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一切進行到最後一步,落羽所需要完成的事情也就變得很是明瞭。話已至此,依音也說不下去,只微微側開頭,避過落羽近乎茫然地眼光。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宛如凌遲一般的寂靜才被落羽打破,柯聽到落羽的聲音宛如一隻落入陷阱的小獸,驚慌而絕望:“所以,你是說,我之前遇到的所有人,及也是,你們也是,你們在我身邊,假裝對我好,要麼是想要利用我來完成這個術式,要麼是被封了記憶不得不如此?所以,你們所希望的,就是我來用性命獻祭給這麼一羣人?”
依音咬了咬牙,道:“如您所說。”
池擡起頭,看著那雙眼睛,突然想起當初還在西城的時候,那個有些狡黠,沒有太多憂慮的女孩,心裡覺得沒來由地一窒,然而多年來作爲城主,作爲上位者說歷練出來的理智讓他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柯終於在那樣的目光中擡起一直低垂著的頭,輕聲道:“儀式結束了,你們都出去吧,我跟她談談。”
門再度闔上,天窗投下一片清輝落在柯的臉上,陰晴不定。落羽的聲音故作平靜,然而柯聽得出有一點顫抖,柯關上門之後就背靠門站著,看著落羽從王座上走下來,走到他面前不遠的地方,凝神看著他,輕聲開口:“所以你也是,爲了穩住我才呆在我身邊的?所以那些喜歡我的話都是爲了這一天才說的?”
柯有些惶恐,太久沒有的一種名叫恐懼的情緒在他心底裡沸騰起來,他的手下意識地在背後的門上覆雜花紋的凹凸處找到一個可以抓住的地方纔稍稍穩住心神,他不知道該如何向落羽解釋,他也不知道怎樣纔有可能解釋清楚,畢竟最初的最初,他也不過就是因爲陪她最後一程這樣的原因而踏上那樣的旅程,而最後,又是什麼時候迷惑了自己的心?
他突然想起了穹,依聲,這個絕對可以被稱爲是不負責任的男人。手刃母親,讓妹妹代替自己成爲城主,利用自己妹妹的女兒,封印妻子,封印安裡瓦斯。他絕對算不上一個好的兒子,算不上好的兄長,算不上好的儲君,算不上好的舅舅,算不上好的丈夫,也註定不會是一位好的城主。
然而他確實一位不折不扣的好父親,爲了自己的女兒,捨棄所有不惜一切也想要她安安靜靜地過這一輩子。自己卻不能,自己顧慮而不能捨棄的東西太多,所以纔不得不面對今天這樣的境地。
許是過了太久,落羽反而平靜了下來,那雙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他就那麼看著柯,問道:“所以呢?所有人對我好的,不過是想要我用命來救助這個種族。你告訴我,我要是連你和及都不能相信,我還能相信誰?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是血族不是人類,而你們,喚醒我也就是想要我,去爲了一個幾乎沒有接觸的種族毫無怨言地奉上自己的性命?”
落羽的聲音一時之間甚至有些尖銳,跟她平時軟軟的語調很不一樣,柯額前沁出汗來,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平日裡絕不會失去的冷靜此刻不堪一擊,他只能低聲囁嚅:“落羽……不是的……落羽……”
落羽的肩膀顫慄起來:“柯,你說喜歡我,也是爲了這個目的嗎?爲了讓我心甘情願地去做這一切?”
柯定了定心神,微微閉氣眼睛,不看向那雙過於明亮以至於亂了他心神的眼睛,緩聲道:“我沒有,落羽,我沒有騙過你。”
落羽的聲音突然失去了之前的尖銳,失控的情緒再慢慢緩解,柯閉著眼睛覺得她慢慢抱住自己的腰身,身形不由得一僵,抓著門上凸起的指節因用力而泛出白色。他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只是單純地覺得,他彷彿就要失去這個女孩。
落羽的聲音裡滿是絕望的音色:“柯,求你,抱抱我。”
柯動不了,只是僵硬地靠在門上,落羽眼裡的絕望更甚,她看得到柯臉上的隱忍的表情,她露出一種近乎殘忍的表情,湊上去,吻了吻柯的脣。柯睜開眼,很是不忍地看著近乎陷入瘋狂的落羽。他不知道要是自己有一天發現身邊所有人,家人、朋友、愛人,統統都是爲了利用自己纔在自己身邊的話,自己要怎麼做。
“落羽……”
落羽終於脫力般鬆了手,頹然地看著他,清秀的臉上帶著那樣絕望的神色近乎有些豔麗:“柯,我以前聽別人說,你沒有心,還覺得荒謬,然而我真的想問你一句,柯,你到底有沒有心?”
