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要去祁縣老表姑家?”這天上午在花廳裡,孫文舉和香玉兄妹雙雙驚訝地望著父親。孫書同重重地點了點頭:“對,你們老表姑已經回信了,她那兒還能騰出幾間空房子……自然嘍,咱們不能這一大家子都搬過去,本來就麻煩人家了。這下人裡面,就選那些老的和頂用的帶上,餘下的,先給些銀子,打發回家等著,沒家的,就多給銀子!這樣我就可以讓你們老舅去……唉,這些天你們也別閒著,收拾收拾各自的家當。噢,香玉,你不用擔心,你的婚事……”“爹!”孫文舉實在忍不住了,“咱說啥也不能賣這祖傳的老宅啊!”孫書同平靜地看了看兒子。“那怎麼辦?難不成把生意停了?鋪面倒手?”孫文舉低頭不語。“唉,文舉。”孫書同語氣中有些不滿,“你如何這樣分不出輕重呢?這老宅是可惜,但終究不是咱家的根本。這個時候,不捨它,又能捨什麼呢?”孫文舉擡起頭:“可是爹,賣老宅就能湊夠皇上借的銀子麼?這兩年宅價可一直走低呢。”“儘量吧。”孫書同已經開始用留戀的眼神掃視著花廳上下,“還不行,就再找找有什麼能賣的……”“爹!大哥,”香玉的樣子像是輾轉顧慮之後,下了決心似的,“我,我這裡有個辦法,可以應付皇上的差事,就不知當講不當講。”孫書同一怔還沒開口,孫文舉倒先嚷起來了。“嗨,都這個地步了,還有啥不能講的,妹子你快說吧!”“嗯,我想,與其借錢給皇上,不如咱家自個兒做這筆軍糧買賣。”“自個兒做?”孫書同和孫文舉異口同聲地反問道。“是,憑咱家之力,籌糧自不是難事,何不替朝廷直接把軍糧運到口外呢?這樣就不必再出銀子了。”“妹子,你算錯了。”孫文舉儘量說得很耐心,“籌糧運糧要真這麼容易,那皇上還管咱們藉甚銀子啊?別的不說,光是這運費,這一路下來,可要比皇上借的還多呢。”“大哥,這個辦法正在於不用這麼多運費。”“不用?如何不用?”這下輪到孫書同追問了。“咱們從山西當地僱民夫,”香玉努力讓自己的口氣顯得輕描淡寫,“然後,準許他們自帶商貨,到口外沿途販賣,所得收入折抵工錢……”香玉閉上了嘴巴,她看著父親和兄長此時的表情,就知道那晚在草房裡自己生王二疤子的氣是什麼模樣了。
“你……可曉得咱大清'禁邊'的祖制?”孫文舉難得這樣嚴肅地和妹妹說正事兒。“知道。”“那你就更該知道,這個法子行不通!還有,方纔這些話,你同爹和我講就成了,但是萬萬不可傳出去!”“大哥,我懂!”香玉又成了往日裡那個在兄長面前做錯事的小妮子,難爲情地低下頭,“我不說就是了。哎,這法子確實荒唐……”“這卻不一定。”聽到這話,孫文舉和香玉俱是一驚,都不解地看著父親孫書同,只見其臉上竟然綻開了一副笑意。“爹,您難道也……”“文舉,我何嘗不知'祖制'?你妹妹這個法子雖說有些膽大,然而……嗯,是不太可能。這樣,你們先下去吧,讓我再好好想想。文舉,內外若有什麼事,只要不打緊的,你看著裁奪便可,莫讓他們來打擾我。還有,東西暫不用收拾了,再去知會你老舅一聲,給宅子找買主的事宜也先放放。”孫文舉領父命而去,香玉跟著也要走,孫書同卻叫住了她。“香玉,這個法子,你是如何想出來的?”香玉頰上微微發紅:“是……是女兒情急之下,一時胡琢磨的……”孫書同笑得更開心了:“胡琢磨的,就比你哥強多了。”“爹,您是說……”香玉有點兒不敢相信地望著父親。
“哎,你的法子照著做當然是不行的,可是,卻能讓人另闢蹊徑,換個路數來想,這就很了不起了。孫子曰: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一個買賣人要做得好,也須像那沙場上的領軍大將一樣,愈是險勢,愈敢思他人之不敢思,敢爲他人之不敢爲!但凡是奇謀,開始都會覺得有個坎兒擋著,走不過去,乃至百般疑慮,然一旦邁過了這道坎兒,那可就是戰必勝啦!”孫書同就像是在與同行論道一樣侃侃而談,香玉也禁不住轉憂爲喜。這時,孫書同卻不說了,而是凝視著面前的女兒,如同名家在品賞愛不釋手的字畫。“爹?”“香玉,爹沒有白給你起這個名字,你果然是屋中的一塊寶玉!我還真想照你哥說的,索性就不讓你去給那曹胖子當兒媳了……爹捨不得呀……呵呵。”“爹……”香玉正考慮著要不要說出實情,卻見孫書同將腰間佩帶的一個精緻的小葫蘆解下,遞了過來。“這個蟈蟈葫蘆,是當今聖上御賜給爲父的,多年來一直帶在身旁,以懷聖恩。今日,爲父就把它送給你。”“爹,這太貴重了,女兒不敢收。”香玉又是驚訝、又是慌張,可孫書同堅決地把蟈蟈葫蘆塞到了她的手中。
