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王二哥是不是還有話沒說完呢?”“甚?”“我是說,既然你把我叫出來,那必然是已經(jīng)想得周全了。如何既不違制,又能用你的點子,我還想聽聽高見。”滿懷期待的香玉等來的卻是王相卿亂晃一氣的大腦殼。“這個我沒啥點子,非要說,還是那話,就讓孫老爺去和皇上商量唄。談買賣麼,不談哪來的買賣?”不須多問,香玉已聽出這是王相卿的真心話,她儘量用還算客氣的語調(diào)掩飾住自己的失望:“也罷,還是有勞王二哥費心思了。那,銀子你收好,回去見了菊花姐,代我問個……”“銀子我不要。”王相卿大大咧咧地把那個小包放到了旁邊的假山石上,香玉一怔。“王二哥嫌少了?”“我要那個。”王相卿像是在商鋪裡挑貨一樣毫不含糊地指著香玉腰間掛的那個蟈蟈葫蘆。香玉面露驚訝,隨即一把攥住這個父親送給自己的御賜之物,生怕會被王相卿搶走似的。“王二哥說笑了,你要它有什麼用?”“我瞅著喜歡。”王相卿笑瞇瞇地說道。突然,他心頭陡生出一股拔涼拔涼的寒氣:香玉的臉色沉了下來。
“王二哥,要是覺得銀子不夠敬意,還請直言,可這個葫蘆——恕難答應(yīng)!”“哎呀,你也真夠摳門的,這玩意兒能值幾個錢?咋捨不得……”“我說了,不行!”香玉先前的溫和全然不見了,唯剩一副嚴厲的粉面。王相卿有些摸不著頭腦,一時之間,他感覺到一種沒來由的委屈,於是便很乾脆地一擺手:“算了,我都不要了,走啦!”“王二哥,稍留步!”王相卿的心依然堅決要走,可他的腳卻好像願意聽香玉的。“幹甚?我說了銀子、葫蘆我都不要啦!”“我是想送你幾句話。”這下連王相卿的腦袋也同意留下來了。“甚話?”“王二哥,你在村裡的'大名',我也略有耳聞。可想起當(dāng)年同窗共讀,還有這次獻計相助,我看得出來,你其實是個人才。還望王二哥能像除三害的周處那樣早日浪子回頭,發(fā)奮有成,莫要辜負了這大好男兒身。”“你可真是我那酸文姐夫的好學(xué)生。”王相卿冷冷地拋下這句話,甩開大步就走了。香玉有點兒尷尬地呆在原地,彩屏湊了過來。“這個王二,咋瞧著這麼得意呢……咦,他沒拿銀子啊?”“什麼?”香玉這才緩過神來,“哦,人家不要,回頭你去還給老舅,就說用不著了。”“小姐,”彩屏終於有機會發(fā)問了,“你幹嗎要給他銀子?剛纔你們又說什麼了呀?”“你個小蠻妮子,學(xué)縣太爺升堂啊?”雖然像是句玩笑話,可香玉的口吻卻冷得不容彩屏再多問,她吐了吐舌頭。自從小姐遇到那王二疤子,就變得有些怪里怪氣的了,自個兒還是識趣的好,“那,咱們回去吧?”“嗯。”香玉嘴上答應(yīng)著,卻沒挪窩兒,她望著王相卿離去的方向,沉沉地嘆了口氣。這一夜,兩個人都沒有睡好。王相卿躺在小屋破炕上翻來覆去,不停地生自個兒的氣:一氣孫香玉白長了喜人的臉蛋兒和屁股蛋兒,卻老是不冷不熱地賣弄假正經(jīng),真有點兒後悔那天一時興起挑逗她;二氣今兒個白日裡沒能拿到那個葫蘆做“信物”,不然又可以在李金來和錢寬子他們跟前抖一把;三氣葫蘆沒得著就夠虧的了,幹嗎犯愣連銀子也不要呢,那可是十兩咧!得和李大桿子打多少賭才能贏到……而二樓閨房裡,香玉則在窗前月影和彩屏那細聲細氣的小呼嚕相伴之下,苦思著如何邁過父親說的那個“坎兒”。不知爲(wèi)何,她始終無法定下心來,半天也沒個頭緒,卻又不甘睡過去,就這樣半夢半醒的,直到大清早被父親孫書同傳遍整個後院的興奮喊聲徹底驚起。
“什麼,爹要進京面聖?”香玉披著的外衣差點兒滑下來,她擔(dān)心地看了看父親那紅腫的眼皮:他老人家似乎也是徹夜未眠。“對,對。”孫書同還在花廳裡來回踱著步,思考著,顧不上和女兒細說,“今天就走……我想了一晚上……已經(jīng)告訴你娘還有你老舅了……你哥也知道,他們在準(zhǔn)備……”“爹!”香玉忍不住嚷出了聲,“您去見皇上做什麼呀?”孫書同總算站定了,微微一笑,香玉在那笑容中瞧見了熟悉的自信。“這個,等爲(wèi)父回來,你就知道啦。那時候,爲(wèi)父再好好謝你!”香玉怔住了。從太谷到京師,路途頗堪遙遠,可孫書同卻比平常少花了三天。他不光是心急,也明白這回事起突然,疏通各種關(guān)係是要費工夫的。在戶部和內(nèi)務(wù)府進出周旋了一大圈之後,這一日,他終於跪到了乾清宮西邊的弘德殿裡、康熙皇帝的書案前。“孫書同。”康熙的聲音從舉在手中的《李衛(wèi)公問對》後面?zhèn)髁诉^來。“微臣在!”“你這次進京,是來送銀子的麼?”“回聖上……不是。”這個答案,康熙是知道的,只想聽聽那跪著的人有無膽量自己說出來。
