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向東,不到十里就是冰原了。只要進了冰原,追蹤就很困難了。”那個女孩這樣說著。
“暗夜大人你想要——”
“你逃走吧,覺得害怕就逃走,一路向東逃,進了冰原,就算是追殺部隊也不能找到你。逃走啊!離開我就不會覺得害怕了!你走啊!”
蓮跌跌撞撞地向東跑去,恐懼模糊了一切記憶,只留下那句歇斯底里的聲音:“你走啊!”
那個時候,真正在覺得害怕的並不是自己,而是暗夜大人,多少年之後,蓮才明白這一點。自己的離開,真正地留下了她一個人去面對這荒唐的命運。修安靜地坐在尚汐面前,專注地看著那張臉慢慢地將她與記憶深處那些幼年時的樣子重疊到一起。尚汐,紗夏,他終於不會再弄丟了。尚汐迷茫地睜開眼,眨了眨眼睛,看向一旁守著的人,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醒了?”修柔聲問道,“感覺怎麼樣?”
尚汐猶豫半晌道:“靈力恢復得差不多了。”
“是麼……”修有些苦地笑道,“紗夏,我沒想過我們會是這樣一個結局。既然靈力恢復得差不多了,動手吧。”
“你知道了?”尚汐悚然一驚,面色都變了。
“你的兄長來找過你了。”修面色溫和彷彿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我在見到他之後,就知道,暗夜大人是被派來殺我的。你的兄長畢竟也已經白了頭。你我都清楚,白髮是意味著什麼。”
尚汐默了默才道:“你裝作不知道不就好了?你並沒有白髮,只要裝作不知道不就不會被發現……”
修搖頭:“我是佐,千夜的兒子,有些事情,總得面對。紗夏,我們就算還像以前那樣,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又還能過多久?你知道的,雪暴一旦結束,就必定要有個了結,而現在,雪暴也已經差不多結束了。”
修頓了頓:“誠然,我也清楚,你的兄長,漠冬,必定是來殺我的母親的。我母親想必也早已經在附近了。”
尚汐的表情談不上激動,然而卻已經失了一貫的冷靜淡漠的姿態,竟然像是辯解般慌亂地語無倫次道:“我不想殺你……我不要……每次都是……我明明誰都不想殺,可是大家都想要殺我……修……我要怎麼辦?”
修伸手攬住尚汐:“沒事的,動手吧……”
尚汐使勁搖頭,突然像是想通了什麼一般道:“修,我們倆公平地打一場吧?勝者活下來吧?”
修一言不發地退開數步,心裡卻是明白尚汐想要做什麼。尚汐在這場矛盾的選擇中最後選擇了兩邊都不想背叛。她不想背叛自己姐姐的命令和精靈王國的利益,同樣不想背叛修,最後她選擇的是都不背棄的道路。
既然兩邊都不能背棄,那就背棄自己,死在這裡好了。尚汐是這麼想的。修沉默地看著空氣中無數冰刃破空而來,最後還是輕輕擡手,巨大而又柔軟的樹葉自指尖出現,擋開了攻擊。若是有旁人在場就會發現這兩個人用的都不過是精靈魔法最初級的招式,沒有任何紛繁複雜的花招,就是純粹的進攻和抵擋。然而在這兩人做出來卻像是帶著無與倫比的力量一般。
“冰華鏡!”六面冰鏡瞬間圍住修,修看也未看,藤鞭自另一隻手上長出,將冰鏡擊碎。修忽地擡頭,隨後毫不猶豫地從窗口一躍而上,尚汐緊隨其後。
雪暴,停了。
尚汐在早已成爲平地的冰原之上穩住身形,看向對面的人。那人的外貌已經變了,木之一族翠綠色的短髮此刻已經變白,而雙眸裡淺淺透出紅光,最爲詭異的是,修的脣邊甚至出現了兩顆獠牙。尚汐清楚這是什麼,血精靈。佐,千夜的實驗成果,亦或者說,修是佐,千夜所用的第一個試驗品。強化精靈一族脆弱的身體的活體試驗。
修的靈力已經膨脹到了尚汐連直面他都有些困難的程度。儘管在雪中水之一族要佔極大的優勢,然而尚汐清楚自己完全沒有勝算。然而令她擔心的卻並不是這個,她擔心的是,修遲遲沒有動手的意思。
他不想殺她。可是她已經沒有其他路好走了。尚汐毫無意義地伸手放出千里冰葬,不出意外地看見修毫不費力地以那片葉子擋了下來。修擡頭看過去的時候,居然發現尚汐在流淚,那眼淚血紅地汩汩留下,修心裡一陣劇痛。攝魂的儀式,開始了麼?
