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賢之患
來俊臣伏誅後,朝廷平靜無事。武后覺得情形異於往日,頗爲納悶。一天,她問宋璟爲何近來不聞有謀反的陰謀。武承嗣暫時消停下來,朝中的官員才得鬆一口氣。以前來俊臣當權期間,官員早晨上朝去時,總要向妻子說:“今晨一別,不知還能否再見。”那時,高級官員在大街上都會被捕去,閉置在監獄裡,被控以叛國之罪,隨後就永遠消息杳然了。
武承嗣現在已陷於孤立。狄仁傑的第一步就是把繼承大統的問題解決。武承嗣爲謀求皇嗣的地位已經活動了很久。因爲這是武后的周朝,是武姓的朝代。因爲安金藏剖腹自殺,武承嗣企圖誣害皇子旦已然失敗。現在極不得意,希望已極渺茫。武后已經下有旨意賜皇子旦姓武。朝廷高級官員對武承嗣無不厭惡。自宰相樂思晦及岑長倩以下,沒有一個人肯支持他的要求。他把樂思晦及岑長倩謀害之後,他又想謀害狄仁傑。幸而狄仁傑沒遭他的毒手,如今依然健在。狄仁傑並不是把這件事掛在心上的人。他之反對武承嗣另有重要原因在,就因爲武承嗣是姓武,不姓李。道理很明顯,如果要恢復唐室,第一步就是把皇子旦或是皇子哲立爲皇嗣,要立得確定,要立得分明。但是這件事卻極難對武后說。曾經有位大臣李照德試過,不成功,隨後由於他與武承嗣互控,在來俊臣伏誅之日,他竟被不清不白地處死了。
武后在朝政上遇見了左右爲難的事情,以前從未想到過。一個女人自己要開朝立代,自己卻沒有子嗣繼承皇位,這該如何是好呢?這件事真使她爲難。就如同一個男人盡一生之力掙了田產萬頃,卻舉目無親,不知遺留給何人才好。此種大事,在皇家自然更爲嚴重。武后不幸身爲婦人,嫁於李家,兒子卻姓李不姓武。雖然可以賜姓武,究屬表面形式。皇子哲和皇子旦因系李氏骨血,總是向李不向武。武后現在不想看一看皇子哲,雖然皇子哲被幽禁外地,已經十五年沒見武后。武后不想召他入京。現在有皇子旦系在她的裙帶上,更確切點兒說,皇子旦是武后留在衣袋裡的最後一個賭注。
還有一件不幸的事,就是武后之父只有兩個孫子,即武承嗣和武三思,兩人是堂兄弟。武后費盡心血想爲武氏子侄開創這個朝代,但是睜眼一看他兩人,心就涼了。武承嗣精力很強,時時不安靜,如此而已。沒有機智,沒有頭腦,沒有尊嚴。當初不應該給馮小寶做隨從,爲馮小寶執鞭墜鐙。三思和他兩人各處亂鑽,對某些人傲慢無禮,對另外一些人又逢迎諂媚——又強梁又勢利,極盡欺下媚上之能事。結果,只是招惹人人唾棄。武后另有一個侄子武懿宗,雖然瘦小枯乾像個稻草人,卻也野心勃勃,不遜於承嗣、三思。三人現在都高官厚祿,身披紫袍。不過身披紫袍現在已不足貴。以前身爲囚徒的,賣餅的小販,目不識丁的御吏,像這些無知的小人穿紫袍的太多太多了。不論武懿宗這些武姓子侄穿什麼,不論做得多麼肥大,穿在身上之後,總沒有帝王家的神采儀態。他們身體不夠高,沒有帝王家的教養,也沒有聰明智慧,也沒有精神氣力。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正式受過教育,尤其壞的是,自己聰明才智不夠猶不足爲大患,竟對尊重儒士,愛好書籍都不知道。武承嗣,這個一度曾假定爲皇位繼承人的武家長孫,就那麼卑鄙齷齪,以前有人提親,想將太平公主嫁與武承嗣,連太平公主都不肯嫁給他。太平公主的丈夫在唐室王公起兵平亂期間死去。太平公主當然要再嫁,但是她對武后另一侄子武信暨有意。可是武信暨已娶有妻室,其實這也不要緊,她一向武后表明有意嫁信暨,武后略施小計,武信暨的妻子轉眼就死去了,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現在武后覺得武三思比武承嗣更中意,於是徵詢大臣可否立他當
皇嗣。狄仁傑與另一個大臣堅決反對。武后心裡很憂慮,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有一次,她問狄仁傑,她說做夢時常常輸棋,不知何故。狄仁傑說其中頗有深意。因爲棋子即“其子”之意。狄仁傑說:“陛下輸棋是因爲陛下沒了棋子。沒有棋子,焉能不輸?”
