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是說去瀋陽的嗎,怎麼不乘火車卻要走黑路呢?”跟在少尉小隊長淺田義男後面,阪本軍曹不解地問。
“身爲軍人,服從命令,聽衆指揮。你是老兵了,這都不懂?”淺田答道,“長官叫我們幹什麼,我們就幹什麼,用不著操那麼多心。”
“是,是。唉,當官動動嘴,當兵的跑斷腿。”阪本這個老兵油子嘴裡嘀咕著,但兩腿並不敢怠慢,在黑暗中快步前進。
淺田聽得很清楚,但沒有出聲,他知道阪本不是在說他。淺田由一個純樸的農村青年進入士官學校,畢業後半年授少尉軍銜,後來隨部隊進入中國。這幾年間的變化,回想起來連他本人都吃驚。原來的倫理道德、是非觀念,似乎全都翻了過來。特別是到中國不到一年,跟著老兵欺壓中國人、打人尋開心等等,過去那些曾認爲是醜惡的事情,現在變成了天經地義。日本皇軍天下第一的感覺充滿他的身心,巖手縣的鄉村生活似乎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二十歲剛出頭,那正是血氣方剛、充滿野心和幻想的年齡!
隊伍在黑暗中悄聲急進,一道人影如同長蛇一般在道路上蜿蜒遊動。
步兵第三旅團下轄第四聯隊和第二十九聯隊,按關東軍原訂的作戰計劃,第二十九聯隊攻擊沈陽城的戰鬥一開始,駐長春的第四聯隊應立即南下,集結於瀋陽,與第二十九聯隊協同作戰,一舉攻佔瀋陽。正當旅團長長谷部照晤少將按原訂計劃,命令部隊集合,準備乘車南下之際,因爲第二十九聯隊攻擊十分順利,沒有遇到中國軍隊大規模的抵抗,用不著第四聯隊的支援。於是關東軍司令部急令長谷部改變計劃,迅速攻擊長春,以防止長春、吉林一線的中國軍隊南下支援瀋陽。
長春有三條鐵路。哈爾濱至旅順的鐵路,以寬城子車站爲界,南面鐵路屬於日本經管(即南滿鐵路),北面鐵路現在是中俄共管。吉林至長春鐵路屬於中國,但“委託”日本經營。因此,長春就有了三個火車站:城北二道溝的寬城子站;城北頭道溝的長春站;伊通河東岸的東站。
根據關東軍司令部的命令,長谷部急令第四聯隊長大島陸太郎大佐,以一部分兵馬襲擊南嶺兵營,主力襲擊東北不遠處的寬城子站附近的中國兵營,命令騎兵第二聯隊迅速趕來增援。
獨立守備隊司令官森連中將也接到了攻擊長春的命令,他下令駐長春的第一大隊第四中隊監視長春市內,其餘三中隊從公主嶺附近迅速趕來參戰。
第四聯隊駐紮在長春車站旁的西大營,第二大隊大隊長黑石武城少佐接到命令,率領第五中隊、第七中隊和配備有兩挺重機槍的機槍小隊,以不足一個營的兵力奔向南嶺。從駐地到南嶺,就算是繞行,也不過十公里左右。若是在白天,輕裝急行軍的話,一個小時就夠了。但在黑夜裡,又是全副武裝,拖拖拉拉走了近兩個小時纔到,然後偷偷摸摸地趁天黑接近了南嶺兵營,潛伏在炮團西北的高粱地裡。
