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仔鈞是有多久沒聽過奉承的話了?一年?兩年?
反正是有很久了。
再一聲聲讚許和恭維聲中,哪怕是酸澀的稠酒,也成了不輸於國士的佳釀!
他一碗接一碗地入了肚中,滿滿的都是開心和舒坦。
嘴裡的話,慢慢也越發跑了火車,開始了胡吹的節奏,聲調也開始越發高亢。
高亢到了極致,便開始罵王延興,說王延興的這項政策是挖墳掘墓一般的惡毒,那項政策是坑蒙拐騙般的不恥……
罵著罵著,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終於,嘩啦一聲,撲倒在案幾上,將案幾上的杯盞,推得滿地狼藉。
見章仔鈞終於被灌得爛醉如泥了,朱大這才身軀一展……哪裡還是一副商賈的模樣?
他大手一揮:“開船,去海州!”
“諾!”身旁的一衆護衛連忙應道,然後去吩咐船家解了船纜,起航離了泉州。
等到章仔鈞終於昏昏沉沉地醒來,卻發現自己竟然睡在了牀榻之上,而看了看四周牆面,都是木板,立即想起來了,自己在朱大的船上睡著了。
他捶了捶自己生痛的頭,坐了起來,這纔看到,這四壁簡陋的船艙之中,偏偏這牀榻之上的用具十分精緻,不說比的,單是這所墊的褥子、所蓋的被子,絲毫不遜自己家中之物。
這朱大還真是有錢之人。章仔鈞扶著牀榻,站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沒全醒的原因,他只覺得,怎麼腳下有些晃……
扶著艙板,推開艙門,一名船伕連忙過來熱情地招呼:“章郎您起來了……”
可章仔鈞卻沒接話,他眼光直直地看著艙外的景象,腦子裡一片空白:這他孃的是在哪裡?
原來,艙外一片碧波盪漾,海天一色,茫茫漫漫的,分明就是一片大海!
不是在泉州城外江邊喝酒嗎?怎麼到海上來了?
此刻,海上一片平靜,細碎的浪花,打在船上,讓船有節奏地起伏……原來不是喝多了覺得腳下晃,是他孃的船確實在動啊!
怎麼會這樣?章大郎心裡只覺得想哭,聰明如他,哪裡還不知道,自己這是被那朱大綁架了啊!
“朱大呢!朱大呢!”章仔鈞怒髮衝冠,踱著腳叫道。
聽到這邊動靜,那邊朱大連忙供著手走了過來道:“先生!還請恕罪!朱大實在是久仰先生大名,想要邀請先生去往弊所見一堂家父,又怕先生不肯,纔不得不出此下策……”
章仔鈞聽到朱大的話,知道正主來,正要大發脾氣,卻看到這朱大此時已經換了衣服,不再是那幅富商打扮,而船上了常見的唐兵的束身軟甲。氣質,也全然不同,分明就是一員久經風霜的戰場殺將啊!
“你……你究竟是何人!”章仔鈞不怕別人,就怕不講道理的軍漢,看到對方竟然是個帶兵的將軍,心裡立即就有些犯怵,“你既然是將官,卻爲何要假名來騙某!”
朱大聽言,笑道:“某確是朱大無疑,祖上,倒也做過些買賣……朱大,卻不曾騙過先生!”
“你確實姓朱,在家排行老大?”章仔鈞聽到這裡,心中一咯噔,一個名字脫口而出,“難道你是朱友裕?”
“原來先生知道朱某……”朱友裕驚訝道,“先生當真是身在泉州,心知天下啊!”
“中原霸主朱宣武,在泉州最是受關注之人;泉州之人,最喜歡將朱宣武與王潮對比,而將你與王延興對比!”章仔鈞不悅道,“某便是不想知道你,也難啊!”
聽到這話,朱友裕心裡卻是一陣驚訝,他驚得是,這泉州的消息,竟然這般靈通!
如果說在太原或者是在揚州,人們知道朱友裕,這不奇怪,畢竟兩家與朱溫都是對頭,他們定然是要派細作打探自己。
可王氏竟然也在打探自己的消息?
朱溫的地盤在中原腹地,跟王氏的地盤,隔得距離可不近!
現在兩家之間,倒是隻隔了一個楊行密,可之前,可是完全沒有關係的兩家。沒想到,這王延興的視線,早就放在了中原!
“這王延興,似乎很喜歡用細作?”朱友裕嘆道。
“豈止是喜歡用,完全是用得上了邪路!”章仔鈞又得到了一個攻擊王延興的點,立即撿起來就批評道,“別人用細作,無非是打探各家軍情、將領。他確實事無鉅細,事事都要問,連汴州城裡米糧、衣布、鐵器的價格也要打探得清清楚楚!”
“這又有何意?”朱友裕不解地問道。
“他自己解釋是,要了解朱宣武的戰爭潛力。”章仔鈞不屑地說道,“不過,以某對他的瞭解,他定然是打探清楚了,然後好到泉州來宣揚,然後比較兩地的這些價格後,好當作他的功績來炫耀!”
可朱友裕卻不會被章仔鈞的話帶偏思路,他才聽到戰爭潛力四個字,就明白王延興的用意:戰爭中,這這米糧、衣布和鐵器三樣東西的消耗,是最大的。
如果汴京米糧、衣布和鐵器的價格騰高,那就說明這一帶缺米糧、衣布和鐵器!
那自然就能說明,就算汴京無力發起大戰……
用這種方式來判斷對手的後勁如何,還當真是別出心裁!就如戰爭潛力這個詞一樣,讓人眼前一亮啊!
他連忙回過頭去,問身後的幕僚道:“此刻汴京的糧價大概是多少文一斗?”
那幕僚連忙躬身答道:“大概是,糙米十五文,精米二十五文吧……”
“那揚州大概要多少文?”
那幕僚愣了愣,不太確定地說道:“應該差不多吧。”
那幕僚沒答上來,章仔鈞卻開口接話道:“哼,揚州糧價比汴京高!揚州糙米都要二十文出頭了!所以,楊行密纔要向揚波軍求和啊!”
朱友裕又不解了:“這又是何意?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章仔鈞驕傲地說道:“這都不知道!你想啊!一個小民一日能收入幾文?三文、五文還是十文、八文?總之不會太多。”
“如果揚州城中,糙米都要二十文一斗,那不意味著,揚州城內的小民大多隻能吃一頓餓一頓了?”
“連基本的吃食都保證不了,他還打什麼仗?”
聽到章仔鈞得意洋洋的話語,那幕僚不滿了,爭辯道:“軍糧是徵收的,又不用到市集去購買,這市集的糧價幾何,跟能不能打仗又關係嗎?”
“無知!”章仔鈞見那人竟然敢反駁,當先二字蓋了過去,然後才說起自己的理由來,且不管他的話有沒有道理,他都已經將朱友裕身邊的一幫幕僚盡數得罪光了……
也不知道,天生嘲諷嘴的章仔鈞,會不會在船上,被那些人合謀擡起來丟海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