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時的吉林省,西北接黑龍江省,西南鄰遼寧省,東北與俄羅斯接壤,東南以圖們江、鴨綠江爲界,與朝鮮隔江相望。
吉林最初僅指吉林市,她四面被龍潭山、小白山、朱雀山、玄天嶺環抱,形成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四神拱衛之狀。發源於長白山天池的松花江,由南向西北奔流,在吉林市形成一個S繞城而過,就象在一個美麗少女腰間繫了一條綠色的飄帶,給這座城市增添了無限的嫵媚。羣山環繞,江水迴轉,形成了“四面青山三面水,一城山色半城江”的天然美景。
吉林的歷史悠久,殷周時代,已有肅慎人氏族部落。明朝初期,爲了經略東北,加強遼東都司府與奴爾幹都司的聯繫,在此建置造船基地,同時也是運兵運糧的轉運站。一六五八年,爲了防禦沙俄的入侵,清廷下令寧古塔將軍恢復明朝時的船廠,建造戰船並建立水師營,所以吉林也稱“船廠”。
因爲是造船基地,而且有了二千名駐防水師,連帶工人和家屬,人口衆多。一六七一年,寧古塔副都統安珠瑚奉旨修建吉林城。兩年後建成了吉林木城,稱爲“吉林烏拉”。一六七六年寧古塔將軍奉旨移駐吉林,並改名爲吉林將軍,與盛京將軍、黑龍江將軍共同統轄東北。一九○七年東北改制行省,吉林以省會名爲省名,下設吉長、濱江、依蘭、延吉四道。
在滿語中“吉林烏拉”就是“沿江都市”的意思,用漢語來說也就是“江城”。因此,康熙東巡時,在其所作的《松花江放船歌》中就有一句“乘流直下蛟龍驚,連檣接艦屯江城。”
僅僅纔是一天多的時間,瀋陽、長春就落入了日本人的手中,吉林的老百姓簡直不敢相信。張大帥的兵不是蠻厲害的嘛,佔領過北京,一度打還到上海、江蘇,怎麼碰上日本軍就這麼草雞了呢?日本軍得了瀋陽、長春後,會不會來打吉林呢?
吉林距長春約一百二十五公里,而吉長鐵路不屬於日本人所有,不是日本軍隊“保護”的範圍,關東軍沒有理由同吉林出兵。既然已經動了,關東軍的腳步就不能停,要繼續向北。如果停下來,就真的成了局部衝突,雙方最後通過談判來解決問題,關東軍就白忙乎了。阪垣和石原一商量,把吉林、哈爾濱的特務機關長叫到瀋陽,關起門來細細研究了一番,訂下了一條毒計。
很快,吉林、哈爾濱日本僑民的房屋、商店,有的被扔入炸彈,有的被放火縱燒。天乾物燥,秋風助火,一時間,全城火警不斷。這麼一來,日本僑民大爲恐慌。認爲這是中國人在向他們報復,要殺死他們,搶他們的財產。紛紛向僑民會、領事館訴苦,請求予以保護。於是,吉林、哈爾濱的特務機關長和僑民會會長,不斷向關東軍發出急電,日本僑民生命財產受到嚴重威脅,形勢十分嚴峻,請求關東軍派軍隊予以保護。
由於“吉林日本僑民的生命財產受到嚴重威脅,形勢十分嚴峻。”九月二十一日上午,集結在長春的第十五旅團奉本莊的命令,以保護吉林日本僑民的生命財產安全爲理由,乘裝甲列車向吉林出發。因爲吉長鐵路不由日軍控制,擔心途中受到吉林軍隊的伏擊,便一邊偵察,一邊前進,走走停停,速度很慢。
對於日本的侵略野心,吉林無論是官員還是民衆,早就瞭然於心。一九二七年臨江縣曾有十萬官民反對日本在臨江設“貓耳山領事館”,直到一九二九年八月,日本政府才正式宣佈取消在臨江設領計劃。今年發生的萬寶山事件,以及朝鮮排華反華事件尚未了結,兩國還在談判扯皮之中。現在日軍突然佔領了瀋陽、長春,並且又順著鐵路正向省城開來。激憤的民衆強烈要求中國軍隊奮起抵抗,保衛國土,保衛吉林。下午,在省城的多條大街上,在共產黨和其它抗日團體的發動下,一羣羣工人、店員、學生沿街激昂地高呼口號,張貼標語。
趕往省府開緊急會議的各廳局長官、各團體負責人看到這場面,反應大不一樣。一些人點頭讚歎道:“好哇,民衆士氣如此高漲,國家有希望。若能軍民一心、官民一致,何懼日寇!”
另一些人則覺得很可笑:“什麼時候了,赤手空拳的老百姓,不想法子怎麼保命,喊口號、貼標語頂什麼用!惹惱了日本人,那豈不是更遭殃嗎?”
東北邊防軍副司令、吉林省主席張作相因父親去世,回錦州老家辦喪事去了,把軍政大權交給了中將參謀長熙洽,這個緊急會議自然由熙洽主持。
“諸位請安靜,現在開會了。”熙洽先作開場白說,“想必大家已經知道了,日本軍隊已將瀋陽、長春佔領了,現在正沿鐵路向省城開過來。爲了避免衝突,保存實力,以利於日後中央進行外交解決中日問題,遵照上面指示,我已命令省城部隊撤到了十公里之外。”
熙洽接著說:“老帥不在家,我受託負責全省軍政。但深知才疏學淺,亦不敢擅自作主,特請大家考慮一下,軍政兩署機關是否也應撤離。”
“撤離軍政機關!”工商界的幾個人都是有家有產的,一聽要撤離軍政兩署機關,忙擺手叫道,“不行,不行!現在市面上已經很亂了,日軍未致而先將軍政機關撤離,勢必會使地方更加混亂,奸人乘機,匪人搗亂,商民必然會遭受更大的損失。”
國民黨吉林省黨部的幾個委員也反對道:“敵軍未致而先撤軍政首腦機關,難免會給人以棄民而逃的口實,甚爲不妥。”
這時,一個軍官問道:“事先撤軍政機關首腦不妥,但若是敵人來了,到時候想撤也撤不了,那又該怎麼辦,當俘虜嗎?”
省府秘書長潘鄂年定眼一看,說話的是陸軍訓練處的少將參謀長郭恩霖。便大聲說道:“應該領導軍民奮起抵抗!應該集合軍隊,在土門嶺一帶構築工事,阻擊敵人!”
坐在郭恩霖旁邊的是陸軍訓練處總辦齊政知,他鼻子一哼,說:“阻擊!說得好輕鬆。我們有多少力量,能打得過日本人嗎?”
