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屏得知小姐偷偷溜出府竟是去見那潑皮王二疤子時,嚇得血色都沒了一半,“您怎麼能去見他呢?!”彩屏一口氣把王相卿在村中廣爲流傳的“劣跡”盡數道來,她卻沒想到,這反而引發了香玉對王相卿更多的興趣。“因爲那張少爺說他是'拖油瓶'?”“是啊是啊,就這麼一句話,便把人家打折了腿!”彩屏邊說邊觀察小姐的臉色,果然,香玉有些生氣,可彩屏不知道,她氣的卻不是彩屏希望的對象。“如此說,也是那張少爺不好。”香玉未理會彩屏的目瞪口呆,“人家自幼失怙,跟在姐姐身邊又有什麼不對?長姐如母嘛,怎麼能說人家是'拖油瓶'呢,真無禮!”“小,小姐,”彩屏突然一閃念,小腦袋瓜開始止不住地胡琢磨亂猜,“你和那王二,都說什麼了啊?”香玉忍不住笑了。彩屏這小妮子機靈是機靈,可有時候也太過機靈。“沒什麼,他想幫咱家的忙。”“啥?就他?”彩屏的神情明明白白表達了沒說出口的意思:若王二疤子能幫孫家,那她彩屏就能騎馬出關去守衛邊疆。“嗯,是幫不上。”香玉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又笑了,“人家總算是一片好心,也難能可貴。”“哼哼。”彩屏小嘴一撅,心裡嘀咕道:他王相卿哪怕有錢有地有房有三妻四妾,大概就是沒有叫“好心”的這個東西。“好了,時候不早,該歇啦。”香玉不想再多解釋了。雖然還有一肚子疑問,但彩屏只好暫且忍下,訕訕地鋪起牀來。香玉坐到梳妝檯前等著,漸漸地,她有些發怔,幾縷思緒飄上眉梢;今晚在雜亂不堪的草房裡,那王二說的每一句話,她居然都記得清清楚楚。它們始終在她的腦海中迴響,揮之不去,尤其是他的那些“主意”,更是一字不落,“……不花銀子……山西人……走口外……做生意……這不就成了……還用脫褲子放屁……”“胡言亂語!”香玉堅決地搖了搖頭,對著銅鏡裡的自己說道,可一想到那個“屁”字,不由皺了皺眉頭,使勁繃住臉,最終,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會掙銀子才叫出息“唉,聽說孫家這回是真的停工了。”王相卿沒想到姐姐也得知了這個消息,他今天不能再裝出去上工的樣子,便拿出了那晚從李金來手裡贏來的錢,塞到了愁容不展的菊花手裡。
菊花驚訝地擡頭望著弟弟。“二娃子,你這是……”“這是我攢的,姐,你先用吧。”“相卿,跟姐說實話!”王相卿伸了伸舌頭,每逢聽到姐姐叫自個兒的大名,他就知道她這是認真了:“姐,你放心,也沒啥,就是和那李大桿子打了個小賭,贏的,嘿嘿。”坐在一旁看書的杜志康擡頭瞥了一眼王相卿:“荒唐。”“荒唐個球!”杜志康的聲音雖然並不大,也不尖刻,可王相卿的火兒卻像油炸糕一樣躥了起來,這是他最近幾天裡第二次聽到這個詞兒了,而且一次比一次不痛快,若不找個口子泄一下,真他孃的是要憋成紫茄子了。“你……你說甚……”看著姐夫的臉跟羊肝一個色兒,王相卿倒不覺得奇怪,但姐姐的大怒卻是他始料未及的。“二娃子!你這是犯哪門子渾勁兒?快給你姐夫賠不是!”王相卿覺得很委屈,話到嗓子眼,卻猛地噎住了,差點兒擠出兩滴淚來。
“好啊,好!我現在說不得你啦,是不?”杜志康一副頓足痛惜的樣子,“你看看你自個兒,長到這麼大,也算頂天立地一男兒,可文不通,武不懂,更不守規矩,就知道有一頓沒一頓地混日子,胡度春秋……你,你到底還想不想有點兒出息?”“甚叫出息?光天天弔書袋子吊不出半個子兒?”王相卿不理會姐夫和姐姐又驚又怒的神情,他有種莫名的不吐不快的衝動,“說破了嘴皮,就是銀子最大!發財,掙銀子,這才叫出息!”杜志康靠扶住桌子站穩:“發財?就你也想發財?真把你能的!行啊,有本事你出去呀,發你的大財、掙你的銀子去呀,別在我家裡拖油瓶!”小屋陷入了可怕的靜默,菊花驚詫地轉向了杜志康。“順娃他爹,你這是說甚呢?”“說甚?我就說你這個'出息'的兄弟!”杜志康還不解氣,“混吃混喝這麼多年,啥長進也沒見著,倒是這張臉皮越來越厚……”“哐當”一聲巨響,屋門像被狂風捲過似的搖晃著;菊花還沒反應過來,王相卿已然消失了,她慌忙追了出去:“相卿,你去哪兒?快回來……”“別管他,讓他走!有志氣就別回來!”杜志康吼完這句話,頓覺全身無力,不由跌坐在椅子上,喘著粗氣。
