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輝睡到自然醒, 可能枕頭太軟不適應,讓後頸的肌肉有些僵硬。他伸手捏了捏,拿過牀頭櫃上的手機看時間:上午9:28分。下牀刷牙沖澡, 一邊擦著往下滴水的頭髮一邊朝窗前走去。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雪來, 一層白汽罩在玻璃上, 仔細看能看清構成白汽的細小水滴。許輝擡手胡亂抹了抹然後拉開窗戶, 冰涼潮溼的氣息迎面撲來, 順著正溼著的頭髮滲進身體。烏雲遮住了遠望的視線,酒店樓下停著的幾輛車車頂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白雪。許輝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轉身去拿電話。
手指在觸屏上敲下一串熟記於心的號碼, 嘟嘟聲迴響在耳邊。等待電話接通的時間許輝將手伸出窗外,細碎的雪花落到手背上, 瞬間被體溫融化成小水滴。
“喂——”陳河休班, 正在逛超市。江成越嚷嚷著要吃蝦仁的水餃, 他正挑著蝦仁,用臉和肩膀夾住手機。
“是我。”許輝嘴角不自覺地浮起一抹笑意, 原本側倚著窗臺的身體變成正靠著窗臺,睡衣的帶子被風吹起來蹭到手腕上。
電話那頭足足沉默了一分鐘,然後‘啪’一聲,手機應聲摔到地上。陳河手裡拿著的袋裝蝦仁緊跟著落地,他只覺得體內某種情緒不斷膨脹, 膨脹的讓他蹲不下去撿手機。
許輝並不著急, 他拿著手機慢慢等著, 直到電話那頭傳來陳河強忍著情緒但依然顫抖的聲音, “輝子?……”
“嗯, 是我。”許輝說著關掉窗戶,隨手把睡衣扯開扔到牀上。
“我操——你他媽死哪去了!還知道回來啊你?還知道給我打電話啊你?死小子!你現在在哪啊?趕緊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陳河嗓門就沒這麼大過, 他開心的都快哭了,引來一圈好奇的目光。從林春來北京找他,到知道許輝沒死,再到許輝主動打電話給他……陳河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幾二十歲的時候,那種對一切都充滿渴望的感覺和現在對一切懈怠疲倦的感覺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陳河,我也想你。我先掛了,這就去你家。”許輝切斷通話,將手機丟牀上開始穿衣服。
出了酒店的旋轉門,一股寒冷的氣息迎面撲來,夾雜著紛紛揚揚的雪片。許輝想:下完這場雪春天就該到了吧?一路上回想著跟陳河相處的點滴,陳河就是這樣:不問他去哪幹了些什麼,但只要你回來,他願意安靜地陪你分享路上的一切。其實陳河有地方和他很像,就是都不太懂如何表達感情。許輝轉頭看了眼車窗外漸大的雪勢,心想:有些東西放心裡就好了,還需要表達出來?
一個半小時後,許輝站在陳河家的小區門口。地上的積雪已經沒過鞋面,他正想著要不要買點東西再上去,保安室裡突然衝出來一團黑影,正火急火燎地朝他撲來。許輝苦惱地揉揉眉心,那團黑影已經熊抱住他,呼出來的熱氣全噴到他耳朵根上。
林春都激動成傻逼了,自從許輝被林溪帶走顧國泰找他打了一架後他就辭掉了南方的快遞工作,捲鋪蓋來北京了。陳河見他在北京無依無靠便收留了他。從陳河那得知許輝要過來的消息後,他簡直坐不住了,樓上樓下跑了好幾趟,門崗大爺實在看不下去了,便請他進去坐坐。
“春兒,你快勒死我了,咳……”許輝拍拍林春的背,嘴角眉梢全是笑意,卻偏偏這時候,從心底生出一股酸楚直衝腦門。許輝吸吸鼻子,他想自己得是一個多糾結多傻逼的人啊,爲什麼該開心的時候他偏很想哭。
林春的腦袋終於轉過彎來想起許輝身體不好,忙放開他,關切地問道:“林溪帶你去哪了?沒對你做什麼吧?我還以爲那王八羔子是好人呢,看我下回見到他不揍他的!”
