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個月底,上校騎兵團長宋承文奉命率團趕到泰來駐防,不足半個月又撤至泰康西面。本以爲是趕來血戰的,沒想到一晃快一個月了,仍在等待。自張海鵬的前鋒部隊被守橋部隊打退之後,十多天來消息雜亂。到底打還是和,要和怎麼和,要打又如何打,宋承文現在仍搞不清。他本是好動不喜靜的人,耐不住令人心煩的等待。
“狗剩,備馬!他奶奶的,憋得慌,到省城溜達溜達。”一大清早,把團務交給楊團附,自己帶著勤務兵劉勝騎馬奔向省城。
宋承文今年三十五歲,十年前畢業於東北講武堂。宋承文長得高大魁梧,從小喜歡舞刀弄棒,十七歲那年如願地當上了一名騎兵。至今在馬背上度過了十八個春秋了。十八年金戈鐵馬的軍人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七道傷疤。長方臉上那一道從眼角劃到嘴角的刀痕,是他槍林彈雨的拼殺見證,也是死裡逃生的說明。他出身軍人世家,爲人豪爽,性格粗曠,沒有什麼架子,常和士兵混在一起耍錢、喝酒。他作戰勇猛,打起仗來常常親自躍馬操刀衝鋒在前,是一員虎將,頗受官兵的愛戴。
北國不比南方,雖然剛剛入冬,但強勁的西北風在原野上吹過,令人生寒。然而相對往年而言,今年的氣候還算較暖。這一帶的老百姓因張海鵬部隊的迫近,更因日本軍要奪取黑龍江的傳言,害怕受到戰火所傷,多數已攜家出逃?;蚶@道往關內,或往哈爾濱、或往東邊的拜泉、海倫一帶。本應是商旅絡繹的大道現在冷冷清清,只有少數騎馬奔馳忙於軍務的軍人。
宋承文沒有什麼要事,帶著劉勝一路慢行,幾十里路,到了省城也不過是九點多。在車馬店門口,宋承文把馬丟給劉勝照料,交待了幾句,自己邁著老騎兵特有的羅圈腿進了軍署。
非常時期,各處的人顯得都很忙碌,宋承文熟人不少,但見面寒喧幾句便又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他並不是爲公事而來,不好意思跟人家扯得太多,有些事也不好亂問。這樣東走走,西竄竄,兩個小時過去了,眼看快中午了,沒有聽出什麼名堂,只好走出軍署大門。
“喲,是大哥呀,你幹嘛來了?”迎面一個年約三十、微顯發胖的軍官向他打招呼。
“啊,是秋山呀,”宋承文一看,原來是大妹夫,軍署副官處的少校副官張秋山。便回答道,“來看一看你們首腦機關作何打算?!?
“先說你們前面怎麼樣了?”
“現在還算平靜。”宋承文說,“不過據探子來報,日軍已經組織了嫩江支隊,現在正向我們開過來,也不知你們上面有什麼打算?”
“上面!”張秋山說,“北平張副司令早有電令,儘量避免和日軍發生衝突?!?
“這個我知道?!彼纬形恼f,“要是日本人和張海鵬一同攻擊黑龍江,馬主席打算怎麼辦?我聽得亂七八糟的,又說打,又說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嗨,說來話長,三兩句也說不清?!睆埱锷秸f,“承英已經帶著孩子到哈爾濱了,家裡沒人??斓街形缌?,我哥倆找個地方邊喝邊說吧。”張家是商人,宋家的生意也不小,張宋兩家卻是世家通好。張山義與宋承武年紀相仿,一起玩大的,對宋承文一直叫大哥。他比妻子宋承英小三歲,小時候叫宋承英爲姐,結婚後才改口直呼其名。
宋承文求之不得,馬上答道:“好哇,你請客,我白吃白喝,哪有不去的!”
齊齊哈爾的飯館大多集中在城市中心地帶,座落在南大街的天慶園是個兩層樓的飯館,鋪面不算大,裝修也不豪華。老闆個子不高,長得胖頭胖腦,乍看象個彌勒佛。胖老闆和張秋山是老熟人了,一見他們進來,忙哈腰把他們迎到樓上的雅間裡,輕聲問道:“張副官請了幾位客,想吃點什麼?”
“就我們哥倆?!睆埱锷叫敝蹎枺敖裉煊行┦颤N好吃的?”
