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劉翠花穿著領口和袖口都鑲著花邊兒的便衣,腰上繫著黑白印花的圍腰,腳穿繡花布鞋,坐在牀頭,對著小窗口發呆。
這個小窗口是屬於她的。
屬於她的小窗口將隨著她的離開而永遠關閉了。
舅舅推門進來的時候,親切地喊了聲:“翠花?!?
要是往日,劉翠花早就跳起來了,喊一聲“舅舅”,然後小鳥一樣飛進舅舅的懷裡。還小的時候,劉翠花遠遠看見舅舅,就會大呼小叫地跑上去了,每一次,舅舅都會從便衣口袋裡掏出一兩粒糖果,因此,她每天都在盼著舅舅能來。
然而今天,她沒有動,也沒有喜悅。
自從曉得兩家要搞扁擔親,她就不想舅舅再來。舅舅過來無非是商議操辦婚事。她私下裡求舅舅取消這門親事,但舅舅沒有同意。
舅舅說:“女孩子嫁男人還不是爲了穿衣吃飯哪。你給舅舅做兒媳婦,舅舅保證你吃飽穿暖,麼子活路都不要你做……”
可劉翠花覺得,自己嫁人並不是爲了吃穿,而是爲了和心愛的男人一起生活,再苦再累,口喝涼水心也是甜的。跟一個傻瓜過日子,吃飽穿暖也沒麼子意思。
想到表弟,劉翠花就噁心。
舅舅替劉翠花蓋上紅頭布,然後蹲在牀邊上。
劉翠花趴到舅舅的背上,一聲不吭。
這兩個月該說的話劉翠花都說盡了,沒有用,她只能沉默。
寨子裡別的閨女出嫁時都哭得跟淚人似的,然而劉翠花的眼裡一滴淚水也沒有。
她的淚水早就流乾了。
舅舅揹著她從三樓下來的時候,母親在二樓上哭得天昏地暗,衣襟衣袖全溼透了,準能擰出半碗水來。
銅鑼花轎催女走,
好多話兒沒說夠;
世上三年逢一閏,
爲何不閏五更頭?
哎,閨女去了娘難留,
往後的日子你重開頭;
孝敬父母勤持家,
夫妻恩愛哎度春秋……
母親死死抱著舅舅的腿不放手,捨不得女兒離開,感動得寨子裡的婆娘子眼淚水直流,紛紛勸她放手。
黃鼠狼的眼淚水兒。劉翠花在紅頭佈下暗自發笑。
如果今天嫁的不是表弟,而是自己的心上人,劉翠花的眼淚水肯定比別的姑娘都多。她不但會哭,而且還會唱幾支讓人聽了也會傷心落淚的哭嫁歌。姑娘出嫁那天要哭是一種風俗,哭聲越響,淚水越多,說明母女的感情越深,女兒越孝順。姑娘出門時用歌聲訴說孃老子對自己的養育之恩,捨不得離開孃老子。每每此時,寨子裡的三姑六嬸八婆就會出來用歌聲寬慰她們。
劉翠花沒有哭,不但沒有哭,而且出門檻時,還故意伸出右腳在門框上輕輕地颳了一下。
進寨子要攔路,出寨子也要攔路,表示對客人的挽留。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雙方的男女青年彼此都認識了,於是故意唱出一些內容與自然現象相反、情趣詼諧的歌詞來逗趣。同時,也藉此考察對方應付這種內容反常歌詞的能力。這時的“攔路”,實際上是送客的禮節。楓樹寨的姑娘們在風雨橋頭攔住桐木寨的後生首先唱開了——
哥哥急著要離開,
這是爲哪樣?
哥哥急著要回家,
這是爲哪行?
難道你的婆娘白天換衣服,
要你點燈去照亮?
難道你的婆娘踏著石碓在舂米,
等你回家去簸糠?
難道圈裡的肥豬,
等你回去戴帽子?
難道壩頭的鯉魚,
等你回去穿衣裳?
夥計呃,
若不是爲了這些事,
哥哥急著回去爲了哪一樁?
桐木寨的後生們聽了楓樹寨的姑娘們離奇的發問後,立刻明白她們的意思了,也以逗趣的歌詞答道——
我們急著要回村,
爲的是趕回寨子去搶收成。
十月栽的早稻還未打,
九月還要種苕棒,
八月種的南瓜還未搭架子,
七月種的黃瓜不知牽不牽藤?
一大堆事情等我們做,
再不回去就會誤陽春!
夥計呃,
誤了陽春會遭別人罵懶漢,
害得我們一輩子要打單身。
沒有比打單身更重要的事情了,楓樹寨的姑娘們紛紛讓出道來。
值得一提的是,兩個寨子的青年男女通過攔路對歌,有的則由一般的相識到彼此之間的瞭解,以便於今後的進一步交往,把情歌唱到姑娘的小窗口裡去。
花轎回到桐木寨的地界後,他們也不急著進寨子,而是在離寨子裡把路的一個灣子裡停下來。
劉翠花的嫁妝不多,就一個櫃子,一個烤火桶,一個馬桶和三個澡盆,全放在灣子裡。
他們要在這裡等楓樹寨的人出來。
劉翠花的舅舅笑呵呵地說:“我就不相信那兩頭蠻牛擡著一個人還能從轎子頂上過去。”
所有的人都笑了,議論紛紛。
他們的話題都是楓樹寨的人如何擡著花轎和嫁妝,如何小心翼翼地從路邊過去。
有人擔心說:“這麼窄的路,他們的花轎會不會滾到下邊的刺蓬裡頭去呢?”
有人應聲說:“滾下去最好,讓刺蓬裡的刺掛住那兩頭蠻牛褲襠裡的傢伙?!?
有人開玩笑:“要是刺蓬裡的刺掛壞了新娘子的行頭怎麼辦?”
有人笑開了:“新娘子的行頭那麼小,哪裡掛得??!”
有人跟著起鬨:“掛不住?當年你婆娘還不是讓你褲襠頭的那根刺給掛住了?!?
有人壓低聲音:“蔥花這麼水嫩的姑娘,就怕那個哈卵的東西不管用?!?
又有人笑開了:“哈卵?是男人還不都一樣,稀裡糊塗地進去了!”
玩笑開到自家閨女的身上,劉翠花的舅舅那張老臉再也掛不住了,他把臉一拉,說:“大家別瞎扯蛋了,你們給我精神點,等下他們來了,你們給我招呼點,東西摔了不打緊,別讓人摔下去了?!?
“儘管放心好了,你家閨女不會摔的,有刺我幫她墊著。”
“最好是馬桶蓋子滾下去了,讓他們到刺蓬裡找馬桶蓋?!?
“嘻嘻……”
“哈哈……”
兩三個時辰過去了,劉翠花的舅舅也不著急,他認定楓樹寨的人遲早會出來的,他們就這樣熬下去,不停地調侃。
日頭在衆人的調侃聲中越過頭頂,漸漸西墜。
夜幕降臨。
楓樹寨的人還沒有來,劉翠花的舅舅就急了,叫人回寨子裡打探消息。大約一袋煙的工夫,打探消息的人急匆匆回來了,咬著他的耳朵嘀咕了幾句。
劉翠花的舅舅的老臉都氣歪了:“媽的劉富貴,老子跟你沒完!”
然後跺腳吼道:“走!咱們回寨子!”
花轎擡起來了。
短號、嗩吶和蘆笙在薄薄的夜色中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