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來,你還敢跟我賭,早上那十文錢呢?”“那個一塊兒算,二十文!”“滾蛋!一個千金大小姐就值二十文啊,敢情不是你相好,真作踐!”“那你要咋弄?”“賭六十文?!蓖跸嗲溆沂值拇竽粗负托∧粗赶耵Y牛的犄角一般,挑戰似的直指李金來。這下真的沒人笑了。毛蛋輕輕拉了拉王相卿的衣角:“哥,六十文可是兩天的工錢呀。”“毛蛋,你不用替哥擔心,哥和這幫球貨打賭還沒輸過呢。喂,李金來,咋個,不敢了?”“六十文就六十文!”李金來的臉比被煮了還通紅,“不過——你得讓我到場作個見證!”王相卿鄙夷地一笑:“你他媽這是想看好戲???成,就讓你輸個心服口服:今晚酉時一刻,村南田頭草料房,來吧,別忘帶上錢。”不光是李金來,還有錢寬子,以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把王相卿口中這個時間和地點牢牢地記在了心裡。從此開始,無論他們做什麼,都嫌這一天過得太慢。你家有難,我有主意從嚴絲合縫的窗櫺到平整的牆壁上,一件件栩栩如生的剪紙與精緻細巧的手工織品多而不亂地佈置著,顯得別有情趣,再配上那股似乎永遠不會消散的芬香,整個房間儼然與外面那個髒兮兮的嘈雜世界完全隔絕開來,自成逍遙。
在某種程度上,閨房,可以被視做中國千百年來禮教社會下的女子那內心的映像:美麗而豐富,卻無法展示與外人。香玉和她的丫鬟彩屏,就終日生活在這種安寧又沉悶的“匣子”裡。此時,香玉沒有像平常那樣從書架上取出幾本書來瀏覽,而是坐在紅紗帳包裹中的鐫花暖牀邊,仔細地繡著一個香囊,那上面一隻活靈活現的鴛鴦已經呼之欲出。對面的彩屏以手托腮,有點兒羨慕地看著香玉飛針走線。“哎呀,好福氣啊,好福氣!”彩屏搖頭晃腦地感慨著,香玉被她逗得“撲哧”樂了?!罢f什麼呢,哪個好福氣?”“還有哪個?當然是這香囊送到哪個手裡就是哪個嘍?!辈势列ξ鼗卮?,順便做了個鬼臉。雖然這樣的調侃對於主僕兩個來說是常有的事,香玉還是忍不住粉面羞紅,故作嗔怪道:“你這個小蠻妮子,再不管好這張刁嘴,將來還找得著正經婆家麼,怕是隻有……只有和樓下那油腔滑調的後生配一對兒啦。”“啊小姐,我白服侍你這麼多年了,這樣損人家!”彩屏一副受到奇恥大辱的憤憤樣子,“和他配?我還不如跳井算啦!”香玉一怔,沒想到彩屏真動了氣,既覺得好笑,又有點兒好奇,她低下頭繼續繡——卻差點兒紮了自己左手的指頭。
“哪個後生,我聽你叫他'王二'?”香玉一邊甩甩手,一邊貌似漫不經心地問彩屏?!靶〗?,他就是咱武家堡那個臭名遠揚的潑皮王二疤子呀?!辈势梁藓薜?,好像她和那王二疤子有數代世仇一樣?!巴醵套??……王相卿?!”“對,小姐你認識他?”香玉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香囊和針線:“以前他姐夫曾給大哥和我做過西席,他也陪讀過一年,算是同窗,後來便沒怎麼見過了。我只記得他那時個頭就不小,而且鬼點子很多,有幾次,我背書不過關,爹要罰我,都是他幫忙解了圍。哦還有,他姐姐菊花不是經常到家裡幫傭嗎?”彩屏點點頭:“嗯,菊花姐可好啦,真不曉得,她怎麼會有這麼個兄弟,哼,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香玉微微一笑,“不提這些了,對啦,我讓你準備的點心,老爺方纔走的時候你交給他了嗎?”“哎呀,我給忘啦!”彩屏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鬟髻。“你……好啊,你這小妮子又尋我的開心!”本要懊惱的香玉看到彩屏忍不住的壞笑,這才恍然大悟。
