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國泰手心裡汗津津的, 可全是冷汗,被風一吹,那涼意像零下十幾度時房檐上結的冰渣子。他垂眼打量手背上那道疤, 彷彿一條扭曲噁心的蟲子沿著手腕往胳膊上爬。他收緊手掌, 原本被修的平整的指甲卻深深陷進掌心的肉裡。也許在旁人眼裡他活該他自作自受, 可他卻不比誰好過。
林溪默不作聲地站在顧國泰身後, 擡手搭上他的肩膀。顧國泰猛的轉頭看他, 那眼神活像頭受傷的野獸。看不見的傷口冒出淙淙的血,這讓顧國泰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林溪說:“他們已經在查具體的位置了,別太擔心, 我很能體會你現在的心情。”
顧國泰往旁邊挪了兩步擺脫掉林溪放在肩膀上的手,林溪的表情還是和往常一樣淡淡的, 顧國泰盯著他眼睛問:“你後悔過以前的選擇嗎?假如當時你和唐路聲都退一步, 就不會是今天這樣。”
林溪嘴角掛了抹不易察覺的苦澀, 他搖搖頭:“真正對的選擇是很少的,可以說幾乎沒有。之所以那麼多人後悔, 大概是因爲不滿眼下的處境。”
顧國泰聽了不吭聲,依然鍥而不捨地追問剛纔那個問題:“沒後悔過嗎?”
林溪瞥了眼窗外漸暗的天幕,沉下臉來說:“後悔過,時常很後悔。”
顧國泰說:“我跟你一樣。”
李京依舊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房間裡的電子設備發出滴滴的響聲, 指示燈的藍光和紅光不停交錯, 彷彿戲子臉上塗抹了一層又一層的油彩, 又像弛張有度的鼓點, 一下接一下重重敲在心頭。心口鈍痛, 也許他不應該答應凌澤帶他來北京。凌澤喜歡溫馴地蜷在他懷裡,對待其他人卻總是張牙舞爪。李京很喜歡早晨一睜開眼就看到凌澤皺眉的小模樣, 晨光柔和地從他臉上路過,乾淨的像內心深處的冰天雪地。他做過很多壞事,看,老天爺還是公平的,懲罰來的這樣快。
顧國泰內心急的火燒火燎,汗順著髮絲滴下來滑進眼裡,煞的眼角很疼。林溪走過去詢問帶來的那幾個偵察科的下屬,每個人臉上都是愁雲慘淡,對林溪泄氣地搖搖頭:“對方似乎很瞭解我們的追蹤方式,很多細節都刻意避開了。”
林溪問:“大概位置也查不出來嗎?”
其中一個人盯著儀器屏幕,低聲說了句:“在郊區,也可能在鄰省,範圍太大不好定位。”過了一會又說:“對了林局,這種情況我好像在哪見過。我想起來了,說不定真被咱們猜中了,還真是四川那販毒團伙。”
林溪眼皮跳了下,他站直身體,習慣性地將手插、進褲子口袋:“打電話回局裡叫人,能出動的全部出動。”
這時李京突然問道:“確定不了位置,把人派去哪裡?”
顧國泰也看向林溪,等他說什麼。林溪思忖片刻,擡手叫住正要打電話的下屬:“再查,這個時間不好弄太大動靜。”
顧國泰說:“我只能等到凌晨,再沒消息,再沒消息……”再沒消息他能怎麼樣?顧國泰連句威脅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他轉身走進浴室,光著腳丫子站在花灑下面任冰涼的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乍然而來的涼意衝上在體內不斷蔓延的燥熱,那冰火兩重天的折磨像電焊時茲拉茲拉迸出的冰藍色火花。越是看不見的光線,越能劃出令人坐立難安的情緒。記得某年冬天北京大雪,晚上他跟許輝出去吃飯。吃的什麼早忘了,只記著倆人一前一後踩著雪地走。許輝走的比他快,走著走著突然轉身喊他:“顧國泰。”顧國泰問他幹嘛,許輝不急不緩地吐出倆字:傻逼。呼出來的氣息被冰天雪地裹出團白白的蒸氣,連帶著這罵人的字眼都有種說不出的默契和甜蜜,可現在連坐下來好好說句話都是奢侈。就算把以前住過的房子重新買回來,就算房子裡擺上同款式同色調的傢俱,就算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可人心上的劃痕一旦落下還能徹底根除嗎?
眼淚順著冰涼的水流下來,眼睛裡卻澀澀的,像極了久無人居的破敗房屋裡懸綴在牆角的蜘蛛網,早被風颳的不成形狀。
○○○
“我覺得我快要死了……”凌澤頭歪在許輝背上,許輝能感覺到他胸腔正劇烈的起伏。
許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移動了下身體,讓凌澤趴在他胸前。凌澤好不容易纔擡起昏沉沉的眼皮,他在黑暗裡看了許輝一眼,虛弱地說:“其實,你挺溫柔的……”
可能太疲憊,許輝的語調聽起來沒有了平時的鋒利:“你第一個這麼說。”
凌澤一語中的:“你心裡,和你表現出來的,差很遠。”
許輝擡手拍拍他的背,半玩笑半認真道:“你可不能有事,不然李京能活剝了我的皮。”
凌澤悶在許輝胸前笑,肩膀如抖篩:“他還有這本事啊…以前我怎麼不知道的…咳咳!”
