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國泰站在一旁呵著白氣看許輝, 華燈初上,路燈昏黃的色調悄無聲息地罩在兩人身上,像從指縫中溜過的瑟縮光影。顧國泰伸手搭在許輝肩膀上, 輕輕按了按, 問:“想不想回學校看看?”
許輝無聊地輾了輾腳下的雪, 留下幾個醜陋的腳印, 略偏著頭看顧國泰:“行。”他磕磕腳尖沾上的雪, 蹲下將鬆了的鞋帶重新系上,先顧國泰一步朝路邊走。
顧國泰緊緊跟在後面,說:“咱們可說好今晚不吵架!反正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我不跟你吵!”
許輝點點頭:“可以, 不過……打車去?”不過後面要說什麼?許輝把話頭止住了,看著顧國泰。
顧國泰低哼一聲算是同意, 停在路邊打車。下班高峰期車很難打, 他們足足等了二十分鐘纔打到。意料之中的堵車, 車載廣播裡不停地播著路段情況。許輝將車窗開到最大,乍然吹進來的冷空氣凍的人一機靈。許輝整個人都快趴窗戶外面去了, 放眼望去那場面甚是壯觀,前前後後都看不到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望著遠處的車頂出神,腦海裡驀地又出現(xiàn)京劇穆桂英里的唱詞: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這裡給過他什麼, 又帶走了什麼。先讓你懷疑, 再讓你帶著希望去相信你懷疑的都是真實的。
還未繼續(xù)往下想, 許輝就被顧國泰摟著腰撈回來按在座位上。顧國泰用手背蹭蹭他的臉, 責怪道:“不冷啊?”
許輝不太適應地偏偏頭, “廢話,當然……是有點冷?!?
顧國泰張開手臂, 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來,冷的話就讓我給你暖暖!”
正準備啓動車子的師傅朝他們投來異樣的目光,許輝:“……”
等車子開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快八點鐘,兩人在學校後門的小吃街上隨便吃了點東西。以前他們上學那會兒開的店鋪現(xiàn)在都不開了,就只剩下一家賣拉麪的,老闆還是那對夫妻。這個點後門已經關了,兩人繞到前門,混在學生中進去。兩年前的冬天許輝來過一回,那時候他剛賣掉跟顧國泰同居的房子。教學樓翻新了,圖書館挪了地方,原本的草坪變成了噴泉,操場也擴建了。
顧國泰朝教學樓某一角指了指,對身邊的人說:“我記得咱們在那親過,你當時還踹我一腳來著?”
許輝想了一會,說:“是有那麼回事,當時還真是哪哪都能見到你。上個廁所,你也能站旁邊?!?
顧國泰笑了:“沒有機會得製造機會??!嘿,說真的我當時帥沒帥著你?”
許輝轉頭看了他一眼,說:“我覺得,還是我的風格比較受女孩子歡迎。”
顧國泰哼笑一聲:“你跟女的行嗎你!”
聊到以前的事兩人的話都多了起來,走著走著不知不覺轉到操場。操場裡沒開燈,自修室離操場比較近,白亮的燈光把操場南面照的微亮。跑道上的雪還沒打掃,不少情侶正沿著操場散步。月亮圓圓地掛在天上,皎潔的月色照著乾枯的草木,彷彿晨間晶瑩剔透的露水。時間似乎又倒回多年前,那會兒做什麼不做什麼都目的單純。就像兜兜轉轉又回到出發(fā)點,還是那片雪地,還是那個月亮。當然,陪他站在這裡的,還是那個人。
想到這裡,許輝活動活動筋骨,然後擺了個半弓著腰的姿式問顧國泰:“還能跳過去嗎?”
跳木馬,這是他倆大學那會常玩的遊戲,跳不過去男性自尊就會受到嚴重打擊。顧國泰麻利把身上的外套扒下來丟地上,躍躍欲試地搓搓手心:“跳過去有什麼獎勵?”
許輝說:“你先跳過去再說?!?
顧國泰往後退了幾米,活動活動手腳,助跑一陣,用巧勁撐住許輝的背往上一躍,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他微微有點氣喘,朝許輝伸手:“我都跳過來了,獎勵呢!”