“哈哈,我哪敢忘啊,不然不光是小姐,只怕曹公子也不會饒了我的?!辈势磷隽藗€誇張的害怕表情?!坝憛挘 毕阌瘛吧鷼狻钡乇尺^臉去,臉上滿是準新娘子特有的幸福。太谷縣城曹家客廳裡,孫書同正在和未來的親家曹廣發商談借錢一事。“曹兄,”孫書同一臉歉意道,“說來真是慚愧,若非情勢所迫,我也不願到你這兒來'塌窟窿'啊?!薄皩O兄客氣了。”曹廣發擺了擺手,他那富態的面相已看不到平素笑呵呵的模樣,倒是越擰越緊,翻看賬本的手也慢了下來,“唉,孫兄,咋說呢,小弟今年,歉收也不少啊。單是最近,這綢緞買賣剛砸了,弄下一大筆'饑荒'(山西俗語,指債務。),本打算賣了城關西邊那塊地來救急,可孫兄也知道,這不,皇上又要打仗了,地價說跌就跌……當然了,孫兄親自登門,那是看得起小弟,我也定當盡力相助!只是,唉,不好辦啊……”“曹兄的難處,書同是知道的,所以這口就更難開了?!睂O書同心平氣和道,“但只需二十萬兩,皇上借的錢便能湊齊。
就二十萬,待到我那裡週轉開了,馬上奉還,至於利息什麼的,聽憑曹兄吩咐?!辈軓V發又像讀話本小說一樣翻看起了賬本:“二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啊?!贝驈恼f起借錢這個話題始,孫書同就發覺了,曹廣發絲毫不提兩家之間還有聯姻這個事實,也沒把他當做未來的親家對待,純粹談生意。他皺了皺眉,微笑了?!皩α瞬苄?,來了半天,怎麼不見令公子?。俊薄班?,是我打發犬子出去辦些事了。”“原來如此,我這裡有小女捎來的兩盒點心,是她自個兒的一點兒手藝,到時請轉交令公子吧。”“哎呀,香玉這姑娘,真是……好,好,好呀,這真是犬子的福分。”孫書同暗暗鬆了一口氣:曹廣發還沒打算一直裝糊塗?!安苄帜难e話,能許配令公子這樣的青年人傑,纔是香玉此生之幸,也是我孫家之幸??!”“不敢當,不敢當。”曹廣發把手擺得跟撥浪鼓一樣。
“說起來,曹孫兩家的交情當真不淺!”孫書同很自然地換成了一副懷舊的語氣,“順治十五年,蒙世祖皇帝恩準,孫家得以承辦鹽務,卻匱於本金,當時還是令尊大人掌家,聞知後毅然慷慨解囊,孫家大事方成,此恩是沒齒難忘??!”“不敢不敢……”曹廣發的手還在擺,臉色已漸顯尷尬。“康熙八年,”孫書同說得有些激動起來,“適逢曹兄接替令尊大人,欲大展鴻圖,在湖廣等地新拓貨源,廣開商路,書同欽佩曹兄的壯志,特略盡薄力,以爲襄助。這麼久了,曹兄不會忘了吧?”“孫兄那一次的義舉,曹某銘記在懷!”曹廣發似乎也動情了,“這借錢的事,請容我再好好算算賬,看看如何調度,待晚上再給孫兄回覆如何?”“好,那我就在府上恭候曹兄的佳音了!”“小弟定當盡力?!睂O書同送上馬車後,曹廣發回到客廳,夫人鄭氏等在這裡?!袄蠣敚銈兊脑挘乙猜牭搅?。這二十萬兩銀子,要十幾車才能拉得過來啊,這麼多錢,咱可怎麼借呢?”“誰說咱要借了?”曹廣發臉色一變。
鄭氏愣了:“你方纔不是說……哎呀老爺,你這出言反悔,豈不要得罪親家啦?何況人家還是皇商呢?!薄坝H家?哼,我現在不怕得罪這個親家,怕的是退不了這門親事!”曹廣發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大口?!袄蠣斈阏f什麼,退親?!”鄭氏瞠目結舌,“這,這,這銀子不借就不借吧,怎麼還要退親了呢?這麼好的一門親事……”“還好呢!”曹廣發瞪了鄭氏一眼,“告訴你,孫家這回就要完了。他們若是按皇上要的如數借出銀子,買賣就得垮;若是不借……那就直接成了抗旨啦!反正怎麼都是死,可不能再把咱家連累上!”聽了曹廣發的解釋,鄭氏這才恍然大悟,轉而有些悲慼:“那,那曹孫兩家,這麼多年的交情,就不要了麼?唉,我是真喜歡香玉那姑娘啊,她和咱家老大又是那麼般配?!辈軓V發慢慢低下頭:“孫兄一家潦倒了,我一定會接濟他們,但現在……銀子不能借,親事必須退!”“可是怎麼退呢?咱連'知帖'都給人家送去了,現在全太谷哪個不曉呀,要是拿這個理由說事兒,在鄉里鄉親面前,曹家還擡得起頭麼?還有,咱們可怎麼跟老大講呢……”“我知道!我這不正想轍兒呢嘛!”曹廣發惱火地打斷了鄭氏的話,把自己胖胖的身子塞進了太師椅,苦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