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時間可貴,我不懂歲月流逝,縵若是一天天老去,眉毛雪白,在我眼中也與此時一般無二,依然是我唯一的主人。
有時候我也心中也有些缺憾。
假如他此時再對我說,他想看我長大後的樣子,那我一定會褪去這身孩童之軀,長出成年女子的身段。
可是縵再沒有說過。
我拒絕過一次,他便再也沒有因爲他自己向我提出過任何要求。
所以……
所以在斷角而亡之後,我依然會有怨念不甘,存留在這世上麼?
從來沒有完成過主人一次心願的麒麟,怎可就這般心甘情願地死去……
他想讓我長大,我卻充耳不聞;
他讓我易主,我卻斷角。
這份不甘凝聚了我的魂氣,便是呈現出瞭如今這般模樣麼?
可是,可是我長大了,縵你在哪裡呢?
我很快就要消亡了。
我很快撐不到去找你了……
如果這時候,有身懷龍脈之人到來的話,我便願意與之交易,借其龍脈。
只爲能去到縵的身邊,讓他看一眼我如今的模樣。
我的手心滲入著土地,順著大地的脈絡,用最後的力量去尋找最近的有龍脈的人。
朦朧中,有孩童的身影一點點靠近。
然後,是一個稚嫩的童音出現在我的頭頂:“大姐姐,你怎麼了?”
我擡頭,便看到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子。
他的眉眼骨骼,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箇舊友……
我伸手,摸到他的臉。
一樣的龍脈……他是,秦褚的後代。
我問他:“我借你一樣東西,可好?”
他蹲下來,眉宇間的關切都是那般熟悉:“姐姐,你好像生病了?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我搖頭,道:“我的病,非世間的醫生所能醫治……只是若你能把你身上的東西借給我,我便可康復。”
他有些似是而非地看著我,並沒有完全聽懂我在說什麼。
我又對他講道:“我與我的主人失散,現如今須得去找他,可是我如今病入膏肓,須借你身上的龍脈一用。待到將來,你我重逢,我便還你龍脈。作爲酬謝,我會應允你任何一個要求,任何要求。”
我說完這些之後,他顯得更加茫然了一些。
然而他卻突然問我道:“你是麒麟麼?”
我一怔,我是麒麟,他是如何看出來的。
他只側頭看著我:“我家有一副小女孩的畫像,和你很相像呢,如果畫中的女孩長大的話,一定就是你這樣的。”
他很聰明。秦褚的後代,身懷龍脈之輩,必定是秦家的嫡子長孫。
我不想瞞他:“我確是麒麟,你可借我龍脈?”
他點頭,對我露出一個笑:“我借給你,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我的心一沉,卻只能點頭:“你說。”
他爽朗地開口:“我要你回來還我東西的時候,跟我回秦家!”
我心一涼,果然是這般的請求麼。
他緊接著卻道:“聽說我太爺爺臨死的時候,一直在念著你,我想帶你回去,圓他老人家和我們全家的心願。可以嗎?”
我笑得無奈:“不是不可。只是……你可明白,你這樣的要求,等同於,是要做我的主人。”
他頭一昂,下巴挺起,頗有些霸氣的問我:“我不能當你的主人嗎?”
我苦笑。
“能。”
他便又笑起來,伸出小指:“那我們拉鉤哦,麒麟姐姐。”
我們的小指勾纏在一起。
他紅色的,如焰火一般的龍脈,順著他的指尖,慢慢地流到我的身體裡。
溫暖的龍身在我的體內盤旋,我能感覺到力量的充盈。
然而片刻,我卻看到他身後站立的那個女子。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抓住了男孩的手。
我低聲道:“今ri你與我之間之事,除非將來重逢,否則你將不會記起。”
那女子嘲諷地聲音便傳來:“好精於算計的麒瑩,奪了他人龍脈,還要奪人記憶。你這是打算賴賬了麼?”
