遠，漓鴛將尤伢子拽到客棧內(nèi)，她從容的吩咐趙凌韻：“大哥，關(guān)門！”趙凌韻照著做了，只是不解何意，見著漓鴛拉進來一個男孩子，還以爲(wèi)是她的朋友，如今見著這情形卻是不像。

尤伢子也覺察到了不對，他看向衝著自家笑的陰森森的漓鴛，緊張的問：“你，你想要做什麼？”

漓鴛從採辦的年貨中取出一包糕點放到尤伢子面前的桌子上，和藹的說道：“尤伢子兄臺，你千萬莫怕，我問你幾句話，只要你毫無保留的回答了，這包點心就都?xì)w你了?！?

尤伢子盯著那包糕點狠狠嚥了一口口水，問：“什麼問題？”

漓鴛柔聲問道：“方纔我聽你說將趙政一個人扔在了後山，是不是真的？”

尤伢子一心在糕點上，很是賣力的講述起來：“是，是真的。下午趙政到村子裡去請大夫，路上被四夫他們攔住了。四夫他們總是欺負(fù)趙政，他們經(jīng)常打架。四夫恥笑他沒有爹，如今他娘也病了，搞不好就死了，他馬上就成沒爹沒孃的孩子了。趙政很氣憤，他們就在村口打起來了。三夫他們?nèi)硕啵夷挲g都比趙政大，趙政打不過他們，被他們擡到後山扔在半山腰了?！?

漓鴛聽的心頭火起，但她努力地隱忍了。趙政是誰，基本上確定了，但這世上同名同姓的太多了，趙政這個名字尤爲(wèi)氾濫。她覺得應(yīng)該要問個清楚：“那你說說趙政長什麼樣？”

尤伢子不屑的說道：“他那個樣，娘炮了去了！我們老大說了，身爲(wèi)一個男人長的那麼漂亮，簡直就是恥辱！”

漓鴛嘆了口氣，這是赤裸裸的妒忌。

尤伢子忽然低下頭，紅著臉說道：“不過，其實我認(rèn)爲(wèi)趙政長的真是漂亮。我，我。第一次見著他時，還以爲(wèi)是個女娃?！?

漓鴛深深吸了口氣，已經(jīng)可以斷定趙政是哪一個了。她憤怒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喝道：“你們一幫小賊膽子委實不小，竟然敢將趙政一個人扔山上！快些帶我去尋他！”

尤伢子嚇壞了，眼巴巴瞅著桌子上那包糕點也不敢說要了。漓鴛自然不會與一個小孩子計較，痛快地將糕點塞了給他。尤伢子得著糕點，喜的眉開眼笑，連聲說道：“我?guī)銈內(nèi)?，我?guī)銈內(nèi)ィ　?

雪越來越大，飄飄灑灑的好似鵝毛飛絮，空中彤雲(yún)密佈，雖然將過申時，那天色卻與黃昏一般無二，見不著一線天光。趙

政一個人躺在雪地裡，茫然地看著黑兮兮的天幕，疲勞與傷痛害得他使不出半點力氣來，他就那樣無知無覺的躺在那裡，任憑雪花將自己覆蓋。不知道躺了多長時間，久到他以爲(wèi)自己快要死了，忽然聽到有人在叫著自己的名字。風(fēng)聲雪聲太過嘈雜，他以爲(wèi)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只那聲音越來越近，一聲比一聲急切，他才緩緩轉(zhuǎn)過頭去看。他看到山坡下，一大一小兩枝火把正在往自家這邊過來，心中頓時燃起了希望。他想要坐起來，想要回答，卻發(fā)現(xiàn)怎麼也動不了，聲音也只如蚊子一般細(xì)小微弱。

他覺得自己不該就這麼死掉，想起阿孃那病痛的面容心口就是一陣錐心的疼痛。他咬緊牙關(guān)，使出渾身的力氣與命運抗?fàn)?。也許是在生死關(guān)頭，求生能力分外強悍，幾經(jīng)努力，他掙扎著坐了起來，而後又站了起來，立在兩枝火把的對面，顫巍巍的道：“我，我在這裡?！?

話還未說完，一個人便撲了過來，將他摟在懷裡，她壓抑了哭泣，哽咽道：“阿政，阿政，是你嗎？”

他知道是她，趴在她的肩頭情不自禁默默哭了好長時間，而後在她耳邊幽幽說道：“剛纔我躺在這裡，凍的幾乎失去知覺，起不來，也不想起來了。覺得我這一生就像這大雪飄飛的夜晚一樣，黑暗陰冷。天下之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氣象萬千，陰晴雨雪，我卻從看不到碧空萬里。自我懂事以來，我的生活似乎就一直都是這樣暗無天日。你說，如果天下太平，沒有戰(zhàn)亂，我是不是就會生活的更好一些呢？”

多少年後，他還記得，一直都記得。當(dāng)時她摟緊他，輕聲答道：“所以，你要努力活著，努力地讓這個世界再沒有戰(zhàn)亂?！?

風(fēng)雪之中，兩個小小的身影緊緊的擁抱在一起，溫暖彼此的心靈。雪花打在他們的身上，染白了頭上青絲，仿若瞬間滄海桑田。不知道若干年後，當(dāng)風(fēng)霜真的染白了三千絲，他們還會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親密無間的互相依偎。

趙凌賦一邊嘆息著一邊將趙政背到了身上，他對趙政一直都有感激之情，當(dāng)年若不是這個孩子救下漓鴛，他怕是要生不如死一輩子。他吩咐漓鴛道：“三妹，想個法子分散他的注意力，千萬莫讓他睡了！”

趙政軟軟的貼在趙凌韻背上，長出一口氣，如此舒適，如此溫暖，他很想就此睡去。意識正在朦朧間，耳邊忽然聽得漓鴛嘻嘻笑了幾聲，隨後伸手過來拍了拍他的臉，命令道：“阿政，不許睡！再困也不許睡！我教你唱歌?！?

他驀然睜開眼來，弱弱的答道：“嗯?！?

漓鴛賊兮兮地湊了過來，得意地舉高手中火把照在他的臉上。他頓時有些眼花，不悅的扭過臉去。沒想到，她又轉(zhuǎn)到另外一邊，仍舊高舉火把，照得他眼睛疼。他很無奈，只道：“要教歌，你快些教，照來照去的做什麼？”

聞言，她似乎很得意，道：“有了這精神，纔可以學(xué)！”她清了清嗓子，道：“下面，我唱一句，你跟我學(xué)一句！學(xué)不會打屁股！”

他覺得漓鴛真是囉嗦，越看越像他阿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