“嗨,你來巧了,剛剛到的狍子、黃羊、山兔、河鯽……”
“巧你孃的頭,別來瞎吹?!睆埱锷綌r住他的話說,“什麼剛剛到?現在還未到大雪封山的時候,你少拿些假東西來糊弄我,我可不饒你!”
“哎,張副官,這可是從大山裡直接弄來的呀!我前幾天親自去北邊跑了一趟,花了大價錢,就想爭個先。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天慶園是老字號。雖然沒有同興園、厚德福名聲響,也沒有天一坊、富有園、味美齋這些飯館的資本大,華麗氣派,但從來就是信譽第一。別人沒有的,我們就要有。咱天慶園就是生客來了也不敢欺,何況是你張副官。副官副官,天下最富的官,我巴結還來不及,怎麼敢騙你!”
“你他孃的就是一張油嘴,盡撿好聽的說?!睆埱锷叫αR道,“我們當兵吃糧的能富得起來嗎?兩個肩膀頂著一個腦袋,什麼時候死,死在哪都不知道。只有你們這些黑心腸的奸商才能富,看看你一身的肥肉就知道你有多黑。”
“啊喲,我的張副官,你可是冤死我了?!迸掷祥浾f,“不要說在省城,就是全東北,大富人家哪個沒有槍桿子在後面撐著,從北到南你數一數我聽?我們這些小本生意人,那可是靠客人吃剩的殘羹剩飯渡日的呀!”
“啊喲,我的張副官,你可是在瞎扯了?!迸掷祥浾f,“不要說在省城,就是全東北,大富人家哪個沒有槍桿子在後面撐著,從北到南你數一數我聽?我們這些小本生意人,那可是靠客人吃剩的殘羹剩飯渡日的呀!”
“小本生意?你這頭老狐貍,這樣的小本生意省城能有幾家!”
“嘿嘿,”胖老闆把話岔開,轉過臉笑著向宋承文問道,“這位長官高姓?”
“這是我大哥,宋承文,上校騎兵團長?!?
“原來是宋團長啊,” 胖老闆豎起拇指,“濃眉大眼,鼻直口闊,天庭飽滿,果然是英雄氣概。一看簡直就是關公在世,不,不,簡直就是趙子龍在世嘛!”
張秋山在他光油油的腦門上輕輕地拍了一巴掌:“得了,少拍這種肉麻的馬屁。”
“我看著宋團長就覺得有緣,格外親切?!?
宋承文忍不住樂道:“你是看著錢親切吧!”
“嘿嘿,都親切,都親切?!迸掷祥涍呎f邊點頭,一身的肥肉不斷在晃動。
“老闆貴姓?”
“鄙人姓王,名恆多。”
張秋山接話道:“不,他姓錢,叫錢恨少。”
“錢恨少!”宋承文哈哈笑道,“錢這玩意,誰都恨少。”
“你看看,”張秋山指著胖老闆對宋承文說,“靠客人吃剩的殘羹剩飯就能吃得這樣肥頭大耳,我們還當什麼兵,乾脆,我們也在這跟著他吃殘羹剩飯得了。”
“嗬喲,我的副官哥哥吔,當兵吃糧的是苦,我知道?!迸掷祥浾f,“可你不是當兵的,你是‘富’官,誰不知道你們當官的,門道多著呢,更何況是你張副官,人精!”
“你他孃的,”張秋山笑罵道,“聽你這話,好似我弄了黑錢,你今天拿不出證據,我揭了你的皮,割下你這一身的肥肉到鍋裡熬油!”
“不,不,可別冤枉我,我可沒有這樣說,那可是你自己說的?!迸掷祥浶χf,“你張副官我還不知道嗎,爲人正直,重信講義,鋤強扶弱……”
“得得,你少說這些噁心的話,我還想誰來扶我呢!”張秋山說,“看在錢大爺的份上,你現在盡揀好的說,要是少了一文酒錢,背後就會罵我祖宗十八代!”
“瞧你說的,我王恆多爲人就這麼差?”
“那好,”張秋山笑喻道,”你王胖子爲人仗義,是天底下第一好人,是及時雨宋公明在世,今天的酒菜錢就算你的了?!?
這下胖老闆可不敢答嘴了,好話可以免費亂送,錢不能亂送。他扭過頭,向宋承文問道,宋團長想吃點什麼?”
