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先生,雖然降下了雨,但到底不能靠著老天庇佑,更何況雨水多了,也會成災(zāi),你們都議一議,要怎麼辦纔好。”老朱冷靜說道。
其實李善長等人心裡頭也清楚,鬼神之說並不可靠,有些事情不過是趕巧了而已。
“上位,如此看來,就只有修河渠,挖水庫,打深井,既可以防洪,又能備旱,可保水旱從人,不知饑饉。”
李善長說到這裡,看了眼挨著他坐著的張希孟,主動道:“只是大修河工,耗損民力,唯恐百姓不願意!眼下倉庫存糧雖然不少,但軍中開銷也大,萬一遇到了戰(zhàn)事,就怕不夠了。到底是等著秋收之後,還是現(xiàn)在就落實下去?”
張希孟笑了笑,“李先生已經(jīng)說明白了,我的意思還是要相信百姓,相信大傢伙。我們派人下去,我和李先生也可以親自過去,跟大傢伙講清楚,誰修水渠誰受益。我們儘量幫助大傢伙,需要的鐵鍬鎬頭,各種磚瓦工具,還有一些口糧,都可以貼補……但是需要大傢伙主動出力,而且沒有什麼酬勞。”
李善長略沉吟,“這個道理倒是容易講,就怕有人想不通,在中間鬧騰,好事就變成了壞事。”
“那就不許他們家用水!”朱元璋突然開口了,“李先生,咱也是窮苦人出身,鄉(xiāng)下又有幾個不知道水渠重要的。無非是朝廷大戶修水渠,不許百姓用,又要大家出力氣,又不給大傢伙好處,誰能答應(yīng)?只要是真正給百姓用,沒有欺瞞哄騙。百姓又怎麼會不答應(yīng)?縱然有那麼一兩個混球,也無關(guān)大局!”
朱元璋頓了頓,這才意味深長道:“李先生,你該相信老百姓纔是!”
老朱的聲音不高,但話卻很重,砸在了李善長等人的心頭。
李善長略微錯愕,細(xì)思量又覺得惶惶不安,額頭竟有冷汗浸出,他連忙躬身,其他幾個人也都是深深一躬,隨後趕快下去辦事了。
唯一感到了欣慰的或許就是張希孟了,老朱已經(jīng)漸漸意識到了民衆(zhòng)的力量,境界提升飛快,強烈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張希孟又把學(xué)生們叫來,由於前面講解田賦的事情,他們辦得很好,這一次輕車熟路,又下去各個村子。
張希孟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要每個村子,至少一半的田地,能得到灌溉,還要每十戶百姓,挖一口水井,保證大傢伙喝到清澈甘甜的好水。
這些事情一公佈,老百姓立刻聞風(fēng)而動。
自家的田地,自己喝的水,誰不想往好了弄?
還是那些挑頭的糧長,他們已經(jīng)漸漸承擔(dān)起村長的職責(zé),遇到了事情,就把村裡的老人召集過來,一起商議,妥當(dāng)了之後,就告訴所有村民。
本村以內(nèi)的水渠,水井,直接可以開工。
涉及到幾個村子的,就把人叫過來,一起談。
有太多的政策,設(shè)計的初衷都是好的……最典型的就是王安石的青苗法,老百姓苦於盤剝,朝廷出錢,低息借貸,讓百姓可以安心度日,不用揹負(fù)高利貸,朝廷也能趁機收點利錢,豈不是兩全其美?
但是到了執(zhí)行的時候,問題出來了,真正窮苦的百姓不信任朝廷,不敢借貸。那些官吏爲(wèi)了績效考評,也生怕借給窮人變成壞賬,就強迫不種田的人借青苗錢。
逼著和尚買假髮了屬於是。
僅此一件事,就能看得出變法的艱難……變法變法,真正的核心不是擬定出多麼完善,多麼別出心裁的新法條文。
而是如何跟下面溝通,如何讓最底層正確理解新法的用意,沒有一個自上而下的有效渠道,光靠著一些三心二意的官員,層層扭曲,到了下面,早就弄得媽都不認(rèn)了。這時候再去討論變法的內(nèi)容有什麼意義?
沒有基層的組織動員能力,說什麼都是虛的。
很幸運的是朱元璋已經(jīng)開始擁有了這種力量,比起歷史上擁有的更早,更強!
從滁州到定遠(yuǎn),每一個村莊集鎮(zhèn),都開始動了起來。
百姓們聽說是給自家修水渠打井,天不亮就帶著乾糧,扛著鍬鎬,主動幹活來了。
大地上,一條條引水渠,這纔是真正的龍王爺,庇護(hù)著百姓們,不懼水旱!
不過道理雖然如此,人們依舊對“雙龍會”喜聞樂見,喜出望外!