南嶺兵營又稱南大營,位於長春東南約三公里。南嶺在清朝咸豐時期就是一個兵營,不過規模很小,且已經殘破不堪。一九○四年組建的北洋陸軍第三鎮,爲徐世昌在東北實行新政,一九○七年奉調出關駐守吉林和長春。爲了迎接陸軍第三鎮的到來,長春府便將南嶺兵營大規模擴建。仿照西式軍事營壘建築模式設計,兵營建築均爲磚混結構。爲了擴建兵營,清政府先後徵地約計超二千畝,花費了二十六萬多兩白銀。一九二五年後,又用了三年時間對南嶺兵營進行了大規模的擴建改造,佔地面積擴展到兩平方公里,可容納兵員一萬人。兵營周圍築有堅固的磚牆,高三米、厚四十釐米,內側築有立腳點,戰時可站在牆上向外射擊;磚牆四角築有許多炮眼,可供射擊和進攻。
南嶺駐有東北軍獨立第二十五旅第三團、獨立炮兵第十團、輜重兵第一營三個單位。第三團擁有三個步兵營和機槍連、迫擊炮連等直屬部隊,有機關槍九挺、迫擊炮六門、平射炮六門等重武器,二千三百多名官兵。炮十團擁有三個炮營,三十六門野炮和山炮,一千三百多名官兵,堪稱東北軍中的精華。輜重營擁有汽車八輛、大車幾十輛、馬匹近百,六百七十多名官兵。步兵團在南,往北不足百米是炮團,輜重營又在炮團的北面。南嶺兵營以實力來講,足以抵擋日軍一個師團的攻擊。如果能先動手,三十六門大炮發起威來,日本人的車站、兵營將成爲一堆瓦礫。
這些情況,不要說老兵們,就是剛剛當了半年小隊長的淺田也很清楚。所以,日軍的作戰方針是,一旦打起來,就要迅速突進營區,打近戰。
北國的中秋,拂曉的寒氣也很冷。剛剛經過急行軍,汗水浸溼了內衣,貼著肉,經冷風一吹,全身頓起雞皮疙瘩。淺田微微打著哆嗦,忐忑不安地向伏在他身邊的阪本軍曹問道:“今天不會是演習吧?”
四月份從仙臺調到中國東北,至今幾乎每月一次演習,聯隊的、師團的、軍裡的,搞得都厭煩了。
“不太可能,”阪本搖著頭說,“真槍實彈、偷偷摸摸地跑到人家的防地來演習!”
不大可能,看來是要真的打了!淺田頓時血往上涌,低聲興奮地說:“那麼今天是立功的時候到了。”
立功!阪本可沒有這個雄心,他說:“敵強我弱,差距過大,可不太樂觀呀!”
淺田不以爲然地說:“我日本軍隊以一當十,中國軍隊腐朽不堪,勝利必屬我們。”
“那是當然的。”阪本迎合了年輕氣盛的上司一句,又說,“不過可以想象,損失也將是夠大的,我可不想死在這裡。”
“作爲日本軍人,能爲天皇戰死是莫大的光榮。”淺田激昂地說,“戰死沙場是軍人的榮耀。”
爲天皇戰死!阪本剛當兵的時候,也是認爲能爲天皇戰死沙場是無尚的光榮,甚至也幻想過戰場上高呼天皇萬歲衝鋒殺敵。而幾年後的今天,這種想法已經淡得幾乎找不見蹤影了。他所想的只是怎麼多弄一些錢,退伍後在中國開一個小店鋪或小飯館,娶一個老婆過日子。但這種想法不能對淺田說,想了想,他問道:“敵人的力量很強,我們在長春附近的軍隊並不多,你看……”
“這不關我們的事,”淺田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我們只管服從命令,拿出日本軍人的武士道精神,奮勇殺敵就行了。”
這時中隊長井上大尉弓著腰走過來,指著淺田命令道:“淺田少尉,派幾個人到前面摸一摸情況,看看敵人有什麼動靜。”
“是!”淺田立功心切,親自帶了阪本軍曹和兩個士兵行動。
