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國泰這年是在醫院裡過的,兩隻受傷的手裹的像熊爪子,看起來既呆又二。武文進來的時候顧國泰正看著窗外發呆,都不帶看他一眼的,弄的武文挺鬱悶。
武文拉把椅子坐到他牀邊上,搓著手說:“我說顧國泰,人走了就走了,你想開點,別這樣。”武文說完這話已經等著被顧國泰噴了,誰料顧國泰蔫兒吧唧的說:“武文兒,我真的特招人討厭啊?”
武文嘴一滑,麻利道:“是啊,說討厭是擡舉你,你挺招人煩的。”
顧國泰:“……”
武文眼看顧國泰一臉泄氣,好哥們麼,又忍不住安慰道:“別這樣啊,你銬人家的時候可挺威風啊。說實話,要你有人那麼對我,但凡我有點機會,指準把他整成孫子。”
顧國泰嘆口氣,看著綁著繃帶的雙手說:“真他媽疼。”
武文繼續說風涼話:“不疼不長記性啊。”
顧國泰:“……武文兒,咱能別這麼刺激我嗎?”
武文嘿嘿笑:“我哪刺激你了,我說大實話麼。”
過了會顧國泰問武文:“知道他去哪了嗎?”
武文忙擺手:“這個真不知道,聽大甲說當時場面挺亂的,誰都沒看清他去哪。”
顧國泰沉默,心口像被掏了個窟窿,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肯定很孬。不就是個男人嗎?還挺不聽話,經常跟他對著幹,哪不能尋到個滿意的?但一想到許輝看他的眼神,心底某根弦繃的死緊,越裝作不在意,越是在意。
“查礦井爆炸怎麼回事了嗎?”顧國泰強行壓制住自己的思緒,問武文。
武文聞言冷笑道:“有人比我們更希望礦井出事,你知道李京嗎,他老子在海軍裡說話挺有分量的。我倒見過他幾回,人還行,就是脾氣挺…古怪。”武文說的古怪不是喜怒無常,你說他陰惻惻的吧,他有時滿臉微風拂面的笑容。你說他挺好接觸吧,他有時又讓人覺得挺格格不入。
顧國泰皺皺眉:“我也見過幾回,一塊吃過幾頓飯,沒深聊,但覺得這玩意兒不太簡單。”
武文點點頭:“對,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件事鬧挺大的,這幾天上面天天來人,恨不得把這地兒翻了。”
顧國泰嗤笑:“新聞上說的也挺扯,什麼下礦井救人,與礦工共存亡的……對了,能聯繫上這人嗎?”
武文搖頭:“不太好搭線,既然他這麼做了,那肯定知道我們的意思。”
顧國泰總算鬆了口氣:“我還以爲唐路聲會盯上輝子呢,照這情況看,他沒心思管這個了。武文兒,以前整理的那些東西呢,找個合適的時間給李京送過去。”
“還在北京呢,要不我連夜回去,這事不能拖。唐路聲在北京混了這麼多年,雖然口碑不怎麼的,但還算有點底子的。”
顧國泰習慣性地拿煙,但礙於手上的傷又不爽地放下:“行,回去有事電話聯繫。對了,順便去我家跟老頭說聲,就說我跟輝子旅遊去了,等過完年就回家。”
武文嘴角抽搐:“顧國泰,你清醒點吧你,讓許輝那性格的回頭有點懸。”
“我操……”沒等顧國泰說完,武文就甩上門走了。
病房裡又恢復安靜,外面陰天,才下午四點,天就矇矇黑了,眼看著就要下雪。空調的溫度偏高,這讓顧國泰覺得渾身莫名煩躁。今天是年三十,去年年三十他在監獄裡吃豬肉大蔥的水餃,想著許輝肯定跟陳河他們一起過年。本來想今年湊一塊好好過個兩個人的年,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在病牀上躺著,一個不知所蹤。顧國泰越想越難受,許輝現在在哪?回北京了嗎?還是和他以前說的那樣走哪是哪?