“我隨便?!薄∷纬形耐仆茝埱锷?,“還是你點吧。”
“就我們倆,多了也吃不了,就弄幾個下酒菜,一鍋狍子,燙一壺酒來。”
“好咧。”胖老闆應了一聲,下樓去交待夥計。
張秋山向宋承文問道:“大哥,看這酒樓不起眼是不?”
宋承文看了看,說:“很一般,有身份的人大概不會到這裡宴請客人。”
“因爲它不能招人眼!”張秋山說,“都說沒有笑臉不開店,其實沒有後臺更難開店。王胖子不是沒有後臺,但後臺不硬。他專營野味,賺錢不少。但常進山出山,要是讓土匪惦記上了,半道上搶幾次,那可就血本無歸了?!?
“這倒也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讓土匪惦記上了,那就跑不掉了?!?
酒菜很快就上來了。中午時分,飯館客人並不多,胖老闆陪著喝了一杯酒,又和他倆雲裡霧裡說了一陣閒話,這才離去。
胖老闆離去後,張秋山把兩個酒杯斟滿,舉起杯說:“來,我們哥倆好長時間沒在一起喝酒了,先乾了這杯?!?
“好,”宋承文也舉起杯,“幹!”
張秋山一邊挾菜往嘴裡送,一邊問道:大嫂和孩子都好吧?”
“我已經把他們送到北平了?!彼纬形恼f,“亂成這個樣子,孩子們也無法安心讀書。正好學校又放了假,乾脆回北平,我也放心些。”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早早就把他們娘仨送到哈爾濱老孃那了。我老孃說,如果哈爾濱也不行,就到大連去。我爹說要是兩國開戰,大連也不行,乾脆到香港去。”
“唉,在自己的國土上都不能安生,咋弄的嘛?!焙攘艘豢诰疲纬形膯枺骸艾F在時局到底怎麼樣?”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早早就把他們娘仨送到哈爾濱老孃那了。我老孃說,如果再不行,就到大連去。我爹說要是兩國開戰,大連也不行,乾脆到香港去。”
“你爹倒是想得夠遠的呀!”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想得遠一點還是好的?!?
“這麼說,這中日兩國會全面大戰?”
“這誰也說不準?!?
“唉,太遠的,我們這些人也想不到,就是想到了也沒什麼用。”喝了一口酒,宋承文問:“眼前我省情況到底怎麼樣?”
張秋山說:“昨天日本人送信來了,要我們今天中午一定要把江橋修好。”
“今天中午?”宋承文說,“就是畫橋也來不及,不要說修橋!”
“人家不過是表示先禮後兵罷了。”張秋山說,“如果今天不修好,他們就要派人來修理,並且還要派軍隊來保護,要求橋兩頭的我軍和張海鵬撤到十公里之外。”
“豈有此理,這又不是他日本國?!彼纬形膽嵢坏?,“堅決不能答應!”
“不答應,由你不答應嗎?”張秋山端起酒杯,把冒著熱氣的白酒咕地倒入口中,兩眼盯著宋承文說,“日本人的嫩江支隊不是正開過來了嗎?他們在遼寧、吉林得了手,難道會放過黑龍江不成?要不是擔心蘇聯插手,恐怕大軍早就開過來了!”
“那馬主席的意思呢?”
“他嘛,粗人一個,倔犟得很,當然不肯聽從了?!?
“是嘛,”宋承文說,“日本人也太欺人太甚,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我們也不是那麼好欺的,應該讓他們知道厲害才行!他孃的,這年頭命不值錢,誰怕誰呀!”
“唉,大哥呀,你們這些帶兵的,總是這個調調,以爲光憑我們這點軍隊就能和日軍對抗了嗎?這只不是雞蛋碰石頭罷了!”
“這怎麼說,全省也有三、四萬軍隊呀!”宋承文不悅地說,“日軍也不見得多過我們?!?
“這三、四萬軍隊光是應付張海鵬的軍隊就夠受的了,何況是裝備優良、訓練不素的日軍。遼寧、吉林的部隊都擋不住,我們能擋得住嗎?”張秋山說,“而且日軍佔領鐵路之便,隨時可以增兵,我們呢,卻是無兵可增了。”
“不會的?!彼纬形暮茏孕诺卣f,“難道張副司令會眼看黑龍江落入敵手!”