拂曉時分,天邊灰濛濛地開始發亮。淺田四人弓著腰,輕步慢慢地摸近圍牆,兩人一組搭起人梯,趴在牆頭向炮團一營的營區裡觀望。兵營裡靜悄悄的,士兵們正在濃睡,絲毫沒有覺查到敵人已經摸到了門口。淺田向阪本點點頭,四人悄悄退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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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聽了報告大喜,小鬍子一翹翹地下達命令:“第五中隊從北側,第七中隊從西側同時發動攻擊;機關槍小隊和第七中隊的平田小隊擔任掩護,防止步兵團前來支援。”
人羣在高粱地裡活動,發出了輕微雜亂的腳步聲。西側門的哨兵聽到高粱地裡有動靜,便走上前去觀察。井上見勢不妙,忙拔出手槍,朝哨兵連開了三槍,將哨兵打死。然後揮手命令部下扛著梯子衝到圍牆邊,準備越牆而入。
被槍聲驚醒的中國士兵,立刻聽到了敵人奔跑的腳步聲和叫喊聲,連忙從坑上爬起,胡亂穿上衣服,一邊大聲喊叫:“日本人來偷襲了,快起來打呀!”動作快的抄起槍,利用窗口、牆頭開始向敵人射擊。在寂靜的清晨,槍聲格外響亮,整個大營開始**起來了。
眼看偷入兵營不成了,井上狂呼:“將門打碎,衝進去!”
聽到命令,淺田搶過一個士兵的鐵鎬就衝了上去猛砸。門很快就被打破了,日軍蜂湧而入。攻擊北門的第五中隊也打破門,衝入了兵營。
因爲是炮兵,槍枝很少,只有放哨、警戒人員有一些槍,而象機槍這些重武器更是給鎖在庫房裡。而且因爲是炮兵,根本用不著他們與敵人面對面作戰。現在又有步兵團守在旁邊,所以一點警惕性也沒有。遇到敵人攻擊,倉促之下根本無法抵抗。匆忙找到槍彈,打了沒有幾下,在敵人的兇猛進攻下,便慌亂退出了營區。至始至終,旁邊的兩個營都沒有出來支援,也不發一炮。
黑石擡腕一看手錶,從五點至六點四十分,僅用了一個小時四十分,便完全佔領了炮團一營的營區,摧毀了十六門大炮。“幹得好!”黑石滿意地露出了微笑,然後命令道,“以第五中隊爲左翼,第七中隊爲右翼,繼續攻擊。”
在繼續地攻擊之中,炮團連有組織的抵抗都沒有遇到,更不要說反擊了。日軍**,如餓狼撲食一般。第三營營長張瑞福,在撤退的急迫之中,以山炮發射榴霰彈十餘發,將人敵攻勢壓住,這才使得部隊安全撤出。至於那幾十門炮,實在是顧不上了。八點過後,炮團的全部官兵被逼逐出營區。
一切都平靜下來了,太陽已經升起老高老高,草叢中的寒露早已被太陽照曬蒸發了,山嶺此時顯得格外清新,天空依然是那樣的藍,根本看不出這裡剛剛激戰過,隨後又將進行更激烈的戰鬥。秋風拂過山嶺,焇煙味已經沒有了,只聞到成熟待割的紅高粱那令莊稼人心醉的香味。
“好險呀!”阪本望著大炮,吐吐舌頭說,“這幾十門大炮要是打起來,我們連人渣恐怕也沒有了!”
“是啊,爲什麼不開炮?”淺田也不解地說,“如果說第一營來不及,但第二營和第三營有充足的時間啊!難道是嚇怕了,嚇傻了?”
“不明白,不明白,”阪本搖著頭說,“爲什麼步兵團不來支援他們呢?這可是近在咫尺呀!”
五
第三團少尉見習排長宋承國只有十九歲,在濃睡中被激烈的槍聲驚醒。他起身睜眼一看,營房裡許多士兵都被驚醒,坐在炕上,用困惑的目光互相詢問。宋承國凝神一聽,叫道:“不好,炮團發生了戰鬥!”