雪斷斷續續的落下來,先是細碎的小雪花,慢慢的變成了鵝毛似的雪片,撲天蓋地的落下來。顧國泰掀開窗簾的一角往外看了幾眼,頓時心頭躥上股說不出的感傷。他語文不好,翻來覆去也找不到華麗麗的形容詞,就是覺得心裡酸酸的。後來他倚在窗戶那漫無目的地往外看,頭一回覺得回憶是挺讓人難過的東西。那不是暴幾句粗口,喝幾瓶酒就能解決的事,那是種明知道根在哪兒,卻無從下手去除根的茫然感。
○○○
武文銜著根菸出現在林春身後:“想什麼呢?不知道的還以爲你玩雪人行爲藝術呢。”
林春裹著件黑色的絲棉羽絨服,還是借大甲的錢買的,並且答應還錢時要請他吃頓飯。林春回頭掃了武文一眼,突然問:“能給我根菸抽嗎?”
武文丟了根菸給他,又幫他點上。林春吸了幾口,說:“其實你人還行,你不挺煩我的嗎?”
武文哭笑不得:“小王八羔子,你還記仇?”
“我啊,”林春頓了頓慢慢說道:“哪能跟小王八羔子記仇,那多沒風度啊。”
武文擡腳就踹,林春習慣性的躲:“你這鞋不適合在雪地裡跟人打,挺貴的吧,弄壞了我沒錢賠你。”
武文將菸屁股彈到地上,又用腳踩了踩,說:“打得過我嗎你?”
林春張嘴呼出口白氣,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躲在氤氳的白氣後面,顯得格外乾淨,有點像剛下完雪時四野寂靜的樣子。武文溜到嘴邊的話生生咽回去,只留下個單音節迴盪在空氣裡。
林春撿了根枯掉的樹枝,蹲下來在雪地上亂劃,不是畫畫,就是隨手塗線條。沒能回家過年,他心裡多少有點失落。昨天晚上借二甲的手機往老家村裡打了個電話,說工作忙,過了年再回去。他奶問他是不是沒買上火車票,林春當時心裡一陣泛酸,差點沒哭出來。再想到許輝……他們是一夥的,爲什麼走的時候不帶上他?不是說好一起回他老家過年的嗎?
武文想調侃林春幾句,誰想說出來卻是:“我這兩天回北京,你回嗎?”
林春轉頭看他,臉上眼中滿是懷疑:“你這麼好心?”
武文撓撓頭:“大爺可是講理的,一碼歸一碼,到底回不回啊?”
林春想了想,把手裡的枯枝遠遠丟開說:“回唄,我沒錢買火車票。”
“真窮。”武文笑了笑說:“你回去還去建築工地?”
林春說:“對,被子衣服什麼的還在那。”
“肯定土的要死。”
“洋氣的我穿不出風格啊,天生不是那人。”林春腦海裡突然浮現許輝的身影,輝子穿什麼應該都挺好看的,這樣想著他就傻乎乎的樂起來,看的武文一身雞皮疙瘩。
林春傻的特真實,這讓武文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某家大人讓家裡的小孩子出去買雞蛋,小孩聽話的買了一籃子。回去的路上有人跟他開玩笑:你籃子底漏了,小孩咦了聲就翻過來看,結果雞蛋掉到地上全碎了。武文覺得林春就像那個小孩,他接觸的人都猴精猴精的,碰著個傻的,倒有點不適應。就像人習慣了轉彎抹角的處理事情,慢慢的就會把所有事都想的複雜。
“喂,又琢磨什麼壞事兒呢?”林春見武文那狀態都快神遊了,忍不住喊了聲。
“管得著嗎你,傻的啊,這麼冷趕緊回去了,找大甲二甲打牌去。”
“我不太會打。”林春實話實說。
“說讓你打了嗎,你是那端茶倒水的。”武文邊貧邊掃了掃身上的雪花,弄的手上涼涼的。林春正跺著鞋上沾的雪,褲腳被雪水浸溼,弄的腳踝涼涼的。
○○○
許輝那天離開煤礦開採區後找了家小旅館倒頭就睡,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睡醒。肚子餓的像唱空城計,他哼著不知名的唱曲出去飽吃了一頓。不是什麼好飯,兩碗刀削麪,點了三個菜,可勁往肚子裡倒。吃飽喝足後,順便去附近的票點買火車票。售票員問他:“去哪啊?”