“遼寧都不要了,何況黑龍江!”張秋山不以爲然地說,“要是真想保住黑龍江的話,不要說從關內調兵回來,萬主席至少應該回來主持大局吧,爲什麼把軍政大權交給馬占山?因爲上面根本就不想打,中央是要從外交方面解決問題?!?
的確,明眼人都知道,如果真要保住黑龍江,那麼至少身爲軍政主帥的萬福麟應該回黑龍江率部抵抗,而不應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交權。
“遼寧、吉林幾天之內陷入敵手,如果真的再丟了黑龍江,張副司令怎麼向全省的父老鄉親交待,怎麼向全國交待喲!”宋承文搖頭道,“我們東北軍可真是沒有臉見人了?!?
“敵強我弱,有什麼辦法?!睆埱锷秸f,“馬占山倒是犟得很,加上你們這些想立戰功的軍官,我看這仗肯定是要打的了,可就不知道能打到什麼程度?!?
“我們是軍人,打仗還不是家常便飯,”宋承文說,“至於打到什麼程度,那就看雙方的實力了。”
“中央和張副司令不派兵回來,黑龍江有多少實力和日本人打?”
宋承文沒有出聲,因爲這答案人人都很清楚。
張秋山又說,“而且一打起來,地方就要受苦了。打了這麼多年的仗,老百姓苦透了?!?
“這倒也是,”宋承文點點頭,說,“一旦打起來,不管怎麼樣,地方總是要遭秧的。”
“所以有人主張和平解決,免得百姓遭秧?!?
“和平解決?怎麼個和平解決法?”宋承文問,“我聽說是要讓權給張海鵬,是不是就這個和平解決的方法?”
張秋山一口嚥下在嘴裡的肉,慢慢地說:“說起來張海鵬也是東北軍的元老,在目前的這種局勢下,如果由他來黑龍江主政,一可滿足日本人的要求;二可阻擋日軍進入黑龍江?!?
“張海鵬是日本人支持的,一切還不是聽從日本人的?!彼纬形牡纱笱壅f,“這就叫和平解決,這怎麼能行!”
“可仗也打不起來了呀?!?
“這不是和吉林一樣了嗎?”宋承文搖頭說道,“到時候日軍一到,將軍隊全部編遣,什麼都完了,和投降有什麼區別?”
“這不一樣,畢竟這不是向日本人投降?!睆埱锷秸f,“由張海鵬到省主政,日本人就沒有理由派軍隊進入黑龍江了。”
“入侵還要什麼理由?現在他們也沒有理由派軍隊進入黑龍江呀!”宋承文說,“就算將來他們不派軍隊來,可是一切必須聽從日本人的,這算什麼呢?”
“唉,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睆埱锷絿@道,“現在南京中央都奈何不了日本人,我們這裡就算是聽從於日本,也是迫不得已的事。等中央交涉好了,問題就解決了。”
“馬主席肯定是不會答應的?!?
“他怎麼會答應呢!”張秋山苦笑道,“他平步青雲,一下躍到代理省主席、總指揮的位子,軍權政權在手,怎麼會讓於他人?可如果想到全省的老百姓,考慮到幾萬將士的生命,他就應該讓位?!?
宋承文想了想,覺得張秋義的話似乎有點道理,如果不打仗,百姓和官兵的性命得以保全。但似乎又不對頭,這與投降敵人沒有什麼區別嘛。想了一會,他說:“管他孃的,我們是軍人,聽上面的安排。上面叫打,我們就打。上面說和,我們就和?!?
“是啊,我們是軍人,只能服從命令?!睆埱锪x有了幾分酒意,說話有些含糊了,“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這簡直是把人命不當一回事。姓馬的這麼幹,別的旅團長不見得聽的?!?
“馬占山是上面正式委任的,敢不聽,軍法從事!”
“算了吧!”張秋義擺擺手說,“也不看是什麼時候?,F在是大軍壓境,軍心不穩,動輒生變,各自爲王的時候。馬占山自己只有兩團人,有一團還在黑河,能鎮得住誰呀?”
“正是大敵當前,各部隊的長官才知曉厲害。”宋承文正色地說,“一旦離散,必無生存之理,除非當土匪。”
“難道不會打白旗?”