我冷冷地看著那個叫田紙菸的白骨妖精。
我說:“抹去他的記憶,只是不想他將來被你利用。他失了龍脈,必將踏上離家之途。田紙菸,記住我的話。秦褚的後代,非你所能控制。”
那女子美眸之間便染上了妒色,她飛來抓我。
然而我已有龍脈護身,並不懼她。
她的利爪撲了個空,因我已升空,須臾之間便飄於九天之上。
只有踏於九重天上,我才能看清我的角在哪裡,我知道,我走後,縵將我的角珍藏了起來。
只要尋到我的角,我便能尋到縵。
而只有龍脈,可護我免去九天之上罡風的摧殘。
然而,當我尋到那個懷有身孕的女子時,我才知曉,縵早已經爲我重築了我的骨……
我的骨,她的名字,依然叫林小瑩。
她的父母爲她取這個名字,冥冥之中應當是根植了縵的“意識”。
縵用我的半隻角,爲她做護身符。
我現在只要耐心等待。
等到有一日,尋到我另一半的角,便可出世,重回他的身邊……
…………
……
我沒有想到我還有可能醒過來。
睜開眼的片刻,有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裡。
陷入黑暗的時候,久遠的那些記憶,一點點的滲入我的思維。
我知道了一個很久遠的故事。
我知道了磅空姓燕,燕縵……
曾經是燕家的大少爺。
我知道林小瑩是他家廚娘的女兒,當年她遇難,燕縵和秦褚去救她,可救回來的人,已經不是原本的林小瑩。
麒麟麒麟,雄性爲麟,雌性爲麒。
所以,林小瑩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麒瑩。
親手救下她的人是秦褚。
可是麒麟卻違背了天地間的法則,選了燕縵做主人。
或許,這一個任性的決定,已經註定了後來的悲劇……
我還知道了一件事。
那就是麒麟已經開始滲透我的思維。
她在開始和我融合,開始吞噬我的意識。
我本來已經要和她融爲一體。
然而驟然間,一切都停止了下來。我重新恢復了神智。
這樣因爲……
你還是要等他麼?
如果他不來的話,你是不會出來的嗎?
我問自己身體裡的那一半神物,那個曾經反反覆覆出現在我腦子裡的冰冷的聲音。
你反反覆覆說,你不懂人世間的情感和事故。
可是爲何你的固執,你的偏執,超過這世間的萬事萬物。
我對麒麟說,你還不明白嗎?
燕縵已經把你交給了燕步雲,我的一半角,他的一半角,已經是這般的寓意。
你和縵的緣,已經斷了。
他當初第一次,把你交給青喉的時候,就已經下了這般的決斷。
可是,你不信。
你是不信他竟然會捨得把你交出去,你不信他真是那般無情無慾之人,你不信他……早已經對於你長大後是什麼樣子的,不感興趣了麼……
你不信,其實你和別人沒什麼區別。
在他心中一樣無足輕重。
那個揣著熱米糕淋著大雨跑到你身邊的燕縵,那個用期待的眼神對你說想見你長大的燕縵……早已經消失了。
可是你不信。
我擡起眼,不知道臉上的淚水,究竟是林小瑩所流的,還是麒瑩所流的。
我看到燕少正看著我。
他看我的眼神,和之前有些不同。
他的眼眸有些顫抖,他的神情有些無法穩持。
然後他的脣也同樣顫抖著,他對我說道:“林小瑩,你爲什麼沒有來吻我?”
我怔了片刻。
突然間覺得五臟六腑被電擊了一下。
【林小瑩,如果我忘記了你,請你一定要像這樣吻我。】
他是,終於想起了那半年的事情麼?
麒麟放開了自己的記憶,也把屬於燕少的記憶還給了他麼?
我終於知道,爲什麼還陽後我不能和燕少在一起,否則他就會死。
那是因爲,麒麟在燕少還陽的時候,取走了他的記憶。
她知道那段記憶對於燕少珍貴。
因而要用那段記憶來換取燕少身體裡的那半隻角。
而一旦取走護在燕少心臟上的那隻角,那麼燕少就會死……
過不得二十七歲的詛咒,便會實現。
然一旦二十七歲一過,詛咒失效,麒麟便再也取不得燕少的命。
待它出世之後,爲了自己的完整,便只能守在燕少身邊,侍奉他爲主。
因爲,燕少握著她的半隻角。
我的聲音有一種瀕死的破碎,我說:“對不起四一,我不敢……”
還陽以後每一次親吻,我都帶著那般小心翼翼,帶著恐懼和擔憂。
每一次,我都告誡自己,不能如同從前那般吻他。
不能放開去愛他。
燕少躬下身子,環住了我。
他說:“林小瑩,可是其實記憶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你有沒有存在,纔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從沒有,輕賤過我的心。”
他說:“謝謝你,林小瑩,謝謝你讓我這樣去愛一個人。謝謝你讓我知道這是怎麼樣一種情感。謝謝你讓我……這樣幸運。”
我與他一同側頭,看著不遠處的田紙菸。
秦月天靜靜地躺在她身旁,不知道是否還有呼吸。
但是我想,田紙菸沒有死,秦月天也必定還活著。
她已經從他的身體裡鑽了出來,面紗也掉落了,再美的一雙眼,也蓋不住臉上猙獰蜿蜒的疤痕。
冷笑,讓她的面容顯得更加可怖。
她說:“麒瑩,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出來麼?哼,我可是告訴你,秦月天馬上要死了。他若是死去,你便是違了你們之間的契約。屆時你便是魂飛魂滅,永世不得輪迴!”