郭恩霖馬上接著說:“日本軍隊是虎狼之師,和日本軍隊打,不要說我們吉林的軍隊,就是全東北、全中國的軍隊也無法取勝。”
潘鄂年聽了這話,站起來氣憤地指著他們說:“就算縱然不免一敗,也要拼死抵抗,以盡民族氣節。何論全省軍隊數萬,民衆數百萬,勝負未知。你們身爲軍人,又是帶兵多年的將官,此時此刻,說出這種話來,真是令我爲你們感到羞愧!”!”
潘鄂年的話,無疑是指責他們貪生怕死,不佩當一個軍人。的臉掛不住了,他也站了起來,漲紅著臉,指著潘鄂年大聲地說:“站著說話不腰疼,說大話倒是容易,省城附近有多少軍隊,能打得過日本軍隊嗎?要是把軍隊拼完了,老百姓怎麼辦?日軍來了必然要報復,地方不是要遭受更大的災難了嗎?逞英雄誰不會,可要爲老百姓多想一想!”
這一番話說得堂堂皇皇,許多人頻頻點頭,覺得很中聽。這時熙洽站起身,搖手示意他倆坐下,然後緩緩地說:“要打嘛,我們是肯定打不過日本人的,而且也違背上峰的指示。事先撤軍政首腦機關嘛,似乎也不太妥。因爲這樣勢必會造成真空,奸人必定會趁機作亂,使百姓受害。因此我考慮,是不是約請日軍多門師團長來吉林談判,和平交涉解決?”
“不行,”熙洽的話剛說完,省府委員、高等法院院長誠允立刻反對道,“日本人謀我野心業已暴露無遺,約日軍來省城交涉,這無疑是引狼入室,非常危險!”
教育廳長王世選也不同意,他文縐縐地說:“日寇侵佔我國土,恣意任爲,燒殺掠搶。舉國上下,無不因之憤概,焉能不顧民意,與敵人作城下之盟呢?更兼如此行事,有引狼入室之嫌!”
“此言差矣,”熙洽反駁道,“身爲地方官吏,遇事要爲民設想,從長遠計議,不能爲一時而感情衝動。衆所周知,中國歷史上凡是來了外敵,都是在戰爭中打亡國的,沒有談判談亡國的。”
建設廳長孫其昌這時豎起三個指頭,擺出一付謀士的架式,說:“依我看,現在有上中下三策由大家選用。”
衆人忙問:“哪三策?”
孫其昌不緊不慢地說:“集合全省軍隊與日軍作戰。可是調遣不及,更何況兵不如日軍精,器不如日軍良。到頭來軍隊打沒了,地方也被佔領了,民衆不免遭受戰敗之苦。這隻博得一個‘勇’字,此爲下策。將軍政首腦機關和軍隊撤離,避免衝突,保存實力,待中日以後交涉成功再返回。這從長遠計,勝在一個‘謀’字,此爲中策。約請日軍來談判,和平解決。這軍隊可保,地方安寧,於國於民有利。如果說日軍是狼,那麼爲了民衆與狼周旋,可說是有勇有謀,此爲上策。”
孫其昌的話音剛落,吉海鐵路總辦李書銘擊掌叫道:“好哇,孫廳長分析得十分透徹,真所謂入木三分,當然應該取上策!”
“對,對,當然應該取上策!”一片亂哄哄的贊同聲。
“簡直是一派胡言!”年剛半百的誠允,早年畢業於北京法政學堂。雖然是滿族旗人,還是熙洽的表兄,但他生性耿直,實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說道,“諸公若一定要堅持如此行事,引狼入室,恕鄙人不敢奉陪!”說完一抖長袍,昂首離開會場。
誠允憤然離開會場,使得會場的氣氛一下沉寂下來了。熙洽輕咳兩下,然後說道:“在座的諸位多有家產在此,一旦開戰,後果不堪設想。各位不妨想一想,抗擊日軍我們到底能有幾分把握?若能和平議決,那是最好不過的了。想當年,李鴻章恃強與日本人黃海一戰,死傷官兵無數,到頭來是一敗塗地,仍得割地賠款,這是何苦呢!”
實業廳長馬德恩擔憂地說:“約請日軍來談判實在太危險了,熙參謀長還請三思。就是請他們來,軍隊也要做好準備,以防萬一才行,否則將會後悔莫及的呀!”
郭恩霖馬上叫道:“這可不行啊,這樣做若是日本人知道了,這還能談得成嗎?人家不是指責我們沒有誠意了嗎?”
熙洽一雙眼睛的溜溜地往會場掃了一遍,顯得很誠懇地說:“利害關係,大家是懂的。打是打不過人家的,光憑血氣辦事是行不通的。軍隊若是打光了,我將來如何向中央和張副司令交待!其實說白了,日軍就是你不請,他們也是要來的,到時候就不好辦了。現在請他們來,多少也看些面子,地方可以少遭些難,總算是件好事嘛!”
“是啊,日軍現在正往省城開來,想攔也攔不住,還是和平交涉最好!”主和派七嘴八舌地叫嚷道。
到了這時,其他有反對意見的人也不用再開口了。
二
第二天,熙洽派出軍署參議安玉珍到長春與日軍接洽。安玉珍和齊政知一樣,是少將加中將軍銜。一見面,他就拍著胸口對多門說:“我受吉林軍民委託,前來歡迎日軍和平進入吉林。我以生命保證,日軍在進入吉林的途中,絕對不會受到吉林軍隊的襲擊。”
在安玉珍的保證下,九月二十三日下午,多門帶著第十六聯隊、野炮兵第二聯隊及騎兵和工兵各一中隊,乘車到達土門嶺車站。熙洽帶著郭恩霖、齊政知、孫其昌等人早就在此迎候,見面後一同上車到達吉林。多門就以車站旁的名古屋飯店作爲他的師團司令部,隨帶的部隊也駐紮下來了。
當天晚上,多門和熙洽在名古屋飯店正式進行會談。略爲寒喧了幾句,多門便對熙洽說:“你今天能這樣做很好,如果派軍隊抵抗的話,結果就很難說了,我們就不可能象這樣談話了。”
“是的,”熙洽曾留學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會日語,他點頭說,“中日兩國是鄰邦,兩國理應友好相處,發生軍事衝突對雙方都沒有好處。身爲地方官吏,我是本著使吉林民衆免受戰火之苦才決定這樣做的。雖然也有一些人反對,但我認爲日軍是守紀律、講信用的軍隊。”
“好,這很好,”多門問道,“現在城內還有武裝部隊嗎?”