“願意當漢奸那就另當別論了?!本茐押罋?,宋承文慷概地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別的我不知道,政治上的事我也管不了,但是軍人守土有責,服從命令爲天職。日軍不來則罷,如果他們敢來向我侵犯,爲了保境安民,理所應當跟他們拼,就算是爲國家而死,也值了。若是象熙洽他們那樣,那是投敵,是漢奸,會遭國人恥罵,後人也將擡不起頭?!?
“唉,你們……”張秋義感到話不投機,就不再開口了。
狍子肉質純瘦,全身無肥膘,肉營養豐富、細嫩鮮美。對著一鍋燉爛的狍肉,兩人埋頭吃了起來?!∠挛?,張秋義帶著微醉回到軍署。進了辦公室還沒有坐穩,副官處長唐鳳甲就派人叫他。
在處長辦公室裡,唐鳳甲望著這位養尊處優、整天無所事事的少校副官說:“現在前線緊張,我軍兵力少,指揮部決定抽調一些軍官充實到前線,協助前線部隊指揮官。我們處決定派你去。”
張秋義一聽,臉色驟然變得蒼白,酒意全消。他囁囁嚅嚅地說:“我一向在機關,這你是知道的。沒有作戰經驗,到前線恐怕起不了什麼作用?!?
唐鳳甲有些蔑視地看著他,說:“正是因爲你沒有多少作戰經驗,才需要到前線去充實充實。經驗是在戰場上打出來的,不是坐在辦公室裡就能坐出來的。你可是軍校出身的少校軍官,總不希望別人在背後恥笑你吧?”
張秋義聽了這話,臉色馬上轉爲漲紅,爭辯道“我不是不願意,而是擔心……”
“好了,你不必擔心。”唐鳳甲打斷他的話說,“我已經告訴徐團長,讓你到江橋一線去。你趕緊準備吧,明天一早就去。你可要爲我們處爭光喲!”
退出處長辦公室,張秋義咬牙暗罵:“媽的,我知道你早就看我不順眼,現在找這個機會整治我。等著瞧,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好看的!”
三
面對江橋,北岸的正面,除了一條鐵道之外,其餘都是泥沼地和一些水泡子,很不利於部隊展開。在鐵道的右邊,是水泡子和泥沼地,人馬進入就會陷入其中,不用防守:在鐵道的左邊,是丘陵地帶。距江橋不遠處,還有幾處高地,這將是主戰場。
江橋陣地以大興車站爲中心,從北邊依布氣村北側的高地,南至韮菜溝,沿江佈防三公里。衛隊團一營正面扼守橋樑和鐵道。二營、三營和機槍連重點防守左翼。衛隊團騎兵連、步兵第二旅第四團的兩個營,野炮營及其餘部隊守衛大興車站。因今年的氣候較往年暖和,江水尚未結凍。而且江岸因大水過後,泥沼地裡水很深,人馬陷入很難拔出。氣候和地形有利於黑龍江軍隊的防守。
十一月三日凌晨,野炮第二聯隊第二大隊長知九八萬少佐,率所屬第四、第五兩個中隊到達江橋南岸,卸下四門三八式七十五毫米野炮,四門四一式七十五毫米山炮,,開始安炮測量,做好射擊準備。近午十一點,兩列鐵甲車拉著近百名滿鐵工人到達江橋。在日軍工兵第二大隊第二中隊護衛下,工人開始修橋。黑龍江軍隊按原訂計劃,避免和日軍發生衝突,將前沿守橋部隊全部撤回大興主陣地。
謝珂在會議上提出的“拖”案,只能騙騙一那些不懂軍事的文官,省得他們多嘴多舌。諾大一個陣地,日本怎麼可能不知道中國軍隊是否撤離?更何況日軍在天上還有飛機!日軍的飛行員發現陣地有中國士兵,凌空投彈,炸傷數名士兵。黑龍江軍隊克守紀律,咬牙極力忍耐,未予還擊。
“九·一八”事變發生後,中國帶兵的高級將領都知道,眼見日軍侵略而無動於衷,會喪失軍心民心。不管出於什麼動機,多數都主張堅決抵抗。陳誠等將領聯名上書國民黨中央黨部,國民政府,三軍總司令蔣介石、副總司令張學良,表示“國難之際,至今已極,亡國之慘,轉瞬即見。吾革命軍民以打倒帝國主義爲職志,此而可忍,何以爲人?職等份屬軍人,責在衛國,願率所部與倭寇決一死戰,成敗利純,概不暇計。”
許多將領也紛紛通電請纓殺敵,表示“寧可致死於亡國之前,不願偷生於國亡之日”,“願爲抗日救國,捐軀摩踵”,“寧爲戰死鬼,不作亡國奴”。
但國民黨中央、國民政府和三軍總司令蔣介石,也許考慮得更爲全面,他要求國民“先以公理對強權,以和平對野蠻,忍辱含憤,暫取逆來順受態度,以待國際公理之判決?!?