他無意中一扭頭,卻愣住了:兒子順娃的紅臉蛋正從裡屋簾子後探出來,一對驚恐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像兩顆小葡萄。村北的小山上,早年間原本是有一片林子的,因爲是個難得的幽靜所在,便成全了村中那些貞婦烈女或窮途末路之人在此“了結”。有次,一個路過的風水先生算出了其中大大的“不利”,於是不知哪一任里正,索性做主將樹砍去大半,弄了一個荒坡。而今,這裡長年人跡罕至,除了像王相卿和錢寬子這樣的後生們有時會相約而來,藉著此處的空寂和淒涼排解胸中鬱悶,幾乎無人踏進一步。“……二哥,敢情你出來就是透口氣呀,那還用叫上我們嗎?咳,這倒春寒……”錢寬子嘟囔著,又裹緊了一下身上的棉襖兒。他和旁邊的毛蛋被拉到這北坡上有半個時辰了,說話沒超過十句,餘下大部分工夫都用來陪出奇沉默的王相卿乾坐著。“哼!”王相卿一動未動,毫不理會錢寬子的抱怨,他知道這小子其實也巴不得跑出來,寬子爹不知甚時候起落下個毛病:一旦兒子給家裡掙不著錢了,就會找由頭罵他。
“相卿哥,你姐夫平時瞅著挺厚道一人兒,咋就對你這樣不善?”毛蛋的小鼻子小眼兒都快皺成一團兒了,居然有人會天天作踐他的“偶像”。“就是嫌我是個累贅唄。”王相卿恨恨地揚了揚頭,“平白背上個'油瓶',這輩子都甩不掉,人家咋善啊?”“切,我說二哥,”錢寬子擤鼻涕的聲兒比說話還響,“你這個乾脆人兒有時也不爽利!過去他大你小,也就忍了,現在……”他敬畏地瞧了瞧王相卿的大手,“找一天整撮你姐夫一頓算啦!看他還敢整治你不?”王相卿那表情就像恨不得要牽著錢寬子去給他買糖吃了。“錢寬子,我看你讓那李大桿子帶得是越來越二愣了!整撮誰,那是我姐夫!再不濟我也得看我姐啊……何況這麼些年,我就是吃人家的、拿人家的,末了還整撮人家,他孃的還有良心麼?虧你想得出來!”“我這不是替你打抱不平嘛……”錢寬子不服氣地閉上了嘴,毛蛋又開口了。“相卿哥,你以後就別跟你姐夫吵吵,好好叨拉叨拉,不就成啦?”“唉,毛蛋,你不懂。”王相卿摸了摸毛蛋的光腦殼,“真要他好,我好,家裡好……就得等你哥甚時候發了財,我這油瓶瓶變成它金瓶瓶銀瓶瓶,那才真叫好呢。”“對呢!”錢寬子又精神了,“二哥,等皇上今年打完了這一仗,我是真要去口外尋個寶呀,你就一道兒唄!咱們兄弟合個夥兒,還怕……”“去甚口外,我纔不想學我爹呢。”王相卿擺弄著身邊的一叢小草。“那你咋發財?”“我想好了,家裡的十畝地,以前是全家人一塊兒幹,今年我就都包下來,至少先拿這個,堵上我姐夫那張嘴,然後……再說吧。”錢寬子失望地拾起一塊兒土坷垃,扔得遠遠的,忽然一拍腦袋。
“哎,是咧二哥,你咋個不讓你那相好的幫忙找點兒路子啊?就她家那個產業,還不是隨便拔根毛的事兒!”“說甚咧?!”王相卿不屑道,話音裡卻帶著點兒美滋滋,“咱這穿褲子的還要靠人家穿裙子的?那成啥哩!”雖然主意談不攏,可香玉這個話題仍帶來了一分溫馨的氣息,錢寬子的臉上像由陰轉晴一樣露出了壞笑。“哥?”“咋?”“那孫家大小姐,嘿嘿,我們擱草垛子後面都能聞著,嘿嘿,身上真香啊!你,嘿,爽球不?”滿以爲會聽到滔滔一大篇“爽論”的錢寬子等來的卻是王相卿的一聲嘆息。“爽球有甚用?馬上就是人家屋裡頭的了。”“行了二哥,反正你都爽球了,也不虧嘛。你呀,這是菜沒上桌,廚子先嚐,再端給哪個也都是你吃剩的啦,哈哈……”荒坡上回蕩起錢寬子的放聲浪笑。王相卿並不答理他,只顧發呆地望著坡下的村子裡、那一大片死氣沉沉的灰影綽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