“沒有了。”熙洽肯定地回答道,“我已經命令他們全部撤到城外,只有少數警察在城內。”
熙洽在十八日當晚得知北大營和瀋陽受到日軍攻擊後,估計長春也必然會受到攻擊,下令駐長春的二十三旅撤出長春,不用抵抗。當南大營遭到日軍攻擊時,他命令炮兵團和步兵團均不許抵抗,使三十六門大炮成了擺設。長春一陷落,他又命令駐吉林的二十五旅和軍署衛隊團撤出省城,退到十公里以外。
多門又問:“吉林的部隊還能聽你的嗎?”
說老實話,這個問題他也弄不清。因爲命令軍隊撤出省城,他是打著吉林副司令長官公署的招牌。各旅團長並不算是他的部下,以他個人的名義是指揮不動的。但此時,他只能硬著頭回答說:“我想多數部隊還能聽我的。”
“那好。”多門小鬍子一翹一翹地用命令的口吻說,“要和平解決吉林問題並不難,你必須在三天內,把省城撤到附近的部隊完全繳械,否則的話,發生戰事由你負責。吉林副司令長官公署和吉林省政府應立即撤消,重新組建吉林省獨立政府。張作相不在,就由你做省長。”
儘管對於這些要求,熙洽早有心理準備,但多門說話的口吻使他十分不快。特別是想到部隊繳械以後所帶來的一連串問題,便推擋說:“部隊繳械的事情倉促不得,需要一段時間。至於重新組建獨立政府,事關重大,我一時也無法作主。”
多門臉色一沉:“這麼說你不願意接受了?”
“不,不是這個意思。”熙洽忙說,“吉林的軍政之事,過去一直是張作相副司令全權作主,現在叫我來承諾,恐怕……”
“恐怕什麼,現在不是由你代理軍政嗎?”
“代理是代理,但……”熙洽還在遲疑。
多門不耐煩地說:“我給你三十分鐘的時間考慮,接受還是不接受都由你。”說完就帶人出屋,扔下熙洽一行。
多門一出門,一名少尉帶著五、五個士兵持槍荷彈衝進屋,氣勢洶洶地地把槍口對準熙洽等人,刺刀閃著寒人的光亮。
熙洽帶來做筆錄的翻譯一見這個陣式,嚇得魂不附體,撲通地跪在熙洽面前,抱著熙洽的雙腿,痛哭流涕地勸道:“情勢逼人,你老就答應了他們吧!”
另外兩個隨員在一旁嚇得直哆嗦,不敢出聲。熙洽心裡很明白,多門是在嚇唬他。城外還有吉林的軍隊,日軍立足未穩,不敢把他怎麼樣。再說日本人現在還要用他招降軍隊、穩定市面,實在也沒有必要殺他。因此他面對翻譯的哭勸不理不睬,閉眼端坐。
翻譯又哀求道:“你就答應了他們吧,否則就出不了這個門了!”
“出不了就不出,”熙洽這時顯得很鎮定,“大不了就死在這裡,還能怎麼樣?”
“哈,哈,哈,熙參謀長何出此言?”西裝革履的日本駐吉林總領事石射豬太郎從外面進來,扮演紅臉上場了。他笑容可掬地操著漢語說,“不必動怒,好好想一想嘛!”
作爲外交部的駐外領事,無論是從兩個機構的關係,或是個人的前途來講,石射的立場當然不會和軍方站在一起,他並不贊成關東軍強硬開進吉林。但是,外務省都阻止不了關東軍的前進的步伐,他更不行。關東軍的目的他清楚,日本帝國的滿蒙政策他也是贊同的,與其讓關東軍在吉林燒殺一番,倒不如讓熙洽投降。將來有了什麼,他作爲吉林總領事,也算盡到了職責。因此,他願意配合多門說服熙洽,讓關東軍安全、平靜地佔領吉林。
“想什麼?”熙洽剛纔沒有動怒,這時卻站起身,怒氣衝衝地說,“我是一個堂堂的中將參謀長,到這裡來是談判的,是爲了全城的百姓,生死早已置之度外,難道會怕這種威脅嗎?”他指著持槍的士兵對石射說,“好,你現在就叫他們開槍吧!”
“啊,誤會,誤會,純屬誤會。”石射揮手叫士兵出去,然後走近熙洽,改用日語親切地說:“熙君,我不和你繞彎子,就跟你說實話吧。日中兩國矛盾由來已久,滿蒙對於日本帝國來說又至關重要,這次日軍進兵遼吉,當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你是個明白人,又在日本呆了幾年,對日中兩國的實力不會不瞭解,區區東北怎能與日本抗衡呢?更何況東北軍的主力目前尚在關內,留在東北的軍隊有多少戰鬥力你比我更清楚,日軍完全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把他們消滅。”
石射拍拍熙洽的肩頭,又說:“張學良的統治就象過眼煙雲,一去不復返了,東北很快就會出現一個新的局面。將來東北政權勢必要和日本合作,共同開發滿蒙,改善生活,防止赤禍,你不必有什麼顧慮。”見熙洽不出聲,石射放低聲音說,“熙君,我知道你素有復國大志,難道你不想施展你的才華嗎?”