然而,雖然因政策策略不同,日本政府在內與軍部死掐,爭奪政治、外交的主導權。但是對外卻是緊密配合,發出一個聲音。目標很明確:既然已經出兵了,那就要有所收穫。
針對只有道義力量的國聯理事會決議,十月二十六日,日本政府發表《關於滿洲事變的第二次聲明》:“
一、對於十月二十二日提交國際聯盟理事會的有關帝國政府把軍隊撤回南滿鐵路附屬地問題和日華開始直接談判問題的決議案,日本理事提出包括幾點意見的修正案。十月二十四日的表決結果,上述修正案和決議案均未得全體會議一致同意,未能通過。
二、帝國政府曾屢次聲明,此次滿洲事變,完全起因於中國軍事當局的挑釁行動。目前,帝國軍隊的少數部隊仍駐紮在南滿鐵路附屬地以外的幾個地點,這是爲了保護爲帝國臣民的生命財產,出於萬不得已。這當然不可能成爲帝國強迫中國接受的解決糾紛的條件而採取的一種手段,帝國政府絲毫沒有預想用軍事壓力來對待和中國的談判。
三、帝國政府對日華關係的全局早就加以研究,曾在各種場合一再聲明,表明了,在形成日中緊密複雜的政治和經濟關係的各種成分中,絕不允許對帝國國民生存有關的權益有所改變的立場。不幸,近來中國的所謂收回國權運動趨極端,並在各級學校教科書中公然鼓吹排日思想,根底已深;現在更顯然出現了不顧條約和歷史,甚至有企圖逐步破壞有關帝國國民生存權益的傾向。此時,如帝國政府單憑中國政府的保證,把軍隊全部撤回南滿鐵路附屬地內,則更會使事態惡化,並使帝國臣民的安全瀕於危險。多年來的歷史和中國目前的國情,顯然證明確實有此種危險存在。
四、因此,帝國政府認爲,爲了確保在滿洲的帝國臣民的安全,首先只有採取措施,消除兩國國民的反感和疑惑,並準備與中國政府協商這方面所必要的基本大綱。此意已於十月九日外務大臣致中國駐日公使的照會中加以說明,並通知國際聯盟理事會,帝國政府堅信,只有根據以上見解才能收拾局面,在理事會的討論中也始終一貫這樣主張。帝國政府所考慮的協商大綱是:(一)否定互相侵略的政策和行動;(二)尊重中國的領土完整;(三) 徹底取締妨礙相互通商自由和煽動國際之間憎惡對方的有組織的行動;(四) 對於在滿洲各地的帝國臣民的一切和平業務予以有效的保護;(五)尊重條約上規定的帝國在滿洲的權益。帝國政府毫不懷疑,以上各項完全符合國際聯盟的目的和精神,應該成爲建立遠東和平的基礎的當然原則,必然可以取得世界輿論的支持。帝國代表之所以沒有把它作爲議題在國際聯盟理事會上提出,那是因爲帝國認爲它在性質上應屬於日華直接談判的問題。
五、爲日華兩國的前途深思熟慮,當務之急應爲雙方合作,迅速沒法收拾時局,由此走上共存共榮的大道。帝國政府現仍堅信不渝,作好準備,與中國政府開始協商關於簽訂確立兩國正常關係的基本大綱協定問題和把軍隊撤回南滿鐵路附屬地內的問題?!?