吳大頭的團(tuán)隊已經(jīng)成功發(fā)展到了三十多人。
其中演員十多個,負(fù)責(zé)化妝場地的也有十來個,尤其讓人稱奇的是,還有六個人的樂隊,鑼鼓絲絃,一應(yīng)俱全。
就這個規(guī)模的戲班子,已經(jīng)遠(yuǎn)超許多大戶人家的極限了,畢竟“都中望族首吾門”的賈家,也只養(yǎng)了十二個小戲子。
而且經(jīng)過了這麼多場的磨合,這個戲班子已經(jīng)相當(dāng)完備,業(yè)務(wù)十分嫺熟。
半個月的光景,就把雙龍會排了出來,順利搬上了舞臺。
鑼鼓聲中,大戲開羅。
臺上演員賣力氣,臺下的觀衆(zhòng)全神貫注。
吳大頭這一次穿了一身黑,頭頂上弄了兩個鹿角,充當(dāng)龍角……他先是在祠堂裡面大吃二喝,享受供奉,外面烈日炎炎,絲毫不當(dāng)回事。
老百姓哭求祈雨,他也不管不顧,那一份做派,簡直跟衙門裡不顧百姓生死的昏官,沒什麼區(qū)別。
就在這時候,一位偉岸大漢,一身甲冑,背後背弓,腰間懸箭,龍行虎步,衝進(jìn)了祠堂。
對著龍王神像,破口大罵。
小小孽龍,不顧民生艱難,竟敢不降甘霖,咱便殺了你,也是替天行道!
念你修成龍形不易,姑且給你三日期限,降下甘霖,許你繼續(xù)護(hù)佑一方,不降甘霖,砸了你的神像,拆了你的祠堂,讓你當(dāng)不成龍王,去做那無家可歸的野怪山精!
一頓大罵,隨即取下弓,連射三箭。
吳大頭扮演的龍王被這三箭射得嗷嗷怪叫,狼狽不堪,在戲臺上不停轉(zhuǎn)圈……等大漢離去,他才攤在地上,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我是龍來你是龍,你居天上我在潭。你下天界救黎庶,我降甘霖做功德。”
三日之後,果然大雨普降,喜迎甘霖。
很顯然,龍王爺是小龍,朱元璋纔是天上的真龍!
戲不算複雜,唱詞也不考究,只是通俗易懂,甚至韻腳也多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吳大頭賣力演出,把一個前倨後恭的小龍王演得惟妙惟肖,得到了齊聲喝彩,掌聲經(jīng)久不息。
這時候在人羣當(dāng)中,有一個身形高大,面色鐵黑的漢子,他看得高興,連連鼓掌,卻還嫌不夠,竟然掏出了幾顆銀豆子,直接扔到了臺上。
“朱將軍是好樣的,你們也演得好!爺賞你們的,喝茶去吧!”
大漢笑聲豪爽,要知道元廷可是不許金銀流通,雖然現(xiàn)在元廷的法律跟擦屁股紙差不多,但是捨得賞銀子的,那也是鳳毛麟角,十足的金主爸爸。
面對此情此景,不管任何戲班子都該感謝,返場來個小段,伺候好了也是應(yīng)該的。
可是就在大漢扔出賞銀的時候,周遭的觀衆(zhòng)都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眼神之中,居然帶著責(zé)怪。
再看臺上,吳大頭稍微遲疑,竟然蹲下身體,把幾顆銀豆子都撿了起來,而後跳下戲臺,走到了大漢面前,鄭重其事,把銀豆子遞給他。
“請收回!”
黑大漢不解,忍不住笑了,“你這個唱戲的真有意思,爺賞你錢,你怎麼不要?你們這些人吃什麼,喝什麼?莫非說,你瞧不起俺?”
吳大頭還沒說話,周圍就有人怒了。
“有幾個臭錢裝什麼大個兒的?人家不是戲子,人家吳英雄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兵!剛剛榮升百戶!”
大漢也愣住了,傻傻看著吳大頭,百戶?唱戲的?
這滁州真稀奇啊!
吳大頭抓過大漢的手,把銀豆子塞給了他,而後道:“這位朋友,你可能不清楚。俺們是軍中的人,給鄉(xiāng)親們演戲,是從來不要錢的,俺們有軍餉,有津貼。雖然不能大富大貴,但是也衣食無憂,用不著替我們的擔(dān)心。”
黑大漢真的懵了,他傻傻道:“你,你們這麼好的戲,怎麼願意在軍中啊?爲(wèi)什麼不出去掙大錢?”
“掙大錢?”
這時候一個彈琵琶的樂手過來了,冷笑道:“什麼掙大錢?分明是讓有錢人糟蹋,當(dāng)個取樂的玩意罷了!在滁州這塊兒,咱們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兵,堂堂正正的爺們!別看咱現(xiàn)在彈琵琶,上了戰(zhàn)場,咱拉弓射箭的本事,不比別人差!一樣能殺狗韃子!明明能當(dāng)人,又何必去做鷹犬。誰還不是十個月下生,一年一年長大的!誰又比誰輕賤?”
這一番話說得黑大漢大受震撼,戲子在哪不都是下九流,怎麼就是滁州不一樣?
吳大頭這時候笑道:“俺就是個蒙古人,不過俺可不向著大都的狗皇帝!上位告訴咱們大傢伙,窮苦人就該站在一起,跟元廷幹,跟那些爲(wèi)富不仁的混蛋幹!有些人拿著刀槍殺敵,有些人靠著演戲鼓舞士氣,給大傢伙講清楚道理,所做不同,沒有貴賤!”
黑大漢聽到這裡,低著頭思忖了許久,漆黑的面龐竟然變成了紫紅色。
說得多好啊,所做不同,沒有貴賤!
他急忙躬身,“百戶在上,恕小的魯莽了……”
吳大頭笑了笑,“行了,沒事我們還要收拾,去演下一場。”
黑大漢怔了怔,突然下定決心,急切道:“我,我能不能拜見你們上位?我,我叫胡大海,我有兵,我能幫著打和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