許輝淡淡道:“你不知道的,還多著。”
凌澤說:“我現在餓的能吞下艘泰塔尼克……唉,讓死也得先吃飽啊。”
許輝把胳膊伸到他嘴邊說:“要真餓就咬一口,不是很想見李京嗎。”
凌澤極不容易地從鼻腔裡憋出個哼聲:“人肉是酸的,很難吃的……”
許輝忍不住笑出來:“都快死了,還這麼挑。”
凌澤一癟嘴,好大會才說出句話:“李京做的紅燒肉,酸辣麻香魚……”嚥了口口水:“好吃的人想哭。”
許輝怕他睡著,繼續陪他搭話聊天:“他還會做飯?”
凌澤‘嗯’了聲:“是啊,還會做家務,就是話少……”
許輝說:“新時代好男人。”
這句話凌澤很受用,“別說他了,說說顧國泰吧,他有什麼拿手菜嗎?”
許輝實話實說:“沒有,他不會做飯。”
凌澤:“哦,那會收拾家務洗衣服打掃房間嗎?……”
許輝:“……類似的問題可以跳過了。”
凌澤替許輝長嘆一口氣,老生常談地問道:“他有什麼長項嗎……那你看上他哪裡了?”
許輝倒認真想了一會,回答凌澤:“長項是裝逼,附贈傻逼技能。”
凌澤嘆了半天氣才說:“這都快死了,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講……”
許輝:“講。”
凌澤被唾沫嗆的猛咳幾聲,穩了穩氣息說:“我實在……難以啓齒。”
許輝嘴角抽搐道:“啓。”
凌澤這才慢悠悠地說道:“網上不是流行一句話麼,只有傻逼才能愛上傻逼…”
許輝沉默了一會說:“有道理,你身上舒服點了?”
凌澤許久才蹦出四個字:“迴光返照……”平時撓人的爪子被許輝的舉動感動的都縮回肉墊裡了,凌澤的意識又開始模糊。許輝拍了幾下他的背,似乎在他耳邊說了點什麼,可他沒聽清。
夜已深沉,房間裡暗的伸手不見五指。不知是哪裡的木頭窗子壞了,被風吹的咯吱咯吱作響,彷彿一隻兇狠的野獸正在嚼著獵物的骨頭。外面的風裹挾著枯枝敗葉特有的沙沙聲,像千軍萬馬兵臨城下前的草木皆兵。
凌澤睡著了,許輝頭輕輕磕在牆上閉上眼睛。顧國泰最後那句話像信號差時的電波斷斷續續地在他腦海裡重播,他把曲著的腿伸平,垂眼看看正熟睡的凌澤,心裡想著千萬不能讓他出事,因爲有人等他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許輝正處在進入睡眠前的迷糊狀態,門被從外面咔嗒一聲推開了。許輝警醒地擡了下眼皮,乍然的明亮光線讓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只聽咕嚕嚕幾聲,像是有些罐子朝沒被手電筒照到的地上滾過去了,許輝下意識的看了幾眼,沒看清。
手電筒很快被關上了,那人什麼也沒說就轉身帶上門離開。許輝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忙叫醒凌澤:“聞到什麼味了嗎?”
凌澤還在迷糊中,懵懵懂懂地吸了吸鼻子:“唔……是有股什麼味。”
那股味道越來越強烈,許輝終於確定了,是汽油。就在許輝和凌澤想不出端倪的片刻間,外面已經燒起了熊熊大火。許輝藉著從窗戶裡鑽進來的火光清晰地看到滾滾濃煙正穿過門縫飛快地向室內移動。許輝這才明白,剛纔滾進來的那些罐子裡面裝的都是汽油。
凌澤哪見過這場面,頓時慌亂起來。許輝咬牙忍住身上的疲乏猛地從地上站起來,一把扯起凌澤。手腳上的鐵鏈跟著嘩嘩作響,許輝指著兩米多高的窗戶焦急地對凌澤說:“等會你踩著我肩膀上去,聽見了嗎!”
門漸漸撐不住越來越大的火勢,刷拉一下子倒在地上。爲了防止他們從門裡逃出去,外面早被灑滿了汽油並擺放了很多易燃品。許輝藉著火光總算看清楚房間裡的情況,原來這是個雜物間,裡面放著很多雜物,牆角還有幾個瓦斯罐。火一燒進門蔓延的速度越來越快,只聽不絕於耳的嗶嗶剝剝聲像在熱鍋上滾的豆子,騰一下熱浪和濃煙爭搶著攻佔人的心肺。
許輝半蹲在地上示意凌澤趕緊上來,凌澤動也不動地盯著那火看,頭上身上全是冷汗。許輝一巴掌拍在凌澤脖子上,眼睛被火光映的通紅:“還愣著幹什麼!快上來!再不走都得燒死在這裡!”