“拿著吧,也算爲父給你添的一份嫁妝。”香玉緊緊地握住了小葫蘆,想了想,又道:“爹,那您剛纔說的這個坎兒,該怎麼邁呢?”“呵呵,這就是最難想的。”孫書同捻鬚一笑,“如果這個法子成行,實則就是讓皇上和朝廷改祖制、開邊禁了。嗯,天大的難事啊……”香玉輕輕抿了抿嘴脣。從父親孫書同的房間出來,香玉加緊回到自己的閨房,吩咐道:“彩屏,趕緊取十兩銀子。”“取十兩銀子?”丫鬟彩屏撓了撓頭,她不明白爲何小姐剛風風火火地回到閨房,就讓自己去圪促老舅屈有財那兒取存在櫃上的私房銀子。“對,十兩!”香玉一口氣說著,“老舅不問便罷,若他問起事由,你就說,嗯,是咱們房裡要添點兒私用。”彩屏的視線越過香玉肩頭,落在了梳妝檯上那一堆多數甚至還未打開過的大盒小匣。“哎呀你不要管了,就這麼說嘛!”香玉有些急了。“好,好,我這就去。”“取完銀子,”香玉拉住了轉身欲走的彩屏,“你再出去一趟,看看現在到哪兒能找著那個——王相卿。”彩屏的腦袋頓時木了,她希望自己聽錯了小姐的話;或者,這村裡除了那無賴二疤子,還能有第二個人也叫王相卿。
說老實話,要不是孫家院子停工了,李金來是壓根兒不會到縣城找活兒的。雖然這兒比村裡能多掙幾個銅板,但代價是要受他李大桿子最受不了的窩囊氣。譬如眼下這歇著的工夫,他就被一幫城裡的後生當成個菜墩子一樣晾到一邊。瞅著那夥兒說說笑笑,李金來直恨不得這會子能突然地動山搖;都是給人商鋪扛麻包的,都是一個模樣的土眉哄眼,不就仗著太谷城一道高牆,我生在牆外你們生在牆裡麼,又能尊貴到哪兒去?可李金來肚裡越是有氣,反倒越壓不住想摻和人家的願望。突然,他聽到了一個自個兒也能說兩句的話題:曹家和孫家的婚事。“那孫家小姐,我們在村裡都熟!”李金來在旁邊嚷開了。沒人說話了,換成了一片若似冷笑的唏唏嗦嗦的喝水聲。“前些日子我還見著她了呢,臉蛋更喜人啦!”喝水聲更響了。“……那天夜裡,我們村的王二疤子就把孫家小姐給辦了!”不止一口水噴了出來,麻包堆和地上溼得到處都是。李金來被一片驚詫和懷疑的眼神圍住了,這效果甚至出乎他自個兒的意料。
“這事兒你們都想不到吧?我那會子可就在外面聽著呢,那動靜叫一個大……”這是很難得的一次,李金來能夠真心實意地感念王相卿的好。王相卿今兒個的心情也不賴:他剛上地頭沒多久,耷拉著臉的彩屏就找來了,接著他就以“修木工”的名義,由彩屏帶進了孫府後院,他站到了小花園一處假山的後面,與香玉直面相對,兩個人捱得比那晚草料房還要近,彩屏則在一旁放風——王相卿不知今天是個什麼好日子。“王二哥,”香玉說得和顏悅色,王相卿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還沒聽過誰這樣叫自個兒呢,“那天我心裡有些急,口不擇言,恐是得罪了,還望多多包涵。這個,請收下。”接過香玉遞來的小包,王相卿疑惑地打開來,眼睛猛地一亮:“銀子?!”“對,區區十兩,既是賠罪,也是謝禮。”“謝禮?”“嗯,我把你的主意和家父說了……”“我知道啦!孫老爺一定誇讚這是個想不到的好點子,對不?”望著王相卿興奮的大紅臉,香玉暗覺好笑。儘管這纔打了一次交道,她已對擺佈這個愣漢子成竹在胸,那就是不能讓他太得意忘形。“可惜,家父也覺得此計難行,朝廷制度,那是鐵板釘釘啊。”王相卿撓了撓光頭,香玉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