若想說服武后不立武姓子侄而立唐宗皇子,自然不是易事。這根本違反她的心意,違反她開創這個新朝代的宗旨。不過這位斷案如神的狄仁傑也有驚人的口才。
狄仁傑問了一個無法辯解的問題,武后無法回答,因此獲勝。正如一切大題目一樣,他問的問題也是極其簡單的。武后認爲身後無人按時祭祀,那如何可以,這種看法也與普通老嫗無何不同。狄仁傑確是把她嚇著了。一天,又提到這件事,狄仁傑向武后說:
“陛下必須立親生之子爲太子,這是當然無疑的。如此,則陛下千秋萬歲後,得常享宗廟,乃是身爲帝王之母。若三思立宗廟,豈有侄祀姑母之理?陛下試想,侄與子孰親?即使兒叛其父母,母子終是母子。陛下何以能保侄輩不忘其姑母呢?”
這一番話很有效。狄仁傑把朝廷祭祀之禮解釋得很明確,武后自己也明白。她不忍想身後落個飢餓之鬼,無人祭祀,無人關懷。這一點武后非常重視。這是非常實際的,不是虛無縹緲的空論。在她去世之後,武氏兄弟未嘗不會冷落她,甚至辱罵她,這個她也想象得到。她一向佩服狄仁傑的智慧識斷。不過她還不能即刻就依從。
她回答說:“這是我的家事,想想再說吧。”
狄仁傑進逼一步。他說:“全國之大盡屬皇室,朝廷上事無鉅細,皆系皇家之事。繼承大統一事雖爲皇家所當慮,亦爲全國人民所關心,就以臣下而論,也同樣關懷。因爲此事爲國家之根本,必須分明決定。”至此,狄仁傑情不可抑,越發雄辯滔滔,他接下去說,“太宗皇帝親冒煙塵,東征西戰,南伐北討,始獲有天下,冒險犯難,勤勞而創立唐宗基業,傳之子孫,傳之先帝。先帝寢疾,詔陛下監國,陛下掩神器而取之十有餘年矣。皇子哲與皇子旦爲先帝之子,亦即陛下之子。依理當立皇子哲或皇子旦爲太子纔是。”
武后也願意把這件費心的事清理一下。現在狄仁傑已經指出來。她自己也看到了這件事:究竟是做下一個皇帝的母親呢,還是做下一個皇帝的姑母?哪一個更爲牢靠?
武后一天又問狄仁傑說:“立哲呢?還是立旦呢?”
狄仁傑說:“當然立皇子哲,哲爲長子。”狄仁傑的話總是明快果斷。
皇子哲自從被廢改封爲廬陵王之後,已經十四年沒有見武后,現在武后召他夫婦入朝。這次回來,仍保持秘密,並不公開。皇子哲已然四十幾歲,此次回來,也不許與大臣相見。一般人認爲皇子哲系因病回京就醫。皇子哲如今已然變成一個膽小如鼠唯唯諾諾的人。他還記得童年身爲皇帝之時,曾被從寶座上拉下來,隨即被廢。現在也不知道爲何被召還朝廷,也不知道將有何事發生。
狄仁傑又進朝去,催促武后決定大計。武后還沒拿定主意嗎?爲什麼秘而不宣呢?這次迎廬陵王回朝,意思就是決定繼承大統,以安民心。狄仁傑一向能說得人言聽計從的。對武后則總是說母子關係非常可比。
最後,武后起了愛子之心,或者說,深信身後的祭祀之重要。於是把廬陵王從後幕喚出,向狄仁傑很親切地說:
“我將太子還你吧!”
狄仁傑與廬陵王立即跪下謝恩。狄仁傑對武后的睿智決定備致頒揚之後,又向武后說:
“這件事不可秘不告人。”
“你說怎麼辦呢?”