士兵們急急忙忙套上衣褲,跳下炕,跑出營房。此時只聽到炮團營區內槍聲、叫喊聲混雜在一起,子彈象流星一樣劃空而過,士兵們一邊看一邊胡亂地議論著。
過了一會,滿臉絡緦胡的少校連長王德義急急忙忙跑過來,大聲喊道:“全連注意,都回到營房待命!”其他連也傳來同樣的喊聲。
宋承國問道:“連長,敵人已經打進炮團營區了,是不是要我們去支援?”
王連長搖搖頭,說:“團長已經請示過上面了,上面指示不準還擊,等候命令。”
“還等?”宋承國瞪大雙眼,焦急地說,“炮團眼看就要落入敵手,我們能見死不救嗎?”
王連長嘆息道:“是啊!可這是上級的命令,我們當兵吃糧的,頭一條就是服從命令。”
“這……”
“誰都看得出,”王連長說,“炮團的兵力雖然少,但也有千把號人。這麼多人,不組織抵抗還擊。幾十門大炮,一炮不發。如果不是上面有命令,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嗎?”
“唉,真不知道這些當官的!”宋承國一哚腳,走回營房。
把炮兵逐出大營後,考慮到中國步兵團的兵力大大超過日軍,而且肯定已經有了充分的準備,黑石未敢貿然深入,退至兵營西面的袁家窩棚待援。
一個多小時後,由大隊長小河原浦治中佐率領,鐵路守備隊一大隊的第二中隊、第三中隊和迫擊炮中隊趕來增援了。十點鐘的時候,日軍以四個中隊、一個迫擊炮中隊和一個機槍小隊的兵力向南嶺步兵團發起攻擊。這仍然是以少攻多的戰鬥,攻守的比例是一比三。但日軍鬥志旺盛,機槍小隊在右側掩護,一陣迫擊炮轟過後,黑石率部從西北攻擊,小河原率部從東南攻擊。
宋承國和全連士兵都坐在營房裡,聽任敵人的迫擊炮彈在四處開花。一顆炮彈在窗外爆炸,把窗子炸爛了,幸好沒有人傷亡,士兵們氣得咬牙怒罵。不一會,又是一顆炮彈飛來,擊中了營房的一角,炸崩了一個大洞。兩個士兵被彈片和磚石所傷,鮮血直流,染紅了衣褲。
宋承國再也按不住心頭的怒火,騰地站起身,抓起槍,大聲地問道:“弟兄們,我們是軍人,願意在這等死嗎?”
“不”士兵們怒吼道,“與其等死,寧可拼死!”
“那好,”宋承國手一揮,叫道“有種的跟我來!”
步兵團的士兵們都有槍,因爲平時操練、站崗要用。但是沒有子彈,彈藥庫已奉命下了鎖。宋承國不顧連長的勸阻,帶領全排士兵衝越敵人的火力封鎖線,冒死砸開彈藥庫。取到彈藥後,順勢從彈藥庫一直衝到營區邊的流水溝,利用流水溝堤作爲工事,向操場對面衝過來的敵人射擊。王連長怕他們有閃失,也顧不上不準抵抗的命令,帶領其他排的官兵也衝上來支援。
營長們沒有命令不敢動,但在宋承國他們的鼓舞下,不少連排的官兵也顧不上什麼命令了,紛紛衝出營房,取出彈藥,向敵人還擊。炮連的官兵把兩門平射炮拉了出來,退出兵營的炮團官兵,也不知從哪也拉出兩門山炮,一齊向敵人轟擊。機槍連的火力又急又猛,打得敵人無法擡頭。一時間,溝堤上、圍牆上,到處都射出憤怒的子彈。
猛然間的反擊,一下把日軍打得昏頭轉向,四百米寬開闊的操場頓時變成了屠宰場。挺著胸膛,直著腰板向前衝的守備第三中隊近半倒下,中隊長倉本茂大尉、小隊長蘆田芳雄少尉當場喪命。迫擊炮中隊長前市崗孝治大尉被山炮炸死,趾高氣昂的小河原也被炸成重傷。機槍小隊也傷亡慘重,而從西北攻擊的黑石部隊也傷亡幾十人。在中國軍隊的猛烈反擊下,日軍被迫退回。