柯的血終於冷了下來,嘴角扯出一個過於蒼白的笑意,沒有心麼,果然,自己沒有心……他伸出手像是想要挽留什麼一樣想去握住落羽的手,落羽沒有動,眼裡熄滅的灰燼像是突然閃了幾下,就彷彿這樣的伸手能夠挽回所有的萬劫不復。
刺耳的鐘聲突然在城樓所有角落響了起來,依音的臉瞬間白了幾分,一個尖銳的聲音被放大了無數倍之後在這裡響起:“急報!急報!溯城儲君穹,及大人在北方戰事中因被圍困,突圍後與大軍失散,失去聯絡。”
依音只覺得眼前一黑,在混戰中隻身失去聯絡無異於死亡,隨即一道人影以一種無與倫比的速度從她面前掠過消失在前往北地傳送陣上。直到剛剛回來的宜把她從那總共巨大的悲痛中喚醒,她這纔想起來,及與柯因爲婚約而種下的術式可以相互感應,而柯因爲宜尚未有子嗣還算是格陵城的儲君。
所以宜還是有希望嗎?落羽看著面前空空蕩蕩的地方,心裡只是想笑。她從沒見過柯那麼慌亂地樣子,縱然是所有人身陷險境,將被雪暴吞噬的時候,柯也是那樣冷靜的樣子。她也沒有見過柯那麼快的身形,柯一直是一個很從容的人。
她剛纔問柯有沒有心,實在是問錯了,他有心,只是早就分給了其他人罷了。誠然如同古水漣所說,他對記得感情摻雜了太多諸如親情諸如責任,然而那仍然是他心中最不可傷害的存在。落羽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及背臨著險峻而湍急的成河,舉劍向前平掃過去,劍刃上沸騰的火焰宛如帶著怒意一般跳躍。及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也並沒有太多力氣來擺出過於複雜地表情來表達心中的想法,右腰的鎧甲已經碎了,這讓她的動作因爲有所顧忌而慢了不少。殺戮,沒有盡頭的殺戮讓她早已對於能夠逃出去這件事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求生的本能還在苦苦叫囂著活下去的願望。
過度的疲憊讓她已經記不清楚這是第幾批奔襲過來的敵人,接二連三地攻擊讓她支撐得已經很是勉強了,劍鋒上的鮮血成股的向下流去,她沉默地甩了下劍鋒,冷冷的看向對面不遠處,又是一小股士兵小跑著衝過來了。
從她突圍時候,身邊就只有十二個親衛跟著,一路被追殺,到現在,已經只剩下一個還撐著了。這最後一個她尚且還有印象,之前見到的時候是個娃娃臉的男孩,跟在母親後面故作嚴肅地握著劍的樣子,跟他說話的時候,會紅著臉,靦腆地笑。而現在,那張童稚的臉上,早已爲鮮血所污。
一大片溫熱的鮮血灑到她手邊的手臂上。及稍稍愣了一下,強迫自己沒有回頭去看。沉重的身體撞在她身上,而後滑倒了下去。她聽見一聲沙啞地聲音:“及小姐……屬下無能……不能護您……到最後……”隨即,便是沉默。永久的沉默終於降臨到這個年輕孩子的頭上。終於,在這個死局中苦苦掙扎的,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及努力把早已近乎崩潰的神經平復下來,就這一個走神的當兒,肩胛骨上一陣劇痛,鋒利的細刀一下子刺破了鎧甲,釘在肩胛骨上。及悶哼一聲,近乎漠然地擡眼看過去,就這瞬間陰冷的白色地獄業火自傷口處流出的鮮血裡翻滾而出,瞬間即將對面的男人連同手裡的細刀一併焚燒殆盡。
當週圍終於寂靜下來的時候,及稍微喘了口氣,拿袖子擦了擦細緻的臉上慢慢飛濺的血珠。並沒有過多久,剛剛看到的那一小股士兵就趕到了,之前重複了無數次的事情再度發生,無數人淒厲地吼叫著衝了上來。腳下,是堆積如山的同伴的屍體,鮮血混著殘破屍體裡流出來的脂肪滑膩地堆積了一地。好幾個人在奔跑中摔了下去,卻沒有爬起來,而是恐懼地厲聲大喊。戰爭與死亡的恐懼早已將這些平民出身的壯丁壓垮,在這片戰場上,被沉重的的恐懼壓垮的人們,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敵人所擊垮,只是摔了下去就已經絕望地丟盔棄甲向前匍匐地爬著。簡直可笑,及這麼想著,擡頭,看見那是一張少年的臉,十三四歲的樣子,細瘦的胳膊瘋狂地在空中亂舞,不知是想要驅趕敵人還是想要驅散自己的恐懼。
及突然有些不忍,這個孩子,又有何辜?究竟,這是誰的戰爭?這場戰爭帶給了誰榮耀?又奪取了誰的生命?這場戰事爲誰帶來了利益?又給誰帶走了親人?這堆積如山的屍骨裡,這些連收屍都沒有必將孤獨埋沒化作枯骨的人們,又是哪個少女夢裡的情郎,又是哪個孩童心裡偉岸的父親,又是哪位白髮老母眼裡的愛子?巨大的疲倦感一次又一次襲來,早已透支的體力讓她的臉更加白了幾分。之前突圍的時候自己代人引開對方的時候腰部就已經受了傷,現在也已經到了極限。何況,她也並不想爲自己辯護什麼,爲了活下去,她手裡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
自古春秋無義戰,又有誰能夠舉著沾滿無辜士兵鮮血的手,高呼“正義”兩個字?她已經撐不下去了,可是溯城的儲君不能死在這裡。溯城的儲君若是死在這,對戰事的影響有多大她不是不明白。所以,既然自己已經必死,也絕對不能讓對方確實了自己的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