“廬陵王之還朝,國人並沒有看見。臣以爲殿下夫婦可以出城去,
陛下可到龍門驛正式歡迎殿下回朝。這樣,全國臣民都知道陛下之子回來了。”
武后聽從了狄仁傑的意見,親自去迎接廬陵王回朝。這是在武后聖曆元年三月。
廬陵王現在被立爲太子。武承嗣的夢想已經破滅,再沒有一個人肯去支持他,親姑母都棄卻了他。就在當年九月,武承嗣病倒,抑鬱而終。
豫王旦的太子地位讓與兄長廬陵王哲,改爲相王,他並不生氣。在次年,我和豫王旦的孩子們,其中有現今在位的皇帝明皇,奉準聖旨離開東宮,重新獲得自由生活。那時我是二十七歲,當今的明皇才十四歲。我覺得像從黃金籠子中放出來的小鳥一樣。我重獲自由,重新看見街道,看見商店,看見街上熙來攘往的民衆,應當非常興奮非常快樂纔是。可是我記得當時並不如此,好像我心裡缺了點什麼東西似的。過了好幾年,我往日的擔心害怕以及默默無言的態度才慢慢消失,才重新能過平常自然的日子。
狄仁傑如今年老了。他已經盡了人臣的職責,武后待他可謂聖眷優隆。無論在什麼地方,對他特別禮遇。武后稱他不稱名,不稱官銜,稱爲“國老”。狄仁傑已然看透,唐李與武姓的紛爭,仍然要繼續下去,纔能有個水落石出,因爲武氏子侄依然大權在握。大局前途如何,他也不十分清楚。但是一件事他看得分明,就是要扭轉乾坤,一定需要一個大智大勇幹練果斷之人。武后近年來對狄仁傑言聽計從,他爲國薦賢,武后無不重用。在狄仁傑眼裡,大局在危急之時,忠正剛直之士並不缺少。賢良之老臣魏元忠還在朝。後一輩的清正忠毅之士不少,姚崇和宋璟便是其中之佼佼者。主要的是官員振奮,朝中已有一股剛正之氣。
不過,狄仁傑的心目中尚有更爲遠大的打算,那就是推翻武后的周朝,要重興李唐。他的朋友當中有些畢生的好友,遇有緩急,信實可靠。論到這樣朋友,他第一先想到了張柬之。柬之當時官居荊州長史。他知道柬之沉默寡言,老成深算,又精明幹練。他與柬之志同道合,以推翻武后新周重興唐室爲志。狄仁傑深知此種非常之計須要事先妥爲籌劃,而雄才大略之人必須身居要津,必須要深沉堅忍才成。
一天,武后問狄仁傑是否可薦一奇士擔任要職。
“何等人物?”
“此人要有非常之才,有作爲,能領導,要見識過人。”
“要他擔當何事?”
“文要領袖羣臣,武要統帥三軍。”
狄仁傑回奏道:“若陛下求文章資歷,今宰相蘇味道李嶠足矣。陛下如求有才幹、有作爲、真能領袖羣倫的,張柬之堪當此任。”
武后問狄仁傑時,自己心目中究竟所想何事也並不清楚。於是即召張柬之爲洛州司馬。洛州司馬職司拱衛京畿,可謂重要,狄仁傑以前也曾居此職位,武后也許是要看一看張柬之的才幹。又一天,武后又要狄仁傑薦賢。
“臣已薦過張柬之。”
“我已任用了。”
“臣薦張柬之做宰相,做司馬不能盡其才。”
武后乃授柬之司刑少卿,後遷秋官侍郎,終爲宰相。
狄仁傑覺得自己大去之期不遠了,他可以含笑瞑目,因爲他已佈置妥當,人事已盡,其餘將聽命於天了。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推翻武后重興唐室的那些人,如張柬之、姚崇、崔玄、桓彥範、袁恕己、敬暉等人,都是狄仁傑薦與武后的。在武后久視元年,狄仁傑與張柬之密談一番之後,遂與世長辭了。他臨終時知道朝政付託得人,毫無掛慮,時年七十一歲。他知時機一到,張柬之就會起事,無須他自己動手。這就好像偵破一個謀殺奇案,狄仁傑就是那個聰明絕頂主持計劃安排的大偵探,一代智慧過人的人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