許輝沒急著回答林春的問題,他上下打量一遍林春,其實也不是那麼土了?林春跟著許輝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羽絨服,他還保持著剛穿上新衣服會羞澀的淳樸作風,臉頓時紅樸樸的:“陳河給我買的,好看嗎?穿這個出來裡面套個秋衣就行了。”
許輝點點頭:“好看,春兒,我想起來以前的事了。”
這句話讓林春的臉更紅了,他吸吸鼻子,撓撓頭道:“輝子,我當時沒跟你說,是怕你想起來難過。其實……”林春想說,其實我挺想跟你在一起過日子的,可是愣是沒說出來。
許輝朝他笑笑,說出了這些天一直都想說的話:“春兒,謝謝你。”雪落滿兩人的肩膀,那句話在心底無限重複。許輝想,不管走到哪步,他一定不會選林春當情侶。因爲感情的事太複雜,複雜到一個細節出了錯就無法延續下去。
林春伸手掃掉許輝肩上的積雪,把凍紅的手放在嘴邊呵氣。許輝也擡手幫他掃了掃,說:“雪越下越大了,別幹站在這裡,走,回家。”
“哎——”林春乾脆地應了一聲,跺跺腳上的雪,兩人朝陳河家走去,背後留下兩串腳印。如果現在你問林春的理想,他肯定說:能吃飽穿暖,有個家,能找到個人過一輩子,就很好啊。他不像許輝渴望過那麼多,每失望一次便留下一道疤痕,像只有否定了以前的一切才能得到解脫。其實,這些簡單的也是他曾渴望過的。
兩人一前一後踩著樓梯上樓,許輝問林春:“春兒,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說起這個林春就苦惱,北京雖然機會多,但對他這種沒有學歷的人來說只能找到體力活。他失落地搖搖頭:“還沒想好,陳河建議我報個夜校學習,他說就算現在能找到活,沒文化也是硬傷啊。”
許輝同意陳河的建議:“對,是該報個夜校學習,拖下去總不是辦法。”
林春說:“那我等今年招生就報名,輝子你呢?以後有什麼打算?”
眼前的事就夠讓他頭疼了,顧國泰一副不跟林溪拼個你死我活就不算完的架式,唐路聲的死成了他心底無法抹去的陰影,林溪心裡這麼多年堆積的痛苦需要一個放下的理由,李京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想到這些,許輝說:“還沒想好,想好了再跟你說。”
兩人說著已經到了陳河門口,林春按門鈴,陳河穿著家居服圍著圍裙站在門口,他正剁蔥花呢,手裡還拎著把菜刀。從門打開的那一瞬間,陳河的目光就一直停在許輝身上。許輝擡腳進門,陳河手裡的菜刀‘啪’一聲掉到地上,倆人緊緊抱在一起。陳河拍打著許輝的背,既高興又難過:“死小子!終於捨得回來了啊?知道你出事我都快難過死了!”
許輝笑的很開心,說:“我這不回來了嗎,乖啊,晚上一定滿足你!”
陳河一把搡開了許輝,撿起菜刀回廚房,邊走邊說:“渾小子,回來就知道跟我瞎扯。”
林春忙去給許輝倒了杯熱水,然後去廚房幫陳河整魚。陳河一邊把新買的蝦仁化凍,一邊調著水餃餡。見許輝站在他以前住的房間門口,便衝了衝手走過去。“怎麼不進去看看?”
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正在發呆的許輝一跳,陳河轉動門把,由於天色太暗,他按開房間裡的燈。那幾個大箱子已經被顧國泰搬走了,只剩下一些他常用的沒打包的東西。陳河按了按他的肩膀,想了想還是把那件事給許輝說了:“是顧國泰求我把東西給他的,都跪下了,說對不起你。”
房間裡乾淨整潔,能看得出陳河經常打掃。許輝握了握陳河擱在他肩膀上的手,轉頭看他:“還記得嗎,我以前跟你說過,如果拿不起就瀟灑地走開,可是我都沒做到。”
陳河笑著拍拍他的手背,道:“如果人什麼事都做到了,那活著豈不是很沒勁?能一眼看到頭的路,你還會走嗎?這生活嘛,就是給你很多很多不開心,但偶爾也會讓你開心一下。輝子,你太較真太偏激了,不是所有事都非黑即白非對即錯,還有中間的灰色地帶。”
許輝也笑了,自我調侃道:“傻逼嘛,傻逼的邏輯。”
陳河盯著他那個笑容,說:“對自己渴望的事很執著的人,都在傻逼著。但可貴的是,人能傻逼的相信流汗就有回報,相信付出就能得到對等的感情,相信不如意的境遇會隨努力改變……也是件幸福的事,起碼這些令你不安的情緒能讓你感受到自己在活著。”陳河說:“既然回來了,就多待些時間吧。”
許輝說:“我有時候很羨慕春兒,不管什麼時候見到他,都能感受到他周圍散發的熱量。你看,懂太多也不是好事。因爲,你懂的那些壓根沒人徹底的弄懂過,沒有答案的問題總是十年如一日般驢人啊。”
陳河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就像愛情啊,既能相互扶持又能給對方帶來不安。你喜歡一種飲料的味道,會嫌棄它的包裝盒醜嗎?既然知道它醜,但爲什麼還是忍不住想喝?”