“獎勵就是你也讓我跳一次唄,童叟無欺?!痹S輝說。
“……”顧國泰心說你怎麼都得親老子兩下吧!一下也行啊!可行動卻遠遠比不上腦內爺們,顧國泰抱膝蹲在地上,可憐巴巴地看著許輝:“跳吧!”
“……”許輝:“我在你心裡就這麼弱?”
顧國泰忙從蹲變成半蹲:“你身體不好,算你贏!”
許輝沒有接受顧國泰的提議,他走上去親自幫顧國泰擺好姿式,麻利退到幾米開外,準備起跳。就在許輝的手剛撐在顧國泰背上準備借力躍出去的時候,顧國泰的背突然一挺……許輝下意識地摟住他的脖子,結果‘嘭’一聲,兩人齊齊倒在雪地裡。
顧國泰急忙用胳膊撐住地面生怕壓著許輝,這舉動讓兩人的姿式變得特別曖昧。兩人腰部以下緊緊貼著,顧國泰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熱度,異常熟悉。顧國泰的氣息頓時變得有點急促,他盯著許輝的眼睛,半晌才說:“輝子,你不是一無所有,你還有我?!?
顧國泰趁沒人注意他們麻利地咬了下許輝的耳垂,軟軟的涼涼的,口感很好。他意猶未盡地從許輝身上滾下來,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裡,自言自語道:“老子早晚被你弄陽、痿……”
許輝從雪地上坐起來,甩甩剛纔磕在地上的手腕,“不知道的還以爲你神經病發(fā)作?!?
顧國泰髮根上沾滿了雪,轉頭看向許輝:“都快被你折騰成神經病了,爲了能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已經放棄了治療?!彼冻对S輝的褲腳:“喂,你坐近點,坐過來點?!?
“幹嘛?”許輝往他旁邊移了一點,再移一點,直到顧國泰伸手就能摟住他的大腿。顧國泰用臉蹭了蹭,說:“輝子,跟我回家好不好?我小半輩子都栽你手上了,以後沒人要了?!?
“都沒人要你了,我還要你幹嘛?”許輝問。
“你必須得要我!”顧國泰說。
“那我該怎麼要?平躺著?趴著?側著?站著?”許輝很有耐心地問。
凸凸凸凸凸……顧國泰滿腦子都是這個。他舔了舔嘴脣,如果這會兒裝逼那營造的氣氛肯定會秒碎成渣渣。有便宜不佔的攻不是好攻!顧國泰的臉從許輝的大腿移到小腹,極滿意地蹭蹭,重複剛纔的話:“你必須得要我!”
“擺姿式?!痹S輝說。
顧國泰繼續(xù)蹭:“我怕我真擺姿式了你受不了?!鳖檱﹫A滿地嘆了口氣:“你今天怎麼這麼好,要是你以後天天這麼好,你讓我?guī)致镂揖蛶致铮^對不會再隨便對你大呼小叫?!?
很平常的一句話,卻讓許輝的心口輕輕顫了一下?!澳俏覀円葬岵怀沉税??”
顧國泰立刻說:“要是以後天天這樣,再吵就真成純傻逼了!”
許輝笑了:“你不是嗎?”
顧國泰說:“你是我就是,你不是我也不是。反正,總之,你今天很好?!?
許輝猶豫了一下,還是擡起手揉揉顧國泰生硬的髮根,幫他把頭髮上的雪屑掃開?!澳悄惆盐乙郧安缓玫牡胤?、不對的地方都忘了行不行?”
顧國泰任許輝擺弄著頭髮,他低聲道:“我早忘了,從那次瓦斯爆炸我眼睜睜看著你出事時就忘了。我就想著,不管被拒絕多少回,老子都要死皮賴臉把你搞到手陪我過日子?!?
許輝聽了顧國泰這話笑起來:“你的邏輯呢?”
顧國泰答道:“不知道,大概被狗吃了。我纔不管他媽的邏輯不邏輯,只要老子把媳婦哄回家了,就是老子的本事!對了,你還沒說跟不跟我回家!”
許輝擡眼看了看自己的腳尖,說:“明晚我給你答案,到時我們一起吃飯?!迸骂檱┳穯栂氯?,許輝繼續(xù)說:“你以前不是總讓我服個軟?說說現(xiàn)在你什麼感覺?!?
