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陳河家的熱鬧相比, 林溪的處境就顯得格外冷清了。病房每天早晨要例行打掃,消毒水的味道浮在空氣裡,隨著呼吸滲進身體。林溪下牀, 揉揉依然抽痛著的小腿, 慢慢走到窗前。他打開窗戶, 雪花打著旋撒歡似的吹進來, 落在他頭髮上、寬大的病服上, 留下肉眼難以注意到的溼痕。
——有多少事,短暫的或漫長的,眨眼間就過來了。
林溪換下病服, 趁護士不注意的時候溜出病房。醫院裡覆滿還未來得及打掃的雪,他走的很慢, 走到醫院門口招了輛出租車。車窗外風雪交織, 車載廣播放著路段狀況, ‘滋滋’的電流聲夾雜著車內暖氣形成一股無法形容的熱流,輕輕劃過耳邊, 像稍縱即逝的鏡頭。一個半小時以後,林溪付錢下車。出租車絕塵而去,整條路上就他一個人,遠處是灰沉沉的一片暗啞。
雪已經沒過他的腳背,但他卻絲毫不在意, 一步一步走到唐路聲墓碑前。林溪筆直地站在那裡, 胳膊上還打著石膏。雪無聲地落在他肩上, 彷彿情人間最溫柔的撫摸。他微微揚眉, 望向墓碑的眼神複雜深沉。他慢慢擡手將墓碑上的雪拂去, 低聲自言自語道:“告訴我該怎麼做,嗯?”
時間彷彿鴿子拍打翅羽的聲音, 驚醒遠處低垂的天幕。林溪低聲問:“你還記得白桐嗎?他現在在法國過的很好。其實,我過的也不錯。”
低矮的松樹隨風左右搖擺,雪跟著簌簌往下落。林溪吸吸鼻子,道:“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還沒想好什麼時候回來。”他說完又呆呆地看了會墓碑,然後轉身離開。風雪在身後肆虐,墓碑前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林溪的背影越來越模糊。很多事由於隔的太遠都漸漸記不得了,像年少摘抄本上留下的墨水印,舊舊的。
——我總以爲選擇很多,但漸漸發現不能選擇的更多。
因爲地處偏僻打不到車,林溪一個人在雪裡走了很久。等他終於打到車回去,林老爺子早已等在了病房裡。林溪剛推開病房門,林老爺子的聲音就響在耳邊:“去哪了?”
老人坐得筆直,雖然臉上佈滿皺紋但依然不減那分剛毅。林溪恭敬地叫了聲‘爸爸’,他將披著的大衣脫下來掛到衣架上,問:“您怎麼來了?”
林老爺子將一沓資料無聲地擱到病牀上,直接說明來意:“布了好幾年的局要收網了,不能出錯。有什麼事,都往後壓。”
“爸爸!”林溪緊皺起眉頭,聲音裡充滿不甘。林老爺子擱在膝蓋上的手動了動,眼神凌厲地看向林溪:“當年是那句話,現在還是那句話!”
身上的雪被空調吹化了,衣服溼嗒嗒地黏在皮膚上非常不舒服。林溪垂眼看了會地面,說:“唐路聲不能就這麼死了,不替他做點什麼我辦不到。”
聽了這話林老爺子拿起那沓資料狠狠砸在地上:“他沒白死,至少你現在能好好地站在這裡,我能安度晚年。他當年差點毀了你一輩子,你怎麼就這麼傻?”
林溪聽到‘安度晚年’那幾個字眼,挺的筆直的背稍稍垮下來。林老爺子看著自己的兒子,皺紋裡滿是歲月留下的滄桑:“誰都要帶點遺憾活著。”他起身準備離開:“這些資料裡有你想要的,至於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吧。”
等病房的門被從外面帶上,林溪才彎腰撿起那沓資料。他坐在沙發上一頁一頁看的很仔細,李京的背景經歷,正當的不正當的全寫的一清二楚。只要他把這些給有心人送去,李京肯定會倒黴。顧國泰跟他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根本跑不掉。花了將近半個小時看完資料,林溪把它們仔細地裝回資料袋裡。那付出的代價是什麼?會不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李京不可能坐以待斃,他手裡又有些什麼?是不是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後,他依然是當年那個選擇?想到這裡,林溪倚在沙發背上苦笑,原來又無路可走了。
○○○
傍晚時分外面大雪才停,陳河留許輝吃晚飯,許輝瞥了眼正跟林春對掐的顧國泰,說:“算了,我這兩天可能還有點事要處理,等處理完再過來。”
陳河頓時皺眉道:“什麼事?輝子……”陳河欲言又止:“我不多問,不過等處理完,一定要好好的回來見我。”
許輝咧開嘴笑了,使勁握住陳河的手:“其實你對我是真愛吧!”