熙洽眉心一彈,低聲說道:“我現在還談得上什麼復國大志,我的國家早就亡了。”
“現在正是時候了,”石射引誘道,“希望閣下當機立斷,禍福利害就此一舉了。”
熙洽並不姓熙,他姓愛新覺羅,名熙洽(安樂和睦的意思),字格民,生於遼寧,時年四十七歲,高個、方臉,長得堂堂正正,中將軍服穿在身上,頗有儒將架式。他出身於滿清皇族,袓先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異母弟弟穆爾哈齊。穆爾哈齊“驍勇善戰, 每先登陷陣”, 爲愛新覺羅家族的興起, 立下了汗馬功勞,其後人掌管正藍旗。
辛亥革命之前,清王朝想通過培養皇族軍官來掌握軍隊,挽救風雨飄搖的清王朝,熙洽就是那時被送到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他從小接受的是封建王朝的思想教育,在日本讀書時,就立志要學習日本的明治維新,通過變法維新使清王朝走上富國強兵之路,鞏固清朝政權。一九一一年他畢業於第二十三期騎兵科,可回國不久,辛亥革命就推翻了清王朝,他原來設想的那一套振興清朝的方案成了泡影。
熙洽是留洋海歸,才幹也不錯,且出身貴胄,面相雅儒,很受張作霖和張作相器重。但器重是器重,卻拿他當作文人看待,一直讓他擔任教務、軍務、訓練、參謀等職務,拿他當作文人看待。因此,他不要說沒有戰功,甚至沒有帶過兵(掛名當過東北軍第十旅旅長),更沒有獨掌一方。
如果是一般人,能如此官居顯要,也應該滿足了。,照理也應該滿足了。但他卻認爲自己只是一個參謀長,手中沒有軍隊,自己雄才大略未能得以施展。他念念不忘青年時的願望,感覺他偉大的抱負未能實現,總幻想著有一天有機會恢復清王朝的統治,實現他的理想。石射的話觸動了他內心的隱密,更何況多門提出的條件也是早有心理準備的。他沉默了片刻,然後鬆口說:“事情總是可以商量的。”
“那好,那好。”石射見熙洽已作了表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退出屋去告訴多門。
過了一會,多門等人重新進屋。多門走近熙洽,一隻手握著熙洽,一隻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幾下,溫和地說道:“熙君,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我們總算是師生關係,難道我這個做老師的不爲你設想,反而會害你嗎?”多門今年五十三歲,在日本士官學校擔任過熙洽的教官。
“我不是這個意思,也沒有這樣想過。”熙洽說,“但事關重大,不得不多作考慮。”
“現在日本軍隊已經佔領了官銀號、軍械廠、電信、交通、車站及軍警機關,已經完全控制了全城。你要趕快派人分段繳械和召回部隊,免得發生衝突。一旦發生衝突,事情就不好辦了,你的一片好意也要枉然了。”
熙洽還是感到不放心,說:“軍隊的事情比較難辦,恐怕……”
“你放心好了,”多門猜透了他的心思,許諾說道“軍隊準許將來整編訓練,重新建制,以後與日軍合作,維持地方治安。”
“好,那好。”熙洽一聽可以重建軍隊,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這個年頭,沒有軍隊,一切無從談起。有了軍隊,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負。他忙點頭說,“那我同意,一切照辦就是了。”
三
熙洽代理全省軍政,但新的吉林省政府應該怎麼組建,他並不在行。第二天,熙洽把省府兩位學法政的秘書、張燕卿和榮孟枚請到“松江第一樓”。
松江第一樓是新式的二層樓房,位於松花江畔,半臨江流,半靠陸地,彷彿凌空跨越在松花江之上,猶如長虹臥波,氣勢頗爲恢宏,爲吉林城建築之翹楚。有詩曰:“最能滌我胸襟處,痛飲松江第一樓。”
松江第一樓的店堂華麗氣派,營業規模大,飯菜品種全。開業二十多年,一直是吉林軍政要員、士紳名流招待客人的重要場所。同時因“樓臨松花江,隔岸羣峰如屏,景緻極佳。”也是文人墨客在此“斗酒賦詩,揮毫題詠”的地方。熙洽和榮孟枚都是“冷吟詩社”的社員,常在此處賦詩揮毫。
月白星稀,秋風吹拂,臨江把酒。入座後,清蒸白魚、飛龍燒松茸、扣鹿三寶、小雞燉蘑菇等菜就上來了。好菜還得好酒配,寶泉涌酒坊的大泉源酒雖好,但也只在東北有些名氣。
“看我給你們帶來了什麼酒。”熙洽故作神秘地把一個紙包撕開,露出一個白瓷瓶。
“啊,蓮花白!”榮孟枚眼睛一亮。
“這是一個親戚送來的,正宗御酒坊出品,有五十多年了。他一直捨不得喝,因有事求我,這才送來一瓶。”熙洽向榮孟枚問道,“孟枚夫子喝過吧?”
“有幸喝過,不過那是二十多年前了。”榮孟枚點頭說,“菊花白,蓮花白,宮廷兩大名酒。其味清醇,玉液瓊漿,不能過也。嗨,現在恐怕只有你們皇室的人才藏有了!”
榮孟枚五十三歲,出生于吉林阿城縣,是滿洲正黃旗人。他不姓榮,姓胡蘇哈拉氏,名榮選,字叔右,號孟枚,官宦家庭出身。自幼聰穎明敏,少負詩名。二十三歲鄉試中秀才,二十八歲時作爲清政府的官費留學生,在日本東京法政大學學習。歸國後,應清廷學部試,獲法政科舉人。榮孟枚是個才情洋溢、詩書畫俱佳、“名動公卿”的風流才子,與開原的遊國臣、瀋陽的王光烈並稱“關東三才子”。
榮孟枚認爲自己持經世致用之學,抱富民強國之志,但卻無人以“國士”求之。隱於民間,他又不甘心,最後只能依附於人,爲政要和軍閥掌文案、作僚屬。
好菜配好酒,正好滌胸襟。今天不談詩書,只講政治。酒過三巡,熙洽滿面春風地把他和多門會談的情況,細細地向他倆介紹了一番。
“你們還有師生之誼。”看到熙洽這麼高興,榮孟枚說,“有了這層關係,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多門將軍當時還是大尉,既是教官,也是我的區隊長。”
“既然是這樣,多門想來不會爲難我們。”張燕卿說,“那就按他的旨意,先組建吉林省政府。至於重建軍隊,是以後才考慮的事情。”
張燕卿才三十三歲,河北南皮縣人。在前清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十三個兒子中,他排列第十。張燕卿從青島特別高等學校畢業後,東渡日本,進入以貴族爲對象日本東京學習院。二十二歲畢業回國後,就進入官場。張燕卿的官運要榮孟枚強,在幾個縣的當過知縣,還當過石門(石家莊)警察廳廳長。
“我也是這麼想。”熙洽說,“省府的組織大綱和對外要講的話,就煩你們二位動筆了。還有省府的官員,你們也擬一個名單。”
榮孟枚摸摸鬍子,對熙洽說:“省府應該如何組織,日本人有什麼要求,格老你先擺幾條大原則,我們纔好動筆呀!”熙洽的年紀比他還小幾歲,他卻對不到五十的熙洽敬稱老,正所謂有錢的八歲就成了爺爺,無錢的八十歲還是孫子。
熙洽一聽哈哈笑了起來,說:“你們都是法政大學畢業的行家,關東的大才子,還用得我多說嗎?”他指著張燕卿對榮孟枚說,“他和多門打過多次交道,應該怎麼寫,你們商量吧。”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條,遞給榮孟枚,說:“這是多門交給我的。”
榮孟枚接過一看,原來是現在吉林省部分廳局級官員的名單。
熙洽指著名單說:“多門說這些人原則上一律不準任用,除了這些人外,我們可以隨便選用。”
榮孟枚問:“奇怪,怎麼會有這份名單?”
熙洽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可見,日本人對我們的情況是瞭如指掌。”
榮孟枚晃了晃手中的名單,又問:“真的能隨便選用嗎?”