“那你來做什麼?”孫書同悄悄深吸了一口氣,仍然低著頭:“回聖上,微臣斗膽請求覲見,乃是欲爲(wèi)我大軍此次出征備糧獻一拙計,伏請聖上垂聽。”聽見書放到案子上的聲音,孫書同心領(lǐng)神會地繼續(xù)說下去。“是這樣,微臣算了一筆賬,朝廷上次平叛,共耗銀近千萬,這回用兵,花費怕是隻多不少。而聖上此番向微臣及諸同仁借銀,全部籌齊也只有四百萬兩,差額實在太大。爲(wèi)國效勞,微臣及諸同仁自是在所不辭,然這樣一來,八大皇商現(xiàn)銀盡數(shù)流失,產(chǎn)業(yè)也難以爲(wèi)繼了,如此,則日後再不能補益國家收入,無異於涸澤而漁。此利弊得失,聖上定能明察!”殿裡一時靜得孫書同動都不敢動分毫,耳畔忽然迴響起了戶部尚書馬齊那嘆息之聲:“孫掌櫃,我可以幫你見到聖上,然後面的事,就愛莫能助了……”“你說你是來獻計的,可朕怎麼聽著你是來發(fā)牢騷的?”皇上的話講得厲害,但並無怒氣,孫書同一下子倒輕鬆了。
“聖上恕罪,微臣是想說,千萬耗銀之中,糧草佔了大部,而糧草又多花在了運費上面。在口內(nèi),買一石糧,只消一兩銀子,可運到蒙古草原,卻要用一百二十兩!雖然幾年過去了,如今行情依然未變。微臣的拙計,正在於能將每石軍糧的運費降到四十兩,那麼……”“四十兩?”康熙情不自禁地重複了一遍,“孫書同,你可知殿前無戲言?”“微臣萬死不敢欺君!”“接著說。”孫書同微微擡起頭。皇上的龍顏和那年“賜宴”比起來沒太大變化,那挺立的鉤鼻、稀疏的麻子,實在是像極了一個精明的大掌櫃。其實,這麼說也沒錯,只是這位“大掌櫃”經(jīng)營的“鋪面”叫做“天下”。如此想著,孫書同的心越來越踏實了,感覺就跟談買賣似的。“是。以往朝廷運糧,關(guān)節(jié)頗多,徒增疲費。這一次,微臣願請命承擔(dān)此任,則運糧之事由官改商,可免去許多麻煩。”“由你來運,就能從一百二十兩省到四十兩了麼?單是人力費,原來要佔去一大半,這你又怎麼辦?原來皇上竟如此通達實務(wù)。孫書同稍覺驚訝:”聖上聖明。微臣所要省的,正是這筆人力費。微臣打算在晉、陝、直隸等地招募百姓爲(wèi)民夫,助大軍運糧往口外,同時,允許彼等攜帶私貨自販自售,這樣每人至多付五兩腳力錢,算下來這運費統(tǒng)共可以……“”孫書同!“康熙的聲調(diào)沒擡高多少,卻是震得孫書同差點兒坐在地上,”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妄言讓朕壞祖制、開邊禁,可知罪嗎?“孫書同竭力控制全身的發(fā)抖:”聖上息怒,微臣所奏,決不會違逆大清祖制。“康熙怔了一怔,緊緊地盯著匍匐的孫書同,臉色有所緩和:”那你是要如何?“”做軍不做民?“香玉看著孫文舉,眨了眨眼。自打父親走後,她一有機會就纏著大哥追問他們到底商量了什麼主意去見皇上,可孫文舉這些日子格外忙碌,實在懶得答理妹子,今兒個總算有點兒空閒,而且心情也不錯。”正是。
“不待香玉再問,孫文舉主動解釋起來,”出了口外後,那些民夫只許做軍中生意,嚴禁涉足民間。也就是說,他們帶的貨只能賣給將官兵士,決不可賣給當(dāng)?shù)孛擅瘛!跋阌袢粲兴嫉攸c了點頭:”嗯,這樣確實就不違反朝廷祖制了,可也是前所未有,那皇上能答應(yīng)嗎?“”你想啊,“孫文舉優(yōu)哉地坐到了花廳裡父親常坐的那個位子上,”咱大清爲(wèi)何會有禁邊的祖制?那是因爲(wèi)朝廷,“他壓低了些聲音,”有前朝之鑑,對蒙古各部既要拉攏,也要提防。禁止?jié)h蒙互市,阻遏內(nèi)地百貨流入蒙地,以不令其實力坐大。咱們的'做軍不做民',絕對合朝廷的本意。況且,現(xiàn)今噶爾丹是皇上和朝廷的頭等大患,萬事皆以討逆爲(wèi)先。這其中的利害,皇上不可能不清楚,還怕不會破例麼?我一聽便知道爹這主意行得通。這幾天你當(dāng)我在忙什麼,就是提前吩咐下面糧行開始收糧了,哈哈。“孫文舉說得眉飛色舞,自是沒有注意妹妹那心事重重的神情,其實,香玉現(xiàn)在滿腹之中,也只有一句來回打著轉(zhuǎn)兒的疑問:萬一皇上不答應(yīn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