中國東北是中國的領土,日本依仗武力在中國東北所獲得的權益,居然與日本國民生存有關!損害這些權益,日本國民就無法生存!這種理由堂而皇之的一次次說出來,西方列強認爲當然,中國政府沒有力量敢說“不”。
在第一次聲明中,日本政府聲稱將採取“不擴大”方針,日軍“已接管四平街、鄭家屯及奉天、新民間之中國鐵路,全系誤傳,亦無事實根據?!钡旉P東軍轟炸錦州、擴大了軍事佔領後,“誤傳”已經成了無可辯駁的事實,日本政府則轉而聲稱“這是爲了保護爲帝國臣民的生命財產,出於萬不得已。”並且提出五項要求,作爲日中直接談判的基礎。
關東軍牽著日本政府的牛鼻子,步子越邁越大。不過,日本政府是要借軍隊的威攝力,以迫使中國屈服,並不想跟著關東軍擴大戰爭,對“滿蒙”實行軍事佔領。國聯理事會的決議雖然由於日本反對,沒有法律效力,但畢竟各國正睜大眼睛在看著。如果關東軍的軍事行動太過分,引起列強們的強烈反感而進行干涉,事情就很糟了。
黑龍江軍隊沒有退出大興陣地,而日軍則又過了江。眼看要打起來了,想著外相幣原交待防止事態擴大的任務,清水發了慌。他急忙跑到黑龍江省政府,與省府官員商談避免衝突的辦法。
此時還能有什麼好辦法?無非是雙方剋制,最好是避免接觸。經過磋商,決定由雙方組成一個調解委員會,到江橋去分別督促各自部隊後撤,以便繼續恢復江橋修復進程。但麻煩的是,清水是外務省的領事,管不了軍隊,只得請林義秀作代表。
四日清晨,日方代表林義秀會同中方代表石蘭斌,帶著隨從人員,乘車來到江橋前沿陣地。然後打著白旗來到兩軍前,分別各自訓誡士兵嚴守紀律。工兵中隊隊長花井京之助大尉卻走了過來,指責黑龍江省政府違約,要黑龍江軍隊馬上撤到十公里外。
趁著清晨的大霧又冷又溼,日軍第七中隊的一個小隊悄悄地渡過江突入陣地,將左翼警戒陣地的一組哨兵三人捕走。石蘭斌聞報,向林義秀多次抗議,要求放還哨兵。林義秀不但不放還,還逼著石蘭斌下命令,黑龍江軍隊全部撤離大興陣地,否則就會發生衝突。石蘭斌忍住氣,搖搖頭拒絕道:“我只不過是一個旅參謀長,哪有權力下這種命令!”
既然如此,那就把他們逼退!黑龍江軍隊的忍讓,也使日軍膽氣更壯。濱本命令:正午十二時前,迅速佔領大興車站,以掩護修橋。濱本想當然地認爲,在日軍的進逼之下,怯懦的黑龍江軍隊必不敢作戰,只能退出大興車站。
接到命令,第七中隊在遠矢忠大尉的指揮下,昂首闊步地過江直逼向大興車站??吹街袊俦尤粵]有退出大興車站,遠矢大爲生氣,命令第七中隊開始武力驅逐黑龍江軍隊。攻擊信號發出後,飛機臨空擲彈,中國士兵傾刻就死傷數十名,大興車站也被炸燬。這麼一點日軍就敢如此猖狂!實在是忍無可忍,防守陣地的步兵第二旅四團的官兵被迫奮起反抗。
大興車站陣地不但堅固,守軍人數也遠遠多於日軍,而且還有一個野炮營的支持。一聲令下,野炮營就對這個只有輕武器的日軍中隊展開了一輪急轟,當即就有十五個日軍倒在地上,一死十四傷。日軍完全被守軍的火力壓制住,在曠野連頭也擡不起來,遠矢只得下令後退。
黑龍江軍隊居然膽敢不聽日本皇軍的命令,不僅不撤出陣地。而且還痛擊了第七中隊,使其未能佔領大興車站。豈有此理!濱本火了,命令第二大隊長小圜江邦雄少佐,帶第二大隊的第五、第六兩個中隊過江增援。隨後濱本再一咬牙,又把聯隊所屬的重機槍中隊也派過江。
嫩江大橋被炸壞了三孔,豈是這麼容易修的?此時破損處僅僅用一些木料填塞了一下,步兵倒可以通過,步兵大隊迫擊炮也可以帶過去。但野炮、山炮和馬車都過不去,野炮、山炮只能排放在嫩江南岸。濱本命令野炮向江北陣地狂轟,配合已經渡江的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