“你真是個書呆子,”張燕卿笑罵道,“當然必須用沒有抗日思想、能和日本人合作的人了。”
榮孟枚聽了不禁一笑,輕輕拍著自己的腦門說“真是多此一問,老糊塗,自當罰酒三杯。”
張燕卿也了笑,說:“你這傢伙,自找藉口喝酒吧?可別喝得醉薰薰的,我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
“是啊,我們還有很多的事要做。”熙洽說,“看來,東北真的要出現一個新的局面了,以後還要仰仗你們兩位大才子。
榮孟枚一拍大腿:“格老你掌舵,我們拿槳奮力劃就是了。”
“關鍵是有日本人支持。”張燕卿對熙洽說,“有了日本人支持,你帶著我們幹就是了。”
三天後,熙洽召開吉林省機關、團體首腦會議。在會上,他眉飛色舞地說:“諸位,經過努力,現在已經和日軍交涉成功,和平解決了吉林問題。爲了免去戰禍,應將原有的軍政兩署撤消,合併成立一個吉林省長官公署。”
許多廳、局、處長一聽,感到很忽然。軍政兩署撤消合併成一署,那麼職位肯定會有大變動。想到自己與熙洽的關係並不密切,職位恐怕不保,不禁神色慌亂。於是有人高聲地問道:“這事輔帥知道嗎?撤消軍政兩署,以後怎麼對輔帥交待?輔帥對大家可是不薄呀!”
輔帥對大家薄還是不薄,這有誰能說得清?但這句話的言下之意,是張作相對你熙洽不薄,你竟然在背後要拆他的臺!
熙洽聽了這話,臉色不免有些發紅。熙洽在軍事上無戰功,又是個“外來戶”,之所以能爬到今天的高位,一是張作霖重開東北講武堂時,特從廣東把他請回聘爲教務長。而其時正值張學良入講武堂讀書,他自然就成爲張學良的老師,有了身價;二是在治學、整軍、訓軍方面,他乾得很不錯,得到了張作霖、張作相的賞識和信任。
“這只是權宜之計,權宜之計。”他忙解釋道,“將來中日事件和平解決以後,仍要請輔帥回任的。”
他不願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便掏出吉林省長官公署的組織大綱,匆匆讀完後,笑吟吟地說:“好了,現在就請大家推舉長官人選吧。”
他的話音剛落,會場便亂哄哄地吵成一片:
“現在日軍把長春、吉林都佔領了,還說什麼和平解決,這不是自欺欺人嘛!”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能使省城免去戰禍,這不是和平解決嗎?”
“這是投降做漢奸,自古漢奸都沒有好下場!”
聽了這話,熙洽不覺有些好笑:“什麼漢奸,老子又不是漢人,就是想做也做不成。”
“這怎麼是漢奸呢?又不是爲了個人私利,這是爲了吉林的老百姓忍辱負重,所以問心無愧。”
“放屁!把省城拱手讓出,就是爲了自家的榮華富貴,還說是爲了老百姓,也不臉紅!”
“是非自有公論,懶得和你鬥嘴。”
“是的,我們確實不必多說,青史自會評說。”
爭爭吵吵中,在郭恩霖、孫其昌、齊知政等人的高聲叫喊下,熙洽被推舉爲“吉林省長官”。
九月三十日,熙洽再次召開會議,宣佈“吉林省長官公署”正式接辦吉林軍民兩政,舊有法令不符合新政府的要求,以後一切聽從新政府的命令。會上發表宣言,通電脫離與東北政務委員會和南京國民政府的關係,同時還任命了長官公署的各負責官員:
軍政廳長:郭恩霖 警備司令:齊知政 警備處長:修長餘 剿匪司令:於琛澂 實業廳長:張燕卿 財政廳長:孫其昌 教育廳長:榮孟枚 民政廳長:王 掦 交涉署長:謝介石 秘 書 長:李銘書
機要秘書:金名世 ……
會後,熙洽名正言順地以吉林省長官的名義發出通電:“本人爲了吉林省的安寧,免遭戰禍,經各界推選爲吉林省長官。現將舊軍政兩署撤消,所有部隊長、各縣縣長、各公安局長、保安總隊長應繼續維持治安,不得擅離職守。電到之日,應各自權衡,共濟艱難。何去何從,應表明態度。”
電報發出後,全省四十四個縣,在省城附近的二十多個縣很快表明了態度,擁護“新政府”。其他的各縣,一時還弄不清情況,還在觀望之中。
四
要在東北建立一個符合日本人要求的“新政權”,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一方面日本軍隊還只是佔領了東北的南半部(錦州等地還不算),哈爾濱以北的廣大地區是俄國的勢力範圍;另一方面,要找出一個能撐得住檯面、各方人士能接受的人,雖然定了廢帝溥儀,但事情不是一下就能辦好的。因此,關東軍決定各省先建立地方政權,等待合適的機會,再把他們統一起來。對於此事,吉林的熙洽非常積極,但遼寧省政府主席臧式毅卻拒絕合作。
當日軍攻入瀋陽城時,臧式毅沒有榮臻一起走。按照過去封建王朝的規定,地方官守土有責,“與城共存亡”是必須遵守的原則。城若被破,地方官即便是能夠逃出去,不爲敵軍所俘虜,也一定被朝廷拿問,腦袋不保。因此,從小受母親封建教育影響的臧式毅,準備秉承士大夫的風骨:與城共亡,名留青史。但日本人最初根本不理睬他,只是派了一個班的士兵把他看住。直到三天後,阪垣纔來到他的家。
兩人落座後,傭人仍舊送茶待客。阪垣用親切地語氣對臧式毅說:“本莊司令官本想親自來看閣下的,因爲有重要軍務在身,實在抽不出時間,特地派我來見閣下,並轉達他的旨意。”
“那就多謝了。”臧式毅把桌上的茶杯捧在手中,淡淡地說,“有什麼事情,就請阪垣大佐直說吧。”說完,把杯子一拱。
按清朝官場的習俗,下屬拜見上司,雖有下人泡茶相待,但大都是不喝的。當上司舉起茶碗一拱做欲喝狀時,那就是下“逐客令”的表示,這時站在旁邊的下人就會扯開嗓子高喊“送客!”。客人不管還有什麼話沒有說完,也只能告辭了。現在是民國了,這一套不流行了,臧式毅也只是藉此表示他心頭的不滿而已。日軍佔領瀋陽後,派出憲兵四處搜查散落的中國士兵。這些憲兵在隊長三谷清的帶領下,以搜查爲名,闖入平民家中,搶掠財物,污辱婦女,槍殺百姓。他身爲省主席,知道這些情況而無能爲力,說不出的煩惱氣憤。
臧式毅,字奉九,是瀋陽本地人,四十六歲,正當壯年。臧式毅家境貧寒,於一九○五年考入保定陸軍速成學堂,兩年後到日本留學,就讀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辛亥革命後,臧式毅畢業回國,在保定軍校當了七年教官。一九一九年他投在黑龍江督軍孫烈臣門下,任黑龍江軍署上校參謀。從此後他一直在東北軍中任職,去年從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中將參謀長改任省主席。
臧式毅和熙洽一樣,都是在張作霖得勢後進入奉系,基本上沒有當過部隊主官,主要是當參謀幕僚。雖然沒有什麼戰功,但他頭腦靈活、辦事精幹,軍務政務等各項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十餘年的歲月爬到省主席的地位,大體上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可沒想到,一下竟成了日本人的階下囚,而且是當著家鄉父老的面,真是斯文掃地!
