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羽彷彿做夢一樣看著屋子裡本該躺在牀上的人，此時正半倚在牀頭，費力地伸展手腳，剛剛?cè)ソ兴睦蚶虬草p輕推了推她，她仍然沒有動，幾乎是有些愣神地隔著一個角度盯著剛剛醒來的柯。

柯扭轉(zhuǎn)著幾乎完全僵硬的脖子，終於看見門口有人，勉強用略帶笑意的沙啞聲音喚道：“是……落羽麼？怎麼……不進來？”

落羽一個激靈，終於緩過神，仍是一副不能置信的樣子，快步走了進去，半靠在柯牀前，猶豫地伸手去碰了碰柯消瘦的臉。

“咳咳……哈哈……”柯對這孩子氣的行爲(wèi)帶著咳嗽聲用力笑了起來，半晌才認真道：“落羽，我回來了。”

落羽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滴了下來，慢慢落到柯的臉上，她伸手抱住柯：“你終於……回來了……”

莉莉安倚在門口看著，心裡有些酸，後面?zhèn)鱽砑贝掖业啬_步聲，唐逸疾步趕來：“柯少爺醒了？”

“噓——”莉莉安比劃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唐逸會意看向屋裡相擁的兩人，露出一絲欣慰地笑意，輕輕攬住莉莉安：“他終於回來了。”莉莉安把頭靠在他胸口，眼睛裡氤氳著濃重的溼氣：“是啊，真好呢。”

柯待落羽平靜一些，終於看到唐逸這邊的狀況，微微苦笑道：“這五年，我都錯過了些什麼啊……”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麼，臉色變了變，最後還是沒有說話。

“怎麼了？”落羽察覺柯情緒有變，擡頭問道。

“沒什麼……”柯小幅度地搖頭像是想要掩飾什麼，卻一眼看見落羽腰間掛著的黑色黯淡的長劍。

“黑魔劍！”柯驚訝出聲，有些不敢置信烏兮居然會把隨身佩劍給落羽，隨即臉色變了數(shù)變，轉(zhuǎn)頭看見落羽明顯消沉下去的臉色，他的心也了懸了起來。

“烏兮他不會……”柯努力想擺脫自己想到的那個可能性，幾乎有些難以啓齒地問道。

“烏兮……他……他去世了……”落羽艱難地開口強迫自己說下去。

柯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閉上眼睛，半晌才問道：“因爲(wèi)我的成年禮？”

落羽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緊緊抿著嘴脣，柯看她這個樣子，心裡也明白了七八分，沉默地偏過頭去。

“那把劍，是他留給你的？”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柯悶悶地問道。

“欸？是……”落羽答道。

“是麼。”柯意外地輕笑一聲，擡手撫上黑魔劍冷硬而沒有光澤的外表。

“七婆婆原來早就把它修好了……難怪會留給你……”修似有嘲意地看向房間的正中，即使過了長達五年的時光依然依稀存留的誓約的印記。

“到最後，連七婆婆都走了麼……”柯苦笑道，艱難地擡手支額，“對了，七婆婆是被我……親手逼走的啊……”

“柯！”落羽死命抱住他，柯的話讓她覺得很不安，就好像剛剛回來的柯隨時就會離開一樣，柯的話就彷彿將他們慢慢隔開，離得愈發(fā)遙遠。

“唉……”柯嘆了口氣，輕輕撫摸著落羽的短髮，努力讓自己情緒平復(fù)下來。

“唐逸，帶我去看看烏兮吧。”柯眼裡已經(jīng)盡是無奈。

晚風(fēng)慢慢地刮過荒涼的山丘，雖然不知地下爲(wèi)何有風(fēng)，但柯仍覺得愜意。唐逸和莉莉安推著輪椅站在一座孤單地墳前，沉默地看著那個同樣沉默對著那塊並沒有刻上任何字的墓碑的人。

柯嘴角有清淺的笑意，彷彿雲(yún)淡風(fēng)輕地看著一個故人，又或者就彷彿烏兮就像往常一樣，面無表情地站在他的眼前。柯手裡微微轉(zhuǎn)著一隻酒杯，淺淺的清酒在被子裡來回蕩著，漾起細微的鱗光。

柯緩緩擡手，杯中泄下汩汩地細流，灑落在墳前的細土之上，揚起輕微的粉末。柯將那杯清酒自左至右細細倒下，在土上流成一道細線，柯才收回微微有些顫抖的右手。

“雖說相處也是一年有餘，然而一直不知道你喜好爲(wèi)何。也不知你是否飲酒，是我自作主張了。”柯平緩的語調(diào)看不出情緒。一直在他身邊的莉莉安卻清楚，柯也唯有情緒波動很大的時候，纔會有如此刻意的平靜地語調(diào)。

“烏兮，說來也好笑，我已經(jīng)不記得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見的你，也不記得我們最後說了什麼。當(dāng)時也並沒有想過，那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許是我活得太久，以至於忘記了死別的存在？許是我太薄情，忘記了人族壽命並不漫長？”柯自顧自地說著話，就彷彿烏兮就在他面前。莉莉安有些不忍地上前一步，卻被唐逸攔住了，唐逸示意她安靜，讓柯一個人呆一會。

柯也不再自言自語那些告別的話，很自然地閉著眼睛，默默思考著什麼。足足五年的夢境突然破碎，他混亂地記憶中幾乎倒映不出什麼樣的纔是現(xiàn)實。他鮮紅色的眼睛晶瑩剔透，就彷彿清可見底，然而他卻並沒有說出來，這雙眼睛視力尚未完全恢復(fù)，看東西總像隔了一層輕紗，或許就這麼廢了也說不定。成年禮的時候受傷後遺癥根本就是未知數(shù)。