許輝說:“隨機打,打哪是哪。”
那售票員用奇怪的眼神瞄他,許輝心想:嘿,準把我當神經病了。不過重獲自由的感覺真好,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心煩是必須的,但糾結心煩就不對了,起碼樂完了再糾結。
售票員給他打出張去成都的,站票。許輝裝起票,突然想到一件事,又折回去問售票員:“能換成西安到成都的嗎?”
那售票員跟看怪物似的看他,換完票,許輝回旅館退了房,直接去汽車站坐車去西安。到達西安的時候已經凌晨了,他在車站附近找了家旅館湊和一夜,火車是第二天晚上的,他不著急。睡到自然醒,跑到zara買了身衣服換上,舊衣服揉巴揉巴丟到路邊的垃圾箱裡。許輝深吸口氣,很好。
春運期間火車站人擠人,好不容易擠上車,裡面更擠,連活動活動手腳都是奢侈。許輝望著滿火車的人,他有點茫然,每張陌生的面孔後都有個故事,開心的失落的,箇中滋味自己品嚐。他不過是無數普通人裡的一個,誰知道他愛男人?誰知道他的故事?就算天大的事,在不相關的人羣裡也變成了草芥。
許輝抄著口袋倚在兩個車頂的連接處,有個抽菸的不小心把菸灰彈在了他衣服上,說了聲對不起,許輝回了他句沒關係。他不經意的擡頭時,恰好看到那中年男人滿面風霜的臉,那些粗糙的印記,比任何故事都來得有衝擊力。許輝裝作若無其事的低下頭,後來請那男人吸了支菸。
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那男的抽完煙,感慨了句:“現在日子不好混啊,幹嘛都難。”
許輝點頭:“對,都不容易。”
後來忘記聊了些什麼,火車咔嚓咔嚓一路南下,外面漆黑,可能心理反應,就覺得風跟從耳邊呼呼刮似的。車廂裡的燈照著,入夜後很多人倚在座位上打瞌睡。許輝手腕上的傷被袖子遮住了,如果他不想,沒人知道他受過傷。
還差三天就過年,到處洋溢著喜慶。許輝下了火車直接打車到市裡,找了家酒店倒頭就睡。一覺睡到自然醒,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他穿好衣服下樓,沿街漫無目的走,路過家烤肉店,點了一桌子好吃的。
那老闆一個勁兒問他:“一個人啊?朋友啦?”
許輝說:“別擔心,我吃的完。”
在許輝喝了5瓶啤酒後,突然發現坐在角落裡的某個人在看他。許輝臨時發揮,朝他舉舉啤酒,咕咚喝了一大口。那男的也仰頭喝了一大口,兩個人就這樣你來我往了好大會。可能覺得這事挺有意思,那男的笑了笑,拿了瓶啤酒走到許輝那桌坐下。
許輝看了他一眼,長的挺不錯的,大概有一米八三,面部的線條介於剛毅與柔和之間,鼻子很挺,嘴脣薄,眼睛特別有神。許輝遞了雙筷子給他,隨口問:“不回家過年啊?”
那男的自然的接過筷子,說:“來探親。”
許輝一皺眉:“北京的?”
“我口音這麼明顯嗎?爲什麼一個人喝悶酒?”
許輝樂了:“悶唄。”
“爲什麼事悶?”那男的隨口問。
“說出來哪還叫悶,許輝,你?”
“李京。”
“李靖?名挺不錯的啊,你家紅拂沒跟你一起出來?”許輝玩笑道。
“現在還沒到紅拂和李靖私奔的劇情,不怕我是販賣器官的壞人嗎?先灌醉你再給你下藥,然後再上真刀。”
“三毛有句話……”許輝舌頭突然有點打結,卻被李京搶了先:“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
許輝樂了:“你文青啊,萬一我不是說這句呢…”
李京也笑了:“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