尚汐的身體彷彿不受控制般輔導空中,雙手結成十字,輕輕地念道:“血色,殘陽。”
鮮血的顏色不知從何處溢出,塗滿了這遍天遍地,竟然真的宛若殘陽在天,塗紅了這一片天地。血色浸染著無邊的雪景,修極目遠眺,竟然像是在欣賞這一片風景。他站在那片血色中,最後還是看向了那浮在半空中的身影,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身體裡某處卻傳來清晰的破碎聲。血紅色宛若它出現時那樣,再度突兀地消失地無影無蹤,浮在半空中的尚汐像是失去支撐一樣,又好似折翅的飛鳥一般迅速地墜了下去。修手裡柔軟的綠葉一下子伸長,把下墜中的尚汐捲了過來,伸手抱在懷裡。
“紗夏……”修用力抱著尚汐,像是生怕失去她一般。他聽得見破碎聲自他們身體裡不斷傳來,靈魂正幾乎以可以感知的速度碎成碎片。
“爲什麼……”尚汐掙扎著開口,“你……明明就……能擋住……爲什麼不……”尚汐所剩不多的生命力仍在不斷流逝,她幾乎已經說不出連貫的話來。
修不斷把生命力送過去,儘管已經沒有什麼用,他仍然在這麼做。
“紗夏,你休息一會,別說話了……”
“修……你爲什麼沒有……你不知道這樣……你會……魂飛……魄散……麼……”尚汐掙扎著道。
“紗夏。”修柔著聲音道,“我們一起,就留在這還能看見彼此的一世再也不轉世忘記對方了,就這樣好了。”說著又補充了一句:“紗夏,我終於可以一直在你身邊,再也不讓你一個人了……”
尚汐眼裡突然迸發出孩童般喜悅的光芒:“真的麼……”
“是真的,紗夏……”
“紗夏,我終於可以一直在你身邊,再也不讓你一個人了……”
尚汐眼裡突然迸發出孩童般喜悅的光芒:“真的麼……”
“是真的,紗夏……”
等到落羽跟柯聽過蓮的敘說之後趕到時,只能看見那片沉默的冰原上,雪花紛飛,綠葉亂舞,彼此交映。落羽的鼻子酸了酸,怎麼也說不出話來,一旁的蓮早已跪倒在地。柯沉默了半晌伸手撿起地上的零落的攝魂之石,掂在手裡,看著那不透明黯淡的光澤,如同看著尚汐黯淡的一生。
不知何時,雪中跪坐著一個人影,擡頭失心般地看向漫天的綠葉與飛雪,又不知何時,有個帶著面具的人出現在她旁邊。戴著面具的人身形隱沒在寬大的黑色袍子裡,但仍能看得出來是個女子。她就那麼站著,柯肯定她已經如同尚汐那般封印過靈力,然而,那種不怒而威的氣勢卻仍是排山倒海般地壓迫下來。
柯認得出那個人,帶著面具的女子,精靈族大魔法使之首,拜旦森林的首領伊,鶩秋,拜旦。精靈一族近乎“神”的存在。跪坐在地上的人影慢慢擡頭,碧綠色的長髮散亂地鋪到地上,她的眼睛裡情緒碎裂得彷彿痛到極致。讓柯驚訝的是那張臉未免跟修過於相似了。
她彷彿質問,又好似自語般向著著拜旦道:“君上!我的神祗啊!您究竟是爲什麼呢,爲什麼要他,要修的命?你們需要強大而不能被發覺的力量,命令我假裝叛逃出去,我執行了。我的命輕賤,故而我會怎麼樣無所謂,可是修還是個孩子!我只是想要修能夠好好活下去!我怕他被捲進來,不惜派人追殺他也想讓他遠遠地離開,再不要參合到這些事情裡來,可是拜旦大人,你告訴我!爲什麼要他的命?爲什麼!”
拜旦看著已經近乎恍惚的佐,千夜,她一直尊敬這個女人,爲了一個命令可以如此淡然地拋卻所有自己的利益去執行。唯一的兒子,相愛卻不敢愛,爲了讓他遠離是非,逼他離開,爲了讓他能以幼年而在世界上活下去,不惜給了他最爲強大的力量,血精靈和攝魂之石。然而,到最後的最後,卻恰恰是這兩樣東西讓修陷入那種萬劫不復的境地。
過了許久,拜旦纔開口道:“那不是吾的意思,是王城覺得,他不該再活著了。王擔心,擁有這樣的力量卻不受控制……”
“是麼……最後居然,是這個理由……”千夜仰天長笑,“哈哈哈……”
她的身體在這樣的大笑中漸漸透明,碎裂,最後消失在冰冷的空氣中。拜旦的手在寬大的袖子裡緊緊地握著,指甲一直嵌進肉裡去。她的手心裡各握著一塊纖細的傳訊水晶。一塊是漠冬留下的,還有一塊就是漠冬當初從尚汐枕邊找到的,尚汐想要對她說的話。
然而拜旦還是沉默,她的沉默就如同那塊面具一樣,阻絕了與外界的交流一般封閉起自己的內心。拜旦最後終於回過神來,邁步走向落羽:“汝就是那位,僅存的安裡瓦斯?”
落羽凝神:“我就是,尊敬的精靈一族的神。”
拜旦像是有些驚訝落羽猜出了她的身份,然而那張臉隱沒在面具之後,看不真切表情。過了一會,拜旦像是回過神,道:“神,麼?是麼,神啊。”她輕輕搖了搖頭,“安裡瓦斯小姐,汝遲早也會成爲血族的神、血族的希望和寄託,到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所謂神,所謂的君,是什麼樣可悲的生物。”
落羽默然,這些事情她一直在心裡迴避,等到被人擡到檯面上,才覺得難堪和淒涼,其實她心裡清楚,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倒是她心裡,一直期望著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