顧國泰雖然隔的有點遠,但還是清晰地聽到這話,搡開正跟他拉架式的林春:“小兔崽子,滾邊兒!”
陳河笑罵道:“真愛你妹!”
兩人相視而笑,那笑容和很多年前剛認識時一樣。多了什麼少了什麼,彼此心照不宣。許輝拍拍陳河的肩膀,低聲道:“走了。”
林春巴著門框眼巴巴看著許輝和顧國泰一前一後下樓,他本來想送送輝子的,但顧國泰死活不讓。林春只好對著許輝的背影喊:“輝子,等你辦完事,來找我玩兒啊——我騎車帶你轉遍北京城!”
許輝轉頭朝他笑笑,眨眨眼表示同意了。直到樓道里的感應燈關上林春才進門,陳河正抱著胳膊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林春自言自語道:“其實做朋友也不錯,要不是認識輝子,我也許不會來北京。”
陳河笑了笑,說:“那武文不對你挺有意思的嘛,不考慮考慮?”
林春頓時撇撇嘴,拳頭握的‘咔咔’作響:“那王八羔子!就沒見過嘴比他損的!”林春氣呼呼地從陳河身邊走過,進洗手間涮拖把去了。
許輝和顧國泰走在小區裡,地上還覆著層厚厚的白雪。天邊鉛灰色的雲朵散去了,雪後的天空透著抹紫藍。許輝踢了踢腳下的雪,看細小的雪屑沾在褲腳上,他吹了個口哨,空氣乾淨的像洗過的玻璃。
顧國泰呼出口白氣,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許輝。這場景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們還讀大學那會。那年冬天雪特別多,倆人弄了輛自行車,圍著北京城轉啊轉。從城南轉到城北,從太陽升起轉到日薄西山。顧國泰十分不擅長傷春悲秋,遇到這些事他就卡殼當機。可這麼熟悉的人和場景,突然讓他覺得青春就在大大小小的折騰裡一去不回頭了。但他從來沒想過和許輝分開,他覺得自己身上肯定栓了根繩,並且這繩系在許輝手裡。
顧國泰往前走了幾步站在許輝身邊,問:“你還記得咱們大學時候嗎?冬天一下雪就愛往外跑。”
“怎麼不記得,我還記得有年冬天在操場角落裡接吻被個小姑娘撞正著,她眼睛瞪的挺大。那年,我剛認識唐路聲不久。”夜色降臨,月亮爬上深藍的天幕,月色很淡,像蒙了層輕紗。
很意外的顧國泰這次聽了唐路聲的名字沒炸,他問許輝:“爲什麼?”其實他想問:爲什麼要爲唐路聲做事?
許輝轉頭看他,可能這兩年皺眉太多,顧國泰額頭上都有隱約的擡頭紋了。許輝彎腰從地上抓了把雪團成雪球,使勁丟到遠處,“哪有爲什麼,可能是因爲剛來北京就認識他了吧,也可能是別的,我都忘了。”
顧國泰也跟著團了個雪球丟出去,拍拍手上的雪站到許輝身邊,朝許輝勾勾手指:“過來,我跟你說個事兒。”
“?”許輝疑惑地看著他。
顧國泰湊到他耳邊,灼熱的氣息噴到他耳朵上:“其實,我很想舔舔你背上的傷口。”
“……”許輝彎腰團了個雪球直接砸到顧國泰臉上,雪撒的顧國泰滿臉都是,但他卻笑的很開心。
兩人沿街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許輝的手機卻在這時響了。他看了眼來電號碼,臉色微微一凜,在顧國泰察覺前立刻消失。
“喂,是我。”頓了一會,才聽許輝說:“行,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