許輝回答:“本能,本能的喜歡和本能的厭惡。”
陳河點點頭:“對,本能能讓你喜歡,也能讓你厭惡,根本就沒有正解,只有自己去試。關鍵就在於:有的事你明知道結果,但要不要去做?就像你明知道自己不過是人羣裡的一個普通人,但你有沒有努力讓自己變得不普通?”
許輝繃緊的肩放鬆下來,他走到窗前拉開窗戶讓冷風灌進來,“你很久沒跟我聊過這些,但不管怎麼樣,我都會挺直腰板,這纔是你認識的許輝。”
陳河走過去把窗戶關上,說:“你一直都挺的很直。”
兩人的談話到此戛然而止,陳河回到廚房把林春切好的雞魚燉到砂鍋裡,從冰箱拿出水餃粉活面。一個小時後,三人圍著餐廳裡的桌子坐下,開始包水餃。林春的手比較笨,他包的很慢。心裡卻莫名地泛起陣酸意,說不清道不明那是什麼。許輝包的餃子傻不愣登地站著,邊捏的直挺挺的。陳河包的餃子肚皮圓滾滾,看上去就讓人很有食慾。
不消多久,廚房內便傳來陣陣香氣,離的近了能聽見雞湯咕嚕嚕冒泡的聲音。餃子包的差不多了,門鈴在這時響起來。林春跑去開門,陳河猜很可能是江成越,就沒多說。
林春打開門的一瞬間真想把煮的滾燙的雞湯潑對方一身啊,他二話不說就要關門,顧國泰一隻腳已經踏進門來,見林春連吃奶的勁都卯上了,忙朝林春身後低聲喊:“輝子。”
林春一愣回頭去看,結果顧國泰看準時機擠了進去。他在樓下等了很久纔等到有人下樓,去酒店沒找到許輝就猜他來找陳河了。看林春的表現,還真給他猜中了。
顧國泰拎著很多東西進門,在地板上留下兩個溼溼的腳印。他把大衣脫了,邊挽著襯衣袖子邊朝廚房走去。陳河剛纔聽到了顧國泰的聲音,這時見到人,忙去看許輝的表情。只見許輝把剛捏好的餃子往桌子上一放,問顧國泰:“買東西了嗎?就準備了三個人的飯。”
顧國泰忙說:“你們吃我看著!阿嚏——”
林春從洗手間拿出來拖把,拉住顧國泰的胳膊就往外攆:“滾滾滾!這裡不歡迎你聽見了嗎?!”
‘刷刷刷’幾拖把桿抽到顧國泰腿上,顧國泰爲了徵求留下吃飯的權利直挺挺地站在那任林春打。林春見他不還手,雖然很生氣但人家不還手他還打像什麼話?於是轉身將拖把送回洗手間,拉著人胳膊往外搡。
顧國泰哪有工夫理林春,這都進來了再讓人攆出去實在太丟人。他伸手搭在許輝胳膊上,眉頭都快皺出苦水來了:“輝子,我想跟你一起吃飯。”
許輝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我拒絕,你是不是準備把人家房頂掀了?”
“這哪能啊,不能。”顧國泰說著便朝廚房走:“菜我炒,都去客廳坐著等吧。對了,我還買了不少熟食,陳河你幫忙弄一下。”
林春看看陳河,陳河看看林春,最後倆人目光全看向許輝。許輝拍拍手上的麪粉,說:“他愛做就讓他做,我們去連機打會遊戲?”
只聽廚房傳來‘滋滋’的滾油聲,顧國泰將切好的茄子過油準備紅燒。可能油濺到手背上了,他皺了皺眉頭,將火關小點。炒辣椒肉絲時嗆的他眼圈都紅了,但聞著菜的香氣,心底還是覺得暖暖的。他想早晚要讓許輝跟他回家,再不把家裡的廚房當擺設了。
江成越有事沒過來吃飯,四個人對著一大桌子菜吃的很沉默。顧國泰鍥而不捨地給許輝夾菜,讓他嘗這個又讓他試那個。許輝吃的很慢,脣齒間是食物暖暖的香氣。他很久沒好好的吃一頓家常便飯了,這種感覺把心撐得滿滿的。
吃完飯顧國泰搶著去洗碗,陳河莫名其妙滿臉疑惑:“他的身體被另一個靈魂佔據了?”
許輝:“你小說看多了,是不是有種重生再世爲人的感覺?”
陳河嘴角抽搐:“你小說看得也不少啊,我說,你不想再考慮下?”
許輝朝廚房看了幾眼,說:“他突然這樣,我有點不習慣。不過菜做的比之前強了,算進步了。”
許輝走到陽臺抽菸,窗外雪還在下著,小區裡面很安靜,鉛灰色的雲朵壓在天邊,像陰天時的大海掀起的浪潮。遠了,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