燕少把我輕輕放下了,他對小甜甜說:“你照看好她……”
小甜甜隨即抱住了我。
燕少站到了我的前面。
他的目光和氣勢,此刻都是那般的沉靜。他對田紙菸說:“你就到此爲止吧。”
田紙菸怔了怔,她盯了燕少兩秒。
片刻,神色卻是有些驚慌起來。
她後退了一步,有想要逃的模樣,她說:“你、你是什麼都想起來了麼?”
燕少攤開手心。
我看到他的手裡,是曾經那塊他棲生過的陰沉木。
那陰木在他手中如同流水一般變形,彷彿長出藤蔓,纏住了他的手指。
燕少說:“不僅僅是想起了什麼……”
他這句話剛剛說完,那藤蔓忽的飛長出去,如同長袖一般揚向了田紙菸。
田紙菸往下一躲,她竟然想要重新鑽到秦月天的身體裡去。
然而燕少已經跳了過去,手中的藤蔓變成了一張網,攔在了田紙菸和秦月天之間。
網朝上一收,頃刻就要將田紙菸束縛住。
與此同時,另一根藤蔓從前端變幻了出來,頂上的尖錐刺向了田紙菸的後背。
田紙菸此刻是腹背受敵。
往前會被藤網束住,往後會被尖錐刺穿。
而我和小甜甜都無比震驚的看著這一幕。
燕少他……取回了做妖煞的時候的力量了麼?
而田紙菸,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關鍵時刻,田紙菸的身子一下子縮成了一截透明發光的骨頭,往側裡翻了出去。
她竟然棄了人形,顯了真身。
然而燕少豈會讓她逃脫。
藤蔓又變成了一根繩索,跟著她追去。
田紙菸所化的骨頭想要飛上懸崖,然而燕少按住了旁邊的巖壁,那巖縫之中的枯枝雜草彷彿得了命令,全都絞向了她,攔住了她的去路。
那骨頭被這一攔截,速度就慢了慢。
只是稍事的遲疑,燕少的藤蔓已經跟上,將它攔腰繞了一圈。
燕少收手,藤蔓回縮。
那骨頭啊的慘叫一聲,從崖壁上被拉扯回來,啪的一下落在地上。
片刻,又變回了田紙菸的模樣。
只是被藤蔓纏了個結結實實。
燕少冷哼一聲,手指微微往手心聚攏,我便看到藤蔓在田紙菸身上又緊了一圈,疼得她又是一聲淒厲的慘叫。
這個過程,抱著我的小甜甜,一直在發抖。
恢復了原本記憶和力量的燕少,對付田紙菸這樣的妖精根本不在話下。
他走近了田紙菸,眼中的寒冰幾乎要化成刀,將她刺穿。
他問她:“是你布了局,把我的魂煉成了煞,是麼?阿冰也是因爲你的局而死,林小瑩每次遇險,都是你下的手腳,是麼?我小姨當初與我母親同時懷上孩子,生下那個形魅,還有後來阿青的出世,都是你設計的,對不對?”
田紙菸只擡著怨毒的雙眼,看著燕少。
“詛咒你的人是麒麟,”她恨恨地咬著牙,“我只是順應她的詛咒而已!你活不過二十七,還在乎是怎麼個死法?你小姨愛慕你父親,做夢都想要和他生一個孩子,我只是圓她的夢而已。還有你媽媽,哈哈,她不是一直想再要一個兒子麼?”
我知道田紙菸吞噬了磅空的大弟子,所以纔會有那些法術。
那些陣法,煉煞煉魂的法子,其實都和磅空是一脈傳承的……
燕少有些憐憫地看著腳下這個瘋狂的女妖精。
他問她:“你這樣做,得到了什麼,又爲了什麼?”