二十分鐘後,黑石重新組織兵力,在機關槍和迫擊炮的掩護下,發起新的進攻。黑石手持戰刀,嘴裡哇拉哇拉地叫喊著,督促士兵向前衝。
由於中國軍隊據溝奮力抵抗,日軍先用機關槍掃、迫擊炮轟,把中國士兵迫離流水溝,然後步兵再衝過操場。但當日軍步兵衝過來時,中國士兵又返回流水溝,把日軍打得擡不起頭。雙方進進退退,拉劇式地反覆爭奪流水溝,激戰一直持續到午後。
由於倉促應戰,而且都是各連排的官兵自行起來反擊的,缺乏統一的協調指揮。幾門炮打了一陣就沒有了炮彈,火力大爲減弱。日軍利用優良的武器,集中火力各個擊破。這一招很有效,中國軍隊的傷亡逐漸增大。
當炮團正受日軍攻擊時,第三團團長任玉山就被槍聲驚醒,忙打電話與炮團團長穆純昌聯絡。但是穆純昌並不在軍中,只好又打電話到他長春的家中。穆純昌告訴他,已經請示吉林長官公署中將參謀長熙洽。熙洽命令不要抵抗,日本人要來就讓他們進來。任玉山自己打電話向熙洽詢問,得到的也是這樣的回答。
因此,當日軍向第三團發起進攻,士兵們自行組織反擊時,任玉山並沒有強令制止。他希望士兵們的反擊能打下日軍的威風,使他們知難而退,不要再來找麻煩。可是日軍志在必得,攻勢兇猛,部隊的傷亡不斷增加,日軍仍沒有罷手的跡象。這樣各自爲戰地打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任玉山沉不住氣了,急忙打電話向熙洽請示:“敵軍不斷向我攻擊,士兵們迫不得已進行了還擊,現在怎麼辦?”
“不能抵抗,”熙洽用嚴厲的口吻說,“出了事情你要負責!”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無法制止啊。”
“那就趕快撤。寬城子兵營已被日軍佔領,他們的增援部隊馬上就會趕到南嶺,你們馬上撤出。”熙洽說,“以後的事情由外交解決。”
聽連長下令要撤,宋承國脹著脖子叫道:“不行,今天我就是死在這裡,也要爲死去的弟兄報仇,和小鬼子拼到底了!”
王連長瞪著雙眼吼道:“宋排長,軍令如山,叫你撤,你就得給我撤!”
“我就不撤,”宋承國紅著眼喊道,“哪怕你把我斃了也決不會後撤,今天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
初生的牛犢不怕虎,犟人脾氣上來了可以頂死牛。王連長還真拿他沒有辦法,只得放緩口氣,懇切地說:“我的小老弟呀,光是我們打有個屁用!上面來了電話,北大營、瀋陽城丟了,北邊的寬城子也給敵人佔了,現在敵人正趕往這增援呢,爲什麼一定要在這死拼呢?”
宋承國一邊開槍一邊說:“你若怕死,你可以走,我這條命今天就交待在這裡了!”
“什麼,我怕死!”王連長吼道,“老子當兵入伍近二十年,是從槍林彈雨裡闖出來的,如今是一身的傷疤。全旅誰不知道我王鬍子,哪輪到你這乳臭未乾的毛孩子來說我,你還不夠格!”
“那好哇,你王鬍子厲害,我佩服,”宋承國頭也不回地說,“那你就領著我們和小鬼子拼!”
“你光知道逞強,我還要爲全連百多弟兄著想。要是全連的弟兄今天全部戰死在這裡,還要落得一個違抗軍令的罪名,你知道嗎?”