阪垣雖然也算是個中國通,但畢竟比不了土肥原,不太懂清朝官場的那一套,也不在乎臧式毅的態度,他說:“本莊司令官對閣下的爲人是很欽佩的,我們對閣下也很敬仰。這次不幸演變成這樣的事變,實在是令人遺憾。但是責任在貴方,我們日本軍隊是迫不得已纔出此自衛手段的。”
“迫不得已自衛嗎?”臧式毅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幾天的怒氣一齊噴發出來,“應該說是蓄謀已久的侵略纔對!不是嗎?對於中村事件,在中國軍事禁區裡處死幾名軍事間諜,這本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的事。可你們依仗著武力,恃強威脅。我們委屈求全,息事寧人,一再退讓,答應你們提出的無理要求,這還不夠嗎?”臧式毅停頓了一下,見阪垣要開口,便馬上又說,“你們採取這樣的軍事行動能說是自衛?自衛怎麼不在你們的駐地營區自衛,不在你們關東軍司令部自衛?爲什麼自衛到到鬧市之中,自衛到我們的軍營裡,自衛到老百姓的家中,自衛到我這個省主席的家中?算了吧,什麼炸燬鐵路,連三歲的稚童都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人無信不立,你們沒有基本的道德,不講信義,幹出如此卑鄙的事情,必將受到國際社會的鄙視!”
臧式毅的這一番話,說得義正辭嚴,阪垣聽了非常刺耳,臉色陡然變得十分難看。但阪垣是很能剋制的人,很快便平靜下來,恢復了一張笑臉:“我們日本帝國並沒有領土野心,我們目的是日中共存共榮,閣下不要有什麼誤解。”阪垣說,“尤其是滿蒙地方,則必須日中雙方攜手合作,這樣才能達到開發產業,繁榮經濟,提高民衆生活的目的。才能達到共同擔負起保衛滿蒙安全的責任,不使滿蒙人陷入白種人手中和避免赤化的禍患。”
“自欺欺人!”臧式毅氣呼呼地用鼻吼哼了一聲,垂著眼皮,一隻手在無意識地撫摸著青瓷茶杯。
“我們現在當然很希望張學良將軍能幡然覺悟,早日歸來與我們攜手,共商大事。”阪垣用誠懇的語氣說,“但這個願望看來暫時不能實現,所以想請閣下仍以遼寧省主席的身份與我們合作,發出佈告,保境安民,負責處理一切地方行政事務。至於閣下的生命財產和地位,本莊司令官負責保證絕對安全,請不要有什麼顧慮。”
“生命、財產和地位,我並不在乎,否則我早就走了,怎麼會成爲你們的囚徒。”怒氣漸漸平息下來了,臧式毅擡起眼皮,問道:“讓我和你們合作,頒發佈告,保境安民,這是不是等於讓我脫離中國中央政府,搞獨立自治,但又必須聽從日本?”
“是的,是這樣,”阪垣肯定地回答道,“我們都是明白人,也不必繞圈子說話。這樣做對於日中關係,對於滿蒙地方的人民和閣下將來都是有好處的,請閣下不要猶豫。”
臧式毅搖搖頭,冷笑道:“這可辦不到。我身爲省主席,在沒有得到中央政府和張副司令的指示之前,對於本莊司令官的好意萬難接受,請見諒。”臧式毅曾爲整軍訓軍立下不少功勞,而且勤政廉潔,受人稱讚。特別是張作霖被炸後,他作爲參謀長,與當時的省長劉尚清等人採取了秘不發喪的策略,穩定了局面。因此,雖然他與楊宇霆關係密切,被視爲楊派人物,但楊宇霆被處決後,張學良並沒有排斥他,仍提撥重用他。此時要他背叛張學良,於情於理,於公於私他都無法接受。
左講右勸都不通,阪垣臉色終於沉了下來,他起身說道:“既然這樣,我就回報本莊司令官,但還是請閣下仔細考慮考慮。”
“真是不識時務,”聽了阪垣的彙報,本莊冷冷一笑,說:“既然我們這位校友不肯合作,那就讓他爲張學良盡一盡忠吧!先把他監禁起來,生活上予以優待。但要特別注意,千萬不要讓他溜了。我倒想看看他能硬幾天。”
當天晚上,今田大尉帶著衛兵來到臧式毅的家,對他說:“奉本莊司令官的命令,特請閣下到司令官的公館有要事商量。”
汽車並沒有開向瀋陽館本莊的住處,而是把他送到東北講武堂教育長鮑文樾的住宅。他被關東軍軟禁在這裡,與外界隔斷了聯繫。
臧式毅不願合作,只好退求其次,另外特色一個合適的人。第二天,阪垣就匆匆忙忙趕到遼陽,去拜訪東北老政客於衝漢。
於衝漢,字雲章,遼陽祁家堡人,年剛花甲。於衝漢出生於官宦之家,一**七年他東渡日本留學,並在東京外國語學校講授漢語。日俄戰爭爆發後,於衝漢以日本滿洲軍司令部高級翻譯的身份回國,爲日本人從事漢文文牘、中日交涉等工作,併爲此獲得日本頒發的六等瑞寶勳章。日俄戰爭後,因他與日本人的關係,一九○六年出任遼陽交際署長。其後,在清末民初年間,他在地方政府一直擔任與日本人交涉的官職。
張作霖在東北逐漸得勢後,於衝漢經秘書長袁金鎧的引薦,來到了張作霖的身邊當上了顧問兼總文案,主要負責與日本人交涉。由於與日本人有著特殊關係,在向日本人借款、聘請顧問、購買軍火,爲擴大張作霖的勢力立下了汗馬功勞。一九一八年北洋政府任命張作霖爲東三省巡閱使,於衝漢便成了巡閱使署的總參議。此後,於衝漢任東北官銀號總辦、特區行政長官、中東鐵路督辦等要職,直到一九二七年六月,他才因病辭職回到遼陽養病。
在近十年的時間裡,於衝漢可謂紅極一時,張作霖都親暱的稱他爲大哥。當時東北的地方政府明裡遵守不平等條約,暗地裡卻抵制日本,規定土地和礦山不準賣給外國人。但於衝漢不僅利用權勢霸佔民田,還出頭與日本人合股開礦,因此很快便成了東北屈指可數的鉅富。他除了擁有礦山股份外,還有土地四千餘畝,莊園四處,房屋百間,在瀋陽、哈爾濱、大連、長春等幾個大城市都有他的住宅。他妻妾成羣,童僕盈室,一呼百應,賽過王公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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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八”當天,於衝漢還在大連的別墅養病,事後才急忙回到遼陽。他的住宅在東二道街,是一座青堂瓦舍的四進大院。於衝漢很會享受,在院內修了一個小花園。花園裡假山流水,草木蔥籠,花卉溢香,幽雅清靜。
聽到關東軍司令部來人,臉色臘黃的於衝漢,拖著病弱的身軀從煙室裡出來,把阪垣迎到小客廳裡。
“好漂亮的地方啊,”阪垣一邊走一邊稱讚道,“於先生住在這裡真象是在仙境一般。”
“唉,可惜我命不好哇。”於衝漢搖搖頭說,“身體有病,無福享受。”
看著他的病態,阪垣問道:“本莊司令官很掛念你,你現在身體怎麼樣?”