然而現(xiàn)在這樣也好，柯自嘲地笑了笑，看這個世界如同隔著一層紗，他現(xiàn)在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何嘗不是如此？他沒有辦法徹底擺脫那長長的夢境，他也不明白，在現(xiàn)實中自己曾經(jīng)那麼輕易就接受的事情爲(wèi)何在夢裡一而再再而三地將自己打擊到昏迷？或許其實他從來就沒有接受過這些事情，母親最後末日的那一天的事，於現(xiàn)實中的自己也不過是被平面化的一些圖畫罷了，自己從一開始就拒絕去理解那天發(fā)生了什麼。

最後那個宜……柯想了想，表情稍稍露出一絲暖意，想必是宜通過血緣同命契闖進去的，這麼不相信自己能走出去？罷了，說不定那時候要不是宜自己就真的出不來了呢？出不來了未必就不好。這個念頭不期然冒了出來，被柯狠狠掐死在腦海裡。開什麼玩笑，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

縱然那件事情於現(xiàn)在的他而言殘酷到近乎殘忍，柯還是在心裡暗自計算著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沒有機會也沒有必要猶豫，因爲(wèi)那是母親的願望，是母親寧願失去性命也要完成的願望。柯的手輕輕搭在自己的腹部，那裡，有著四大魔物之一的黑暗之物，自成年禮之後就彷彿與他血肉相連了一般的感覺。

不知道取出黑暗之物自己會不會死？畢竟現(xiàn)在這種血脈相連的質(zhì)感感覺上就好像真的會一損俱損一般啊，柯自嘲地笑笑，不知道自己在擔(dān)心什麼死就死吧，反正等到這些事情終結(jié)的時候，自己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了。自己到時候也算是欠了她一條命，總也該拿命去賠給她。

“及……對不起，我拋下你一個人……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回去，我會保護你……”

夢裡說過的話突然不期然地闖進了腦海，一句承諾，兒時戲言突然就這樣讓滿是赴死之心的柯愣在那裡。對了，及還在那邊，還在那裡一直等著，等著自己等著落羽平安回去。到頭來，自己的承諾一個都做不到麼？不對……及她也不知道那件事……柯突然想起了什麼，指甲一下子戳進肉裡。

唐逸看著柯毫無表情的臉上終於再度露出了一點笑意，緩步上前去，柯回頭，輕聲道：“莉莉安，你先回避一下。”

莉莉安不高興地嘟著嘴想要說什麼，然而唐逸輕輕地搖了搖頭，莉莉安纔不情不願地走遠了一些。

柯看見這一幕，不由得玩笑道：“真是女大不中留，現(xiàn)在我說什麼還不如你一個示意來得有用。”

唐逸略微紅了臉也不答話。柯心裡卻是有些感慨，當(dāng)初的唐逸尚還是一個少不經(jīng)事，遇事害羞的少年，一個回頭的功夫就已經(jīng)是能夠撐起一面的青年人了。時光真的已經(jīng)過去五年了啊。

“把她們倆都支開，想說什麼？”唐逸撣了撣袍子，席地坐下並不認爲(wèi)柯是來敘舊了，也不繞彎子，直接問道。

柯一時被這麼直接的問話怔住了，過了一會才說道：“你跟莉莉安真的在一起了？”

唐逸不解道：“是啊？爲(wèi)什麼這個口氣？”

“七婆婆告訴你了，我們現(xiàn)在在做什麼麼……”柯覺得有些難以啓齒。

唐逸輕輕搖頭：“不必她說什麼，古水大人告訴過我。”

“古水漣麼……”柯的臉色沉了沉，才接著說，“那你爲(wèi)什麼要和莉莉安在一起呢。”

“什麼意思？”唐逸不解道。

“你應(yīng)該知道吧，那個術(shù)式發(fā)動之後，或許你就……”

“我是平民，是獵人中的平民。”唐逸突然很認真地強調(diào)，“平民是有可能能夠活下來的。”

“只是可能而已！”柯不由地有些怒意。

“柯少爺！人類的生命只有多久啊！”唐逸同樣情緒有些激動，“你所需要的攝魂石還要多久才能找到你能知道麼？你的打算也不過是在你的有生之年來完成而已吧！可是柯少爺，你的有生之年，應(yīng)該說在你找到攝魂石之前，我跟莉莉安的命恐怕早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啊！柯少爺！人類不過區(qū)區(qū)百來年的命，不可能像您一樣，六十四成年，還有幾千年的命可以活！”

柯愣住，不知該說什麼好，他並沒有想過，其實他們的時間並不多了。

“攝魂石在精靈一族那裡。”柯彷彿突然耗盡了力氣，衰敗地說，“所以我打算向尚汐打聽。而鬼界之石……再說吧。要是快的話，恐怕也就這十年之內(nèi)了……”

“柯少爺，您這句話是想讓我覺得我在有生之年就可能迎來那場既定的浩劫？所以我們不應(yīng)該在一起？”唐逸微微仰著頭，看著柯，“你以爲(wèi)不在一起就能不相愛了？或者是您以爲(wèi)假裝著不相愛分別的時候就不會傷心？”

唐逸看著柯瞬間猶如炮烙的臉微微地笑：“對了，你不就是這麼對落羽的？因爲(wèi)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就騙自己，一直騙自己，假裝著不愛就以爲(wèi)分別不會傷害到誰，裝傻裝得也夠了吧？柯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