宋承國恨恨地說:“我不是爲這些當官的拼命,不管他什麼狗屁軍令。這樣灰溜溜地撤走,對得起死去的弟兄嗎?將來有什麼臉去見他們的家人?”
“這是戰場,”王連長耐心地勸道,“不是莊稼人打架,怎麼能違抗軍令呢?再說軍隊進退是正常的事情,這一仗敗了,下一仗要打勝,扳本的機會多的是,這樣才能對得起死去的弟兄,你千萬……”王連長的話沒說完,一顆迫擊炮彈呼嘯飛來,落在附近,王連長忙撲向宋承國,把他壓在身下。
轟地一聲,炮彈掀起的泥土灑落在他倆的身上。宋承國從王連長身下掙脫出來,一看,王連長的大腿被炮彈削了一道口子,鮮血直往外冒。宋承國急忙叫來救護兵爲連長包紮。
“宋排長,”王連長焦急地說,“我這個人識字不多,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但有一句話你也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從這情況看,和小鬼子的仗,以後有得打。你看,兄弟連隊的人都往後撤了,你不要逞強了,你可以死,但不能讓弟兄們白白跟著你送死。”
宋承國看看四周,其他連的弟兄一邊打一邊往後撤了,他們連已處於突出的位子上,他這個排更顯眼,敵人的火力逐漸向他們這邊集中。確實,如果再不走,全排的弟兄,包括王連長在內恐怕都會完蛋。他含著淚,點點頭,說:“好,連長,我聽你的。弟兄們,撤!”
一個大個子兵背起王連長,弓著腰後撤,宋承國跟在後面悔恨地說:“都怪我,你纔會受傷。”
“這算什麼,當兵吃糧嘛,受傷還不是常事。我王鬍子的身上已經有了大大小小十幾道傷疤,再多一道也不會怎麼樣。”
“其實你儘管下令撤就是了,幹嘛費這麼多勁和我說理,弄得自己還負了傷。”
王連長笑了笑,說:“我怎麼能把你扔下不管呢?你是將門虎子,我不會看錯,你將來是會有大前程的。啊,等哪一天你當了大官,不要忘了我老王,我也好沾一點光呀!”
六
攻擊命令下達後,鐵路沿線駐軍紛紛急速向瀋陽集結。既然決定全軍攻擊,軍指揮部呆在旅順不太合適了,應該靠前指揮。留下參謀長三宅看家,本莊率石原和部份參謀人員,在凌晨三時三二分鐘乘車向瀋陽出發。駐旅順的第十五旅團第三十聯隊,重炮大隊,隨後也乘車向瀋陽出發。
在火車行進的路上,本莊命令向駐朝軍發出電報,請求馬上按原訂計劃,派出一個混成旅團過江增援。同時向駐旅順的海軍發電報,請求向營口方面派出軍艦對中國軍隊進行監視和封鎖。
“如此重大的事件,爲什麼不馬上向東京報告呢?”負責電報收發的片倉從一開始就感到奇怪,“這件事司令官和石原主任不可能忘卻的呀!”因爲按規定,軍隊一出動就要報告陸軍大臣和參謀總長。雖然電文片倉早就擬好了,但是他不敢多嘴。
天將放亮,列車即將到達大石橋車站時,本莊纔開口:“石原參謀,向東京發電報告。”
直到這時,片倉才明白:如果太早報告,恐怕軍部會下令阻止。等到部隊全部開動進入戰鬥狀態時,木已成舟,要阻止也晚了。嗨,我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咧!片倉十分感慨。列車一到大石橋車站,片倉沒等車停穩就從車箱跳下,直奔站長室拍發電報。
這時,在車站前聚集了幾百個日本僑民,他們得知瀋陽事變的消息,知道軍隊會通過這裡,特意在此爲日軍加油。他們一邊揮動著太陽旗,一邊叫喊:
“大幹一場吧,現在正是大幹一場的時候了,拜託了。”
“不要重演張作霖事件,這回要幹得徹底。假如軍隊撤退,我們就躺在道軌上,請把我們軋死!”
