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譚振還不叫這個名字。
老師們叫他滿月, 因爲他被送到福利院的那天恰是中秋之夜。叫得久了,孩子們都叫他小滿。
他和來這裡的大多數孩子不同,沒有智力缺陷, 也沒有身體殘疾, 還長得特別白淨, 起初是很討女老師們喜歡的。
可這個小小的男孩, 總是喜歡躲在角落裡, 一不留神就往桌子底下鑽,於是那點兒因爲好看而積累起來的好感很快也被磨掉了。
小滿總是一個人,遠遠地看著其他小朋友們在院子裡打沙包、跳房子。
他最喜歡乾的事情, 就是一個人提著斷了把的塑料水桶和鏟子,在後院的高大紅豆杉下挖土。
這土要挖多少, 坑要挖多大, 他沒有任何想法, 只知道這麼安靜地挖著,天就能變暗, 然後就能飽飽地吃上一頓。
小小的他用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地適應著當時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出現,他的生活突然多彩了起來。
小男孩活潑好動,帶他爬檢修用的木梯,拉他鑽產蛋用的雞棚, 還把隨身攜帶的彈弓卸下來送給他玩。
玩累了, 兩個小傢伙便躺在紅豆杉下, 擺成個舒服的“大”字, 順手抓了掉在地上的紅豆種子往嘴裡填。
外面那一層甜絲絲的味道, 讓他兩樂成小猴。
“哥哥,你看那樹上有個鳥窩!”小滿指著掛在大樹枝頭的一坨枯草說。
蘇朗笑瞇瞇地牽起了譚振的手:“可從來沒見過有鳥兒來啊。”
“估計以前是有的, 可是它們不喜歡這裡又飛走了,”小滿說著轉過身,摟住蘇朗的脖子,“哥哥,你喜歡這裡嗎?”
小蘇朗想都不想就回答:“喜歡呀。”
“爲什麼?”
“因爲這裡有你,可以和你一起玩啊!”蘇朗笑著回答。
“可是大家都很想離開這裡呢,”小滿揉了揉乾癟的小肚皮說,“隔壁屋裡的姐姐們說,我們這樣的孩子,只有被接出去纔能有飽飯吃呀。”
蘇朗從沒餓過肚子,對吃上飽飯有多幸福根本沒有概念。他只是一個富商的兒子,作爲投資人的兒子,暫時被送來這裡寄養一段時間而已。在這裡,他依舊有專人負責飲食,什麼都不會缺。
“你是不是很想出去呢?”小蘇朗也轉過身,兩隻小手一起揉搓小滿的手指,他說,“那你想出去,我就帶你出去好了。”
那一夜,月亮又大又圓。福利院在城郊,入夜本來就很安靜,被這皎潔的月光照著,不但靜還有點冷。
小蘇朗按照約好的時間悄悄起身,從借用的教工宿舍偷溜出來和躲在保育室走廊裡的小滿匯合。
他們見面後先是捂著各自的嘴傻笑一陣,然後緊緊地抱住對方,在耳邊說起悄悄話:
“我們從後門翻出去,你可以嗎?”
“可以。”
“不要怕,牽著我的手哦。”
“好的。”
兩雙小腳丫飛快地穿過院落。到了後門,蘇朗先託著小滿的屁股把人往門上推。
小滿瘦小還有點營養不良,光是爬到鐵門頂上就費盡了力氣,可同時,他的心頭卻涌出一股非常強烈的刺激與幸福感。
他忍不住叫:“哥哥,快上來啊。”
小蘇朗笑著,搓了搓小手,抓著鐵門往上爬。
老式的鐵門,鋼筋間焊著繁雜的圖案,那邊邊角角剛好成了孩子們往上爬的樓梯。
等蘇朗也爬到頂上,兩個小傢伙又是一陣嬉笑,再順著門的另一側往下爬。
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這看起來高大的鐵門,竟然是可以輕鬆制服的。
他們興奮,激動,彷彿隔著一道鐵門,這呼吸的空氣都變成了不一樣的甜味。
……
譚振腦痛不已,他噁心還眩暈,彷彿在這無邊無際的夢境中從高高的鐵門上跌了下去,那一腳踩空的虛無感讓他飄渺。
“哥哥,”譚振摸著蘇朗手掌上的傷疤,緊閉著眼睛喃喃自語,“哥哥,你受傷了,你受傷了對不對?”
趴在病牀旁的蘇朗,只覺得手心微動,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原來是自己又睡著了。
蘇朗起身吻了一下譚振的額頭,對方臉色紅潤就跟睡著了一樣。
他擡手摩|挲譚振的頭髮,再用手背溫柔地滑過對方臉頰,最後捏著譚振的下巴,俯身吻住了他的脣。
譚振只覺得脣上溫熱,可他怎麼都睜不開眼,彷彿整個身體都被一張巨大的網包裹著,動不得。
他覺得心跳有點快,血液幾乎是在沸騰,這無法自主的黑暗讓他抓狂。
這個夢,這個長達三個月的夢,反覆描繪著二十年前他在福利院裡生活過的場景。
Wшw ¤тт kΛn ¤C O 他終於把總是出現在夢中的桌椅板凳、黑暗中的期待、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呵斥對上了號,與那些讓他不快的經歷同時發生過的,是他曾經遇到過一個善待自己、愛自己的小哥哥。
那一天,他們從福利院後們翻出去,小蘇朗落地的瞬間,手掌撐在了一塊碎玻璃片上,於是在小魚際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當小滿看到有鮮血從小蘇朗手掌冒出來的時候,立刻就給嚇哭了,他驚聲尖叫,除了緊緊抱著蘇朗不知道還能幹些什麼。
小蘇朗卻無所謂地把血跡往衣服上一擦,轉過身讓小滿趴上自己的後背,說:“不要哭啦,我沒事的,一點點小傷而已。”
小滿掙扎著要下來自己走,小蘇朗卻覺察到後門口的路上有很多碎玻璃片和小石子,怎麼都不肯放他下來。
漸漸地,小滿不再掙扎,趴在溫暖的小蘇朗的後背,兩人一起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走得久了,蘇朗會時不時地後仰著頭,拿耳側蹭一蹭小滿的腦袋,說:“不要睡著了哦。睡著了,咱們就看不到小鳥了呢!”
譚振從來沒有如此痛恨自己的無能爲力,這個夢過於清晰和真實,就像一對幼兒從眼前走過,他想跳脫出來,回到成年後的蘇朗身邊,摸摸他的手,問:“你還疼嗎?”
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身體上緊緊包裹的那張大網快要讓他窒息。
“譚振?”脣分,蘇朗看到一顆晶瑩的淚珠從譚振的眼角滑落,這樣的情況在過去的三個月裡曾多次出現,“你又做夢了呢?”
是蘇朗的聲音!
譚振想著,只要他睜開眼,就能看到他愛的人,那個人是來營救他的天使,無論是二十年前在福利院,還是二十年後在少茂速停!
只要睜開眼就能看見!
只要睜開眼!
譚振覺得自己就要崩潰,強大的意志力讓他的眼角變得格外脆弱,一股股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滾落到耳蝸,他很癢很難受……
“蘇……”譚振用力努動雙脣,使盡全身力氣,許久許久,終於緩緩從喉嚨裡發出一個人的名字,“蘇……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