“感謝本莊司令官和阪垣大佐的關心,”於衝漢說,“我的身體不怎麼好,患的是‘煙後痢’,病情不輕,大便常帶膿血。”
阪垣皺皺眉,說:“於先生身體不好,如果能到瀋陽去住,醫療既方便,早晚有事又可以和本莊司令官、與我們商談,不必大家來來去去,豈不更好嗎?”
於衝漢一聽忙說:“謝謝本莊司令官的關心和你的厚意,本來我這幾天就想去瀋陽見見本莊司令官的,只是身體不大作主。既然你親自來了,那就請你回答司令官,無論如何,明天我一定到瀋陽。”
五
於衝漢當年是張作霖帳下的大紅人,若論資歷,論名望,他在東北可以算是數得上的人物。但因爲他長期與日本人合作,幹了強佔民田、出賣礦產資源等事,可說是臭名遠揚,人人齒冷。來到瀋陽後,本莊要他出頭擔任省長,儘快組織新政權,以便開展工作。但他心中有數,知道自己遠遠不能與臧式毅相比,沒有什麼號召力,在背後搖羽扇、出謀劃策可以,不能直接出面。於是,他把住在街對面、自命爲“關東大儒”的袁金鎧請到自己家中。倆人都是癮君子,便躺在煙榻上,一邊燒大煙,一邊交談。
泛泛幾句閒話後,於衝漢噴出一口濃煙,抓起身邊的小茶壺,咕咕地喝了幾口,說:“這次事變發生後,我看東北的局面必將徹底改變。這理由有三:其一、日本人處心積慮,想要侵佔滿蒙爲日已久,算起來有幾十年了。這次得到機會進入東北各地,是實現他們大陸政策的開端,當然不是簡單就能夠退兵的。而且看樣子,日本人根本就不打算退兵。其二、雨帥在的時候,還尊重我們,能聽聽我們的意見,遇事有個商量。現在小六子這孩子,八字生得好,託他老子的福,子承父業。但他雖有李世民的雄心,卻沒有李世民的才具。他貪圖玩樂跑到關內,把軍政中心無形移到北平,置東北老家於不顧,被一幫輕佻紈袴小子包圍住,還能作出什麼好事來?並且整天和什麼趙四、朱五,蝴蝶、鴛鴦之類的一羣妖精廝混在一起,再加上嗎啡、白麪,三毒交攻,弄得就象鬼一樣,躲在協和醫院裡半年不出門,軍政大事怎麼處理?”
於衝漢重新裝上一顆煙泡,繼續說,“你說,這樣的人我們捧他還有什麼意義呢?其三、”他就火點菸,吧噠吧噠地把一顆煙泡抽完,又喝下半壺熱茶,才把這其三說下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日本人圖謀侵佔東北領土已非一日,幾個月來的情況則尤爲明顯。蔣介石、張漢卿有兵有將,但他們居然事先商量好,不作任何準備,而且毫不抵抗,決心把東北拱手送給日本人。我們兩手空空,無拳無勇,拿什麼去抵抗日本,拿什麼反對日本呢?我們生於斯,長於斯,既然離不開家鄉,離不開東北這塊土地,也不能象蔣介石、張漢卿那樣狠心,坐視東北人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而不設法拯救。那麼,只好將計就計,暫時應允日本人的要求,起來組織臨時地方政府,維持治安,恢復秩序。這樣既可穩住日軍,徐圖挽救的方法,又可避免人民遭受日軍的蹂躪,不失爲救國愛民的義舉。如果日後有了辦法,國聯出來干涉,日本能夠撤兵,漢卿重回東北,我們也不失爲守土保民之士,於國於民,可告無愧。我的身體本來就不好,現在又有重病,不能出去應付。你的精神還好,我希望你能爲東北民衆出頭收拾這個難局。對於日軍方面,你不必擔心,無論有何困難,我當負責交涉,盡力幫助你擔當難局,你看怎麼樣?”