“一定要把中國軍隊驅除滿洲!”
“滿洲是日本人的滿洲!”
“勇敢地前進,日本皇軍萬歲!”
列車走走停停,到達瀋陽時,已經是中午了。阪垣緊繃著蒼白的臉,率領著一羣佩著參謀絛帶的軍官,整齊地排列在站臺上迎候。
把本莊迎下車,帶入車站的貴賓室休息。阪垣將事變發生的經過,他爲此所作出的決定,以及日軍目前的情況,向本莊一一作了報告。聽完阪垣的報告,本莊點頭首肯:“阪垣參謀,你幹得不錯,處理得很及時,措施也得當。”
“面對如此突然的情況,我感到壓力很大,好在我軍平時訓練有素,準備充分。”阪垣說,“請司令官休息一會,新的司令部已經安排好了,設在東拓公司。”
來到貴賓室外面,阪垣和石原兩人緊緊握著對方的手,激動得眼圈有些發紅。
“阪垣君,你幸苦了!”石原說,“我想象得出,你的壓力有多大。”
“你也幸苦了,我知道你肯定也是十分著急。現在好了,有了司令官承擔責任,不管以後會怎麼樣,這一關算是闖過了。”
“關東軍已經動起來了,我們能做的已經做了,現在就看軍部中央的了。”
“是啊,就看永田君他們的了!”
片倉在人羣中看見花谷,便一把拉住他,十分不滿地低聲說道:“你這傢伙,太不夠義氣了,這麼大的事情瞞著我,見面時一聲不吭!”
“片倉君,真是冤枉呀,”花谷苦著臉說,“這次行動我事前也不知道,怎麼會是有意瞞著你呢,是阪垣大佐叫守備隊的人乾的。這樣大的事情把我撇開,我也不太舒服呢。”
“守備隊!守備隊的幾個中隊長哪一個你不熟悉?你在瀋陽都不知道,騙誰呀?不管你怎麼說,都得請客,否則你這個朋友我就不交了。”
“好,好,好,我請客,我請客。我請你上菊文飯店,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片倉輕輕給了花谷一捶,說,“上菊文飯店,你發財了?”
“這你就別問了。”花谷還真的發了財,是河本大作月初送來的五萬元。當然,這是給關東軍弄來的活動經費。雖然是“公款”,但花谷作爲管理人,“小小”的用一些,還是不成問題的。
瀋陽已經全部控制,黨、政、司法機關、金融機構、兵工廠等重要的地方已經派駐了軍隊。在其他各地,進展也十分順利。本莊一顆懸掛著的心,現在終於平定下來了。午後,他在大辦公桌上籤署了一號公告:
爲佈告事,照得昭和六年九月十八日午後十時三十分,中華民國東北邊防軍一隊,在瀋陽西北北大營附近,炸破我南滿鐵路,驅其餘威,貿然襲擊日本軍守備隊。彼挑起兩方戰端,甘爲禍首。抑我南滿鐵路者,本系日本帝國根據國際條約及合法手續正當獲得,歸屬我所有,他國尚不敢染指。今中國東北軍非惟炸燬鐵路,並向日本帝國軍隊射擊,其爲挑釁行動,自無疑義。晚近考察東北境內,頻繁發生侵害日本權益並侮辱日人之案件行動,此足以證明,此種行動,絕非一時的感情衝動。而是東北軍經深思熟慮,蔑視國際道義,侮辱日本的慣用手段。如長此不予制裁,任其所爲,嚴重後果自難避免。本職以爲,此種行動實非代表中國民衆之情感,而由中國野心軍閥所教唆也。本職身負保護南滿鐵路之重責,爲保護既得之權利及日本帝國陸軍之威信,採取斷然行動,實爲理所當然。