“真想聽?”顧國泰問。
“真想聽。”許輝說。
“其實也沒啥感覺,”顧國泰頓了頓:“就是覺得如果這樣都不能讓你好好的生活下去,真是太沒本事了!簡直有辱男人的尊嚴!”
“於是你決定把碎掉的尊嚴一片片重新粘起來了麼?”許輝滿臉笑意地問。
顧國泰狠狠摸了許輝的腰一把,“你別總這種節(jié)奏,就算是重新粘起來,很丟人嗎?”
“不,挺爺們的?!痹S輝說:“敢把虛幻美好的事物摔碎,又能帶著希望繼續(xù)下去的人都是英雄。”
“但很多英雄都悲劇了。”顧國泰說。
“可很多人寧願和英雄過一天,也不願意跟狗熊過一輩子。如果你覺得你的生活哪裡不對頭了,要做的不是忍受,而是把它打碎。只要它還有意義,你的決定就是對的。如果它沒意義,還用得著遺憾?”許輝的目光移到顧國泰臉上:“明晚一起吃飯吧?!?
“突然有種被求婚的感覺?!鳖檱┎[起眼看看夜空,問身邊的人:“那明晚要準備玫瑰花嗎?”
“你喜歡的話可以考慮,對了,你想要什麼顏色的?”許輝問。
“和你一樣的,一樣的模樣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身材一樣的性格?!鳖檱┏S輝眨眨眼:“我都有點期待明晚了。”
許輝的神情微微暗了一下:“我也是?!?
直到操場管理員催促他們離開,顧國泰才和許輝慢悠悠地走出操場。兩個人出學校大門時馬上十點,顧國泰本想送許輝回去,卻被許輝拒絕了。直到目送許輝坐的車子離開,顧國泰纔去陳河家附近的停車場取車。
開車回家的路上顧國泰一直在想:今天晚上所有事看起來都順理成章,但總覺得……有哪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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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後的第二天天氣晴朗,棉絮般的白雲(yún)漂浮在亮藍色的天幕上。天空看起來格外空曠,像春意盎然草木茂盛的田野。許輝站在窗前凝神看著,睡衣帶子被風吹的到處亂飛。他伸手逮住,在腰間繫了一個懶散的結。他從昨晚回來就關掉了手機,現(xiàn)在電視里正播著整點新聞。他讓人直接把飯送進房間,雖然不算豐盛,但搭配營養(yǎng)合理。
過了正午,原本的好天氣漸漸消失。電視里正播著天氣預報,說下午或晚上有小到中雨。只不過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外面開始起風,天空陰沉的更明顯了。三點鐘的時候許輝去總檯退房,想到昨晚和顧國泰的約定,還是把手機帶在了身上。
林溪約他去的地方是唐路聲炸死的那個小土包,昨天那通電話林溪什麼也沒說,許輝摸不清他的目的。許輝在小土包附近下車的時候問了問司機師傅時間,四點零七分。
許輝沿著逼仄的小路往上爬,兩側草木頹敗,上午的陽光讓它們枝葉上的雪全部融化,露出枯黃潮溼的樣態(tài)。路不算好走,融化的雪水讓它變得十分泥濘。許輝彎下腰挽起褲腳,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走。約莫過了二十分鐘,許輝爬到到唐路聲出事的地方,周圍被炸燬的樹木還留著當日的姿態(tài),枝幹歪歪斜斜地倒在一邊。
許輝站在那裡朝四周看了看,並沒有林溪的影子。他一邊疑惑一邊往前走,這裡周圍都被山石、樹木、野草堵死了,只有一條路。許輝走的很慢,腦海中又浮現(xiàn)那晚的情景,瓢潑大雨混著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热涣舨蛔∠肓糇〉?,那就什麼都別留了?!@是唐路聲以前說過的一句話,此時清晰地迴響在許輝耳邊。
就在這時,‘嗒’一聲,一塊小石子咕嚕嚕滾到許輝腳邊。許輝停下來看了幾眼,加快了朝前走的腳步。十幾分鍾後他看見了林溪,林溪正站在山邊邊上朝下看。他腳邊放著一個廢棄的鐵桶,許輝的視線停在上面幾秒又挪開。
知道許輝到了,林溪慢悠悠地轉過身來,絲毫不理會被吹的到處亂飛的黑色羊絨風衣。他看了眼許輝,又看了眼腳下的鐵桶,淡淡道:“其實這裡也不算高,但今天風很大?!?