袁金鎧,字潔珊,比於衝漢長一歲,遼陽山嶽堡人,家道小康。十九歲時考取秀才,後被選爲貢生,在鄉里開私塾教書爲生。甲午戰爭期間,他被選爲團董,訓練團丁保衛地方。日俄戰爭期間,他曾出任過遼陽警務提調,後又加捐爲候補知縣。一九○六年各地成立立憲機構諮議局,袁金鎧因與東三省總督趙爾巽交往密切,被選爲奉天省諮議局副局長,還兼任東三省總督署參議。
一九一一年十月,武昌新軍起義,革命的烈火遍及全國,各省紛紛宣佈獨立,東北的革命黨人也發動新軍和民衆響應。袁金鎧一面僞裝激進,與革命黨的領導人張榕交往甚密。但得知張榕、藍天慰等革命黨人密謀驅逐趙爾巽,宣佈獨立的消息時,他卻向趙爾巽獻計,調來了駐洮南的巡防營統領張作霖,以武力威脅、分化瓦解和暗殺的手法撲滅了革命的烈火。爲此趙爾巽向朝廷保薦他爲四品京堂,襄辦關外練兵事宜。
張作霖因爲他的引見,與趙爾巽拉上了關係,並且得到了趙爾巽的信任,在政治上開始顯露頭角,逐漸擴大了勢力,稱霸東北。而袁金鎧與張作霖也從此有了較密切的關係,受聘爲二十七師顧問,開始成爲張作霖的謀士,爲張作霖出謀劃策、網絡人才。一九一六年張作霖被任命爲奉天省督軍兼省長時,袁金鎧擔任軍政兩署的秘書長、最高顧問,時常還代行省長職務,可謂是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張作霖一度對他十分信任,視爲諸葛亮,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使他紅極一時。但他自恃謀佐功高,不免狂妄,明目張膽地賣官鬻爵,收金斂財,結黨營私。他身邊總有一大批趨炎附勢之人,被人喻爲新和紳。弄得張作霖也起了疑心,有尾大不掉之感,便逐漸地冷落了他。一九一九年他離開瀋陽中樞,到外地任職。直到六年後,他纔回到瀋陽。張學良掌權後,他任東北政務委員會委員,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參議。一九三○年,任國民政府監察委員。地位雖高,但他沒有什麼實權了。
袁金鎧確實有文才,愛讀書、博文強識、善書法、能作詩,通曉經史,出過幾本書。他是東北“文治派”的領袖人物,被人尊稱爲“潔老”。他也以“關東大儒”自視,“關東三才子”則是後輩。
聽了於衝漢的這一番話,他不免心旌搖搖。但他畢竟是“大儒”,君子言義而不言利,象他這樣的“大儒”,更不便言利。於是便顯出頗爲難色地說:“這樣做恐怕不太妥吧?會引起人們的誤解,有損我們一生的名節,叫人笑罵。而且,我在東北的政治地位不高,能力也有限,尤其對付日本人,我是一點經驗也沒有。我看還是你出來撐門面,我在後面幫你較爲妥當些。”
於衝漢聽了哈哈大笑,用煙槍指著袁金鎧說:“你這傢伙老奸巨滑,還在我面前說假話!我問你,自古以來名節二字值幾個大錢?勝者爲王,敗者爲寇,識時務者爲俊傑。關於這些,你比我明白多了,還裝什麼腔!我是實在病得動不了,沒法出頭辦事。請你不要遲疑,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你放心,我說到哪裡,就做到哪裡。你儘管出來,我決不會把你捧上去,再把梯子撤掉放你摔下來。我明天答覆本莊,我們就這樣辦吧。”
不言利並不是不要利。紅了紅臉,袁金鎧問:“假如我硬著頭皮勉強出來,用個什麼名義呢?”
於衝漢說:“先打出東北地方自治委員會的招牌來,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嗎?”
袁金鎧不作聲,吧噠吧噠地抽完了一筒煙,良久才說:“不大妥當吧?”
於衝漢有些疑惑,問道:“爲什麼?”
“自治二字豈不是脫離中央獨立了嗎?”
於衝漢一愣,隨即笑道:“你這傢伙又在裝糊塗了不是。南京的蔣介石,北平的張漢卿拿出不抵抗主義對付日本,就等於不要東北,置東北人民的生命財產不顧。現在我們出來維持地方,保護廣大民衆安居樂業,這不是我們見義勇爲、責無旁貸的好事嗎?還管他中央不中央的。獨立自治又怎麼樣,難道不是蔣、張逼著我們去做的嗎?”
袁金鎧還是搖搖頭,說:“你說的固然有理,只是東北二字我看用不得。據說熙洽已在吉林獨樹一幟,黑龍江羣龍無首,正陷入混亂狀態。我們的力量實際上達不到吉、黑兩省,我看還是用遼寧二字比較妥當。而且闞朝璽這個傢伙已經糾合了一幫無賴流氓,在瀋陽城內打起了所謂“四民維持會”的招牌。聽說還利用一幫日本浪人勾結滿鐵總裁作爲靠山,想擁戴恭親王爲首領,恢復滿清進行復闢。依我看可以把闞朝璽拉過來,加入我們的組織。我們的組織添了這樣一個軍人代表,比較有利,又可以瓦解四民會,恭親王的非分野心也就無從施展了。怎麼樣?”
於衝漢沉思了好久,才說:“這也使得。但委員的人選不宜太多,越多越亂,不好辦。依我看,你擔任委員長, 我和闞朝璽,再拉上趙欣伯擔任委員,省得他們背後搗亂。本來還有一幫人可以拉出來,但是怕他們畏首畏尾,不肯出來,暫時我們四人也夠了。”
“還是你擔任委員長更好一些,對日軍方面辦事容易。你身體不好,一切事務由我來負責。”
於衝漢有些不耐煩地說:“你擔任委員長最相宜。若你怕麻煩,就叫闞朝璽擔任委員長,麻煩的事叫他去擋,我幫你對付日本人。這樣,趙欣伯就無從施其伎倆了,你別再推了。”
“人數太少了也不好,”袁金鎧說,“有許多事要辦,再說多一些人擔待責任也好。”
“這個由本莊司令官決定吧。”於衝漢說,“你掌全局就行了。”
袁金鎧這時才半推半就地說:“那好吧,待我和大家商量商量再說。”
九月二十四日,袁金鎧以東北政務委員的名義召集各廳、局、處長和各團體負責人開會。遼寧省的主要官員已紛紛入關了,只有幾個廳長、處長到會,連同商會、農務會、教育會的代表,人數也太少。於是便拉了一些縣長和其他的所謂社會名流、前清遺老遺少來參加會議。
一開會,袁金鎧便直截了當地說:“自從中日事變發生後,一些主要官員相繼離省,造成目前局勢不穩,羣龍無首,人民無所適從的狀況。我們本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大義,擬組織遼寧地方維持委員會,代行省政府的職權,以安民心。一俟恢復正常,這個委員會立即解散,決不拖延,大家以爲如何?”
到會的人事先沒有心理準備,聽他這麼一問,面面相覷,不知怎麼回答。一位縣長頭腦頗爲靈活,開口說:“我看潔老的意見很對,事至如今,只好這麼辦了。”
在座的人本來就心中無數,聽得有人這麼一說,也就紛紛地跟著說:“潔老見多識廣,老成達練,你看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袁金鎧便趁勢說:“既然大家都贊同,那麼我們就推選委員吧。”
用不著什麼推選,把名單拿出來一念,大家一舉手,很快就通過了。
第二天,遼寧地方維持委員會發布公告:
爲佈告事:現經組織地方維持委員會,專爲維持地方秩序。所有金融、商業諸事照常,並設警察自衛擔任治安,關於以上事宜,均由本會接洽辦理,我地方商民勿得驚擾。
切切,此布。
委員:袁金鎧 於衝漢 闞朝璽 丁鑑修 李友蘭 張成箕 金 樑 孫祖昌 佟兆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