然此行動僅欲予東北軍以教訓,並非針對中國民衆。本職對此事件深感遺憾,故特令所屬盡力保護中國民衆財產和生命之安全。深望中國民衆仍安居樂業,勿因畏懼猜疑而逃逸。然倘有對帝國軍隊不利之企圖者,必嚴懲不貸,特此鄭重聲明。此布。
昭和六年九月十九日
大日本關東軍司令官 本莊繁
行動如此順利,真是出乎本莊意料。以不足兩個大隊的兵力進攻北大營,竟然只以死二人、傷二十三人的代價,將近萬中國官兵逐出兵營。
關於這一點,在爲外國記者準備的官方報道中,守備隊的島本不無得意地說:“我們以二十五個軍官和六百七十四個士兵去攻擊中方勁旅萬人,他們有避彈牆做掩護,最新式軍器,結果我們勝利凱旋,這是件多麼希奇的事。我們可說,這是上帝和恩惠,天皇的榮威和上天的佑助。同時也因爲我們士兵抗敵的忠勇,行動的迅速和個性的堅強。那時黑暗的天色,也是天賜,在黑暗中能沉著應戰。我們信服上級的命令,也是這次勝利的因素。各界民衆也給予了相當的援助。”
花谷則對記者發表談話,把戰爭的責任推給中國:“日支之間,突然產生了開戰火的慘狀,感到實在是遺憾。這事是起因於北大營的青年士官們,輕視日本軍閥,爲牽制中村事件而爆破滿鐵鐵路之結果。我軍採取的行動是屬於平時授權的範圍之內,絕不是按關東軍司令官命令下的行動。……”
關東軍新的司令部設在東洋拓殖株式會社奉天支店。這是一棟三層大樓,坐落在浪速廣場(中央廣場)的東南角。在第二層東面的大辦公室裡,大辦公桌上堆放著一份份報告。透過窗戶,看著寬闊的廣場,豪華的大和旅館,本莊感概頗多: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句話說得太好了。如果當時猶豫,不敢果斷行動的話,那真是白白錯過了良機,會一輩子爲此而後悔。
僅一天後,沿鐵路線的城市長春、遼陽、海城、鞍山、營口、復縣、金縣、本溪、鳳城、安東等相繼得手,關東軍司令部一片歡聲。長春的攻擊損失稍重一點,死六十八人、傷八十九人,但同樣也是以少攻多取得的勝利。至於攻佔其他地方,幾乎沒有什麼損失!
勝利不僅僅是佔領,而且還繳獲了東北軍飛機、火炮、戰車、槍械以及大批彈藥、糧秣。有了這些物資,足以使關東軍不信賴國內供給,繼續採取軍事行動。因此,已經向軍部中央要求增派三個師團來“維持治安”,而且特別強調,經費完全可以自給自足。
晚上,本莊又簽署了第二個公告:
關於奉天市政的佈告
一、日本軍司令官鑑於奉天城附近現狀,爲增進日中官民幸福,自昭和六年九月二十日起,按軍的指導,由日中人實施該地區之臨時市政。
二、奉天市政區域以奉天城內及商埠地爲範圍。滿鐵附屬地一仍其舊。
三、市政業務於市政公署行之,公署設在小西門大街。
四、市政業務範圍除特定者外,包括有關奉天市的一切。
五、市政主要官員如下(左):
市長:土肥原賢二 秘書長:富村順一 總務課長:庵谷忱 警務課長:鶴岡永太郎 財務課長:三穀米次郎
衛生課長:守田褔鬆 工務課長:吉川康 技術課長:吉川康(兼)事務課長:吉川康(兼)
此外,按另外所示,令日中兩國人蔘與其事。
六、其餘細節另行揭示。
昭和六年九月二十日
大日本關東軍司令官 本莊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