凌澤吃痛總算恢復了意識,他看著許輝的眼睛裡似乎有淚光,帶著哭腔大喊道:“我上去了你呢!”
許輝眼尖在雜物堆裡看見了半截鋼筋,把它揀起來遞到凌澤手上:“拿著!”他說著扶著牆蹲下,催促凌澤趕緊上去!凌澤顫歪歪地爬到他背上,許輝拼著最後一點力氣扶著牆站起來,腿已經忍不住開始打顫。凌澤扭頭望著許輝,臉上早已潮乎乎的一片。
窗戶很小,剛剛容得下一人鑽過去。許輝擡頭朝凌澤喊道:“快用鋼筋棍把玻璃砸爛!使勁把外面的防護網撬開!”火勢滔天,可許輝的臉卻煞白煞白的。雖然凌澤很瘦,可畢竟是個大活人,踩在肩上像被人拿著鐵棍子一下一下的砸,疼。
嘩啦一聲脆響,玻璃碎片像天女散花一樣撒下來。許輝忙低下頭,恰好露出脖子,那玻璃渣子可勁往上頭摔,有的扎進肉裡,許輝咬著牙直皺眉。凌澤使出吃奶的勁去撬那防護網,花了快十分鐘纔將它撬開。他低頭對著許輝又哭又笑地喊:“行了!好了!你等著我這就拉你上去!”凌澤手腳並用地蹭著窗臺往外爬,等多半個身子終於挪到外面,便急忙朝許輝伸手:“你把旁邊的鐵架子搬過來踩著!快拉住我的手!我拉你上來!……”
許輝回頭看了眼那不遠處的鐵架子,本來就是壞的,被這狼狽的場景一襯,更顯得七零八落。許輝本來想說你先跳下去別管我,但看見凌澤一臉急切,又不忍心說。凌澤扒著窗臺的手指節已經發白,好幾個指甲也都翹開了,露出紅白相間的肉來。許輝知道他支持不住了,於是擡頭對他笑了笑:“你先下去等我,我這就上去。你這樣佔著地方,我怎麼上?”
凌澤咬著嘴脣忍痛點點頭,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來震天的警笛聲。凌澤總算鬆了口氣,氣力不支,立馬摔下去。許輝苦笑著搖搖頭,真傻。他轉身饒有興趣地看了眼那鐵架子,突然有種聽天由命的打算。於是他把那已經半癱的鐵架子移到窗下,擡腳踩了上去。那身後的火海無比熱情,連角角落落都不肯放過。心被這火烤的似要沸騰起來,許輝垂下眼笑了笑,顧國泰你來的可真是時候。
凌澤胳膊和腿都摔骨折了,他趴在地上疼的差點暈過去。警車的燈加上特有的照明裝備讓周遭漆黑的天空瞬間明亮起來,已經有不少人往著火的方向趕來。凌澤卯足力氣大喊李京的名字,可是卻不知怎麼那聲音輕飄飄的散在空氣中。
顧國泰和李京本來不是往這個方向來的,可聽到這邊著火的消息都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顧國泰望著那越演越烈的火勢,拔腿就朝那邊跑。李京的外套脫了,向來平整乾淨的襯衣此時看來格外邋遢。
凌澤貼著地面爬了幾步後再也挪動不了分毫,他費力地擡頭朝那窗戶看了一眼,正好看到許輝的手,這下他總算放心了。
許輝拼著最後一口氣終於看清窗外的情形,顧國泰跑的可真快啊,像被條狼狗在後面追著趕著。他能看到顧國泰而顧國泰看不到他的感覺真好,許輝發自內心地笑了。
顧國泰只覺得眼前的火海正烤著他的心,風也來湊熱鬧,將火苗刮的四處亂躥。臉上潮乎乎的都是淚,他擡起手腕胡亂地抹抹,眼角被四處亂飛的火灰嗆的痠疼。
是哭了嗎?許輝目不轉睛地盯著顧國泰的方向。他剛想喊‘顧國泰你別跑了可真傻’,只聽身後轟隆隆——幾聲巨響,許輝的話被硬生生地卡在喉嚨裡。
風似乎不吹了,火似乎也滅了,那乍然而來的痛感像巨石壓頂雷劈川裂。模模糊糊間許輝似乎看到顧國泰摔倒了,又像是跪在地上。身體輕飄飄的懸在半空中,如果身上不那麼疼就好了。
那聲巨響像把顧國泰的心一起炸碎了,膝蓋猛磕在石頭上卻感覺不到半點痛感,他這麼多年流的淚加起來都沒這一瞬間多。
消防車朝那熊熊烈火猛噴著水,水花四濺,像崩潰的淚水又像傾盆而至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