許輝不知道這兩句話有什麼聯(lián)繫,他問林溪:“你找我來,有什麼事?”
林溪慢慢擡起手,朝唐路聲出事的方向一指,道:“來陪陪他啊,沒準這裡的哪棵樹正以他的血和肉當養(yǎng)料?!?
聽到這話,許輝微微垂下頭。林溪卻笑了起來:“你是在難過?還是在內疚?”他的聲音被風吹的嗚咽作響,眉間全是悲傷和難過。沒等他回答,林溪就自嘲地笑起來:“每一次結局都是這樣,爲什麼我非要顧大局?非要違背自己的心意?非要權衡左右權衡得失?可到最後卻保護不了自己在乎的人,是不是很可笑?”
林溪就像說著世界上最好笑的事一般笑起來,可那笑聽著比哭更讓人難受??赡苌巾旓L大,許輝覺得眼睛澀澀的,看向林溪的視線有些模糊:“可是,他保護了你。”
林溪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許輝看著他的表情變化,恍惚間隱約還有年少時的輪廓。他慢慢把視線移到許輝臉上,問:“你說什麼?”
許輝說:“他的心情和你是一樣的,他想保護你。”和唐路聲相處的畫面一幕幕浮現(xiàn)在腦海裡,許輝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又迅速睜開:“那種心情,你應該比誰都懂。”
林溪像急著否認一樣機械地搖著頭:“不,我不懂……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他無助地蹲下去,風無情地吹著他頭髮、衣角,他身後的天空陰雲(yún)密佈,像立馬就會迎來一場瓢潑大雨。
許輝慢慢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過了許久才問:“我能幫你做點什麼?”
林溪斜瞥了他一眼,嗤笑道:“痛不在你身上,你什麼也做不了?!彼税涯?,聲音充滿壓抑:“我沒有選擇,明明有的事再往前邁一步就能如願以償,可我總在邁出這一步前把之前所做的事全部毀掉?!?
林溪把身邊的鐵桶拿到身前,他指指桶內對許輝說:“看這麼多材料,你猜他能毀掉多少人的前途?但很可惜,它們馬上就要沒有了。”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準備好的打火機,‘嗒’一聲,藍色的火焰燃起來,林溪把桶裡的材料慢慢舉起來擱到火焰上,極有耐心地看著它燒著,然後甩手扔進桶內,將其它材料盡數(shù)引著。
紙張易燃,火勢一瞬間就躥起來,映紅了林溪的眼。他指著桶內的熊熊火焰對許輝說:“多脆弱啊,一把火就沒了。我用了許多個通宵整理它們……但再用心又能怎麼樣?未獲得的永遠未獲得,已失去的也永遠失去了?!?
許輝瞬間紅了眼圈,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鐵桶上,直到桶內最後一張紙被燒成灰燼?;疑臒熿F被風吹四分五裂,慢慢消失在空氣中,像許多令人痛苦的事隨時間消彌在沉默裡。
過了許久,林溪站起來,他提起鐵桶,站在山邊邊上迎風把鐵桶裡的灰燼倒出來。黑色的紙灰被風吹的四面八方都是,最後落在草木間,山石上。林溪鬆開抓著鐵桶的手,鐵桶‘咕嚕?!瘽L到山下。除了鼻間淡淡的焦糊味,風迅速地把一切痕跡都帶走。林溪自言自語地說:“就這樣結束了。”
林溪的話音落在風裡,許輝剛想擡頭看他,黑洞洞的槍口已經抵在他頭上。許輝的身體一僵,又努力放鬆下來。他來之前就想過類似的事了,所以昨晚才和顧國泰說那麼多。
林溪居高臨下地問許輝:“你害怕嗎?只要我輕輕一扣,你的頭就會立馬開花?!?
許輝搖搖頭,努力擡頭看著林溪的臉,“如果一切真能這樣結束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