田紙菸尖利的大笑:“哈哈,我爲了什麼?又得到了什麼?你到現在問我這個問題,不覺得很可笑麼……正因爲我什麼都得不到,所以纔要做這些事,不是嗎?”
她用怨毒的眼神看著燕少:“我得不到,所以誰也別想得到。”
燕少微微嘆氣。
“那麼,做這些事的後果,你也肯定也是想過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藤蔓的尾端已經化成了利刃。
燕少說:“本來想慢慢折磨你致死,不過這麼多年,想必你自己也把自己折磨得夠嗆,我就一刀給你個痛快吧。”
小甜甜抱著我,愈發抖得厲害。
我看到她脣色慘白,雙眼之中盡是絕望。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就是,既然甜甜和田紙菸其實是同一個人,那麼如果燕少殺了田紙菸,小甜甜還會存在麼?
剛剛這般想著,那頭燕少的刀已經落下。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有個白色的身影突然從我們眼前掠過。
刀刃沒入身體的聲音,隨著一聲悶哼同時傳來。
時間在那一刻,停滯了一秒。
然後我們聽到田紙菸尖銳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甜甜的身子也抖得愈加厲害。
我看到兩行淚從甜甜的眼裡流下,她看著前方,無聲地抽泣起來。
田紙菸的哭聲也跟著一同傳來:“琉璃——”
我心中震撼,難以言喻。
是琉璃,那個白色的影子是琉璃……
琉璃竟然爲田紙菸擋了燕少的那一刀。
田紙菸哭喊著:“琉璃,你不是被我囚住了麼?你是怎麼掙脫了過來的?你爲什麼要這樣幹?”
隨著她的哭聲,甜甜也開始嗚咽出聲。
琉璃趴在田紙菸的身上,他用雙手撐著地面,吃力卻面帶微笑地看著滿臉疤痕的女子:“妖精,其實當初和尚……不是讓人來滅掉你,你的另一半身在他手上……他要滅你,不是輕而易舉……他、他只是想把你勸回去……替你淨化你身上的戾氣……否則的話,他又怎麼會在甜甜身上下護身咒,保護她的安全……”
田紙菸怔怔地,看著近在她眼前的琉璃。
燕少站在他們面前,也沒有再做任何的舉動。
琉璃繼續道:“你的那件武器……指骨鞭……和尚,還把他的小指骨取下來……替你裝上了……本想等你回去,作禮物給你……不信,不信你問甜甜……”
田紙菸茫然地搖了一下頭,看向了抱著我的小甜甜。
“他是說謊,是不是?”她依然被藤蔓捆綁,動彈不了,只掙扎著擡起身子,“他是騙人的,對不對?怪老頭不會那樣做……我求了他那麼久……他也不願給我零星半點……琉璃說謊的是不是?”
小甜甜流著淚,什麼也沒說,只是從腰間緩緩取下了那根由人手指骨做成的鞭子,放到了地上。
把末尾那一截細小的骨頭,給田紙菸看。
田紙菸只看了一眼,突然爆發出一陣癲狂的大笑。
“磅空!磅空!你爲何總幹這般陰差陽錯的事!你爲何從不許人隻言片語!你爲何總要他人爲你等待!”
她笑了好長一陣子。
整個怪異的聲音都在山谷裡迴盪著。
末了,她停歇了一下,突然間抓住了琉璃的肩膀。
“琉璃?琉璃?”
我感覺到抱著我的甜甜的身子,緊繃了起來。
我也極力想去看琉璃,然而小甜甜卻先哭喊了起來:“琉璃他已經走啦——”
我吃驚,竟然差點從地上坐起來。
燕少深深皺著眉頭,看著已經無聲無息趴在田紙菸身上的男子。
他的那一刀,是致命的一刀,大約凝聚了所有的妖煞之力。
而琉璃一聲不響,擋在了田紙菸的面前。
他臨死前,一直都在爲別人說情,分毫沒有爲自己說過半個字。
近午的陽光照射在他銀色的髮絲之上,閃著醉人的光澤……
我想其實我見他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短短的三次,便陰陽相隔。
而他與田紙菸呢?
當初,他明明是在田紙菸的陣法之中,卻逃了出來,慌亂中投胎到一條狗的身上。
那時他還不知道,困住他的人是她。
如若是知道,我想他必然是不會去掙脫這牢籠的。
愛的牢籠,誰也掙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