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燈的燈光越來越弱,顧國泰挺拔的身形映在礦井壁上模糊不清。許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顧國泰流血的傷口,直到血液染紅了顧國泰的袖子,許輝這才面無表情地說:“你這算什麼?”
顧國泰手上的動作一頓,緊接著把刀子使勁插進了煤渣堆裡,只剩下刀柄露在外面,“你他媽的不是想挖嗎?!行,很好,我這他媽的不算什麼,你他媽的說這算什麼!”
顧國泰像頭髮怒的公獅子,眼底佈滿了疲憊的血絲,雙手滿是血污,身上散發出的狠勁和煞氣幾乎驅使他要擰斷許輝的脖子。顧國泰頓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躥,手上的傷口呼呼的往外冒血,滴答滴答濺到地下的煤灰裡。
許輝擡頭看了眼渾身顫抖的顧國泰,他什麼也沒說,低頭將自己的襯衣撕下來一大塊,站起來托起顧國泰的手幫他包紮好,無聲地拔出插在煤渣堆裡的刀子,手起刀落,煤灰開始簌簌地往下落。
顧國泰的手愣愣地停在半空中,還是剛纔許輝擺的姿式。他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下一秒便緊緊將許輝摟在懷裡。狹小的空間讓擁抱都變得拮據,顧國泰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十分泄氣的想法,就算許輝真的算計他了又怎麼樣?如果兩個人出不去了,一起死在這裡也不錯。
顧國泰的胳膊慢慢收緊,許輝掙扎了幾下沒有掙開,他冷聲說道:“顧國泰,放開!”
“不放,放開你又要走了,輝子,不鬧了好不好?你看,我都慘成這樣了。”顧國泰嘆了口氣:“你要覺得不出氣,我就站在這兒任你打,誰要躲誰孫子!”
“放開我。”許輝的聲音在密閉的環境中聽起來有點悶,下一秒顧國泰就感覺有個冰冷尖利的東西抵在自己腹部,“該說的我都說了,我現在沒心情跟你鬧。”
是那把鋒利無比的摺疊刀,輕輕一劃就能將衣服的布料劃出道口子,稍微用點力就能割破皮肉。許輝握著刀柄的手指冰涼,像那晚冰窟窿底下的水,過往的回憶齊齊涌到這一刻,多少甜蜜幸福的鏡頭通通脆弱的不堪一擊。許輝突然感覺從心底涌起一陣疲憊,以迅雷之勢遍佈四肢,那種對生活再也掀不起激情的疲乏感讓許輝有點害怕,他頭一回感知到感情的失敗帶來的創傷比想象中要大。
許輝平靜地說:“顧國泰,你讓我走,也許我們還有再見的機會。如果你非逼我走,也許以後再也沒有交集了。我什麼樣的人,你清楚。”
顧國泰覺得刀尖已經扎透了褲子的布料,再往前一寸就會刺進肉裡。顧國泰苦笑起來:“許輝你有種往裡刺啊,刺下去我以後就不會煩你了。現在不是你讓我選,是我讓你選。”
許輝握刀子的手一抖,刀尖嘶拉一聲劃開了布料。顧國泰低頭看了一眼,又擡頭看許輝,眼裡不知是痛苦還是悲傷:“你敢愛敢恨,你決定的事很少有做不到的,可他媽的愛情不是你決定怎樣就怎樣的玩意兒,你見哪對夫妻離婚時離痛快了?如果都在感情裡這麼痛快,那當初爲什麼要結婚?開始能容忍,後來就不能容忍了嗎?!”
顧國泰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震的許輝的耳膜嗡嗡作響。過了良久,許輝才搖搖頭:“顧國泰你不是放不下我,你只是忍受不了處在被動狀態。假如你結婚時我作爲弱勢的一方求你別去結婚,你還會這麼在意這件事嗎?我們誰也不甘心成爲被動一方,我理解你。可我是個活人,不是愛情的傀儡。我想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還有很多地方沒去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沒欣賞。我也渴望愛情,是那種不管離多遠不管隔多久仍然會有的熱切感覺……你懂嗎,而不是糾纏束縛,這不叫愛,這叫佔有,是犧牲別人的自由滿足自己的獨佔欲。愛情是水到渠成的事,和緣分一樣要順其自然。我現在還做不到捨棄一切隨機的生活,但我可以儘量讓自己過的痛快點。三十歲之前的時間放在愛情上了,當時年輕不懂,跟一輩子比起來三年五載又算什麼?”說到這裡許輝笑了,那笑裡除了自嘲外還有些難以察覺的溫柔。這溫柔送給以前傻逼的自己,即便心口仍有鈍鈍的痛。
“哐啷”一聲,許輝手裡的摺疊刀掉到地上。顧國泰愣愣地站在那裡,像塊被風化的石頭。他認識許輝這麼久從來沒聽他說過類似的話,顧國泰想說點什麼,可喉嚨彷彿卡了個棗核,讓他把話硬生生地憋回肚子裡。
許輝彎下腰把刀撿起來,沉聲說:“我想了很多天,從知道你出獄的那天就開始想。可我過不了心裡的坎,年少無知也好,人品有問題也好,我說服不了自己繼續…愛你。”最後那倆字是從心底逼出來的,那感覺比知道顧國泰去結婚更難受。就像把以前走過的路全盤否定,心裡空蕩蕩的一片空白。
顧國泰一聲不吭地看著許輝,那眼神裡有愛有恨有佔有慾有不甘有失落有不捨,淚唰一下從眼角滲出來,連顧國泰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哭了。他擡起裹著許輝襯衣的手呼嚕把臉,使勁吸吸鼻子說:“可我……我他媽愛你,輝子,你想想,想想我們以前在一起多開心……”
顧國泰心裡五味陳雜,他厭惡在許輝面前做小伏低的自己,不就是分個手麼!屁大點事兒,比許輝年輕的帥氣的,憑自己的條件還找不到個伴?開他媽玩笑。可那種感覺……他形容不出來的那種感覺,怎麼這麼讓人難過?像抽筋扒皮似的,比真刀真槍的往身上捅都疼。
許輝自嘲的笑了笑:“你的愛就是拿手銬把人銬起來逼迫羞辱?去找個能被你這樣愛的人吧,我承受不起。”許輝拎起刀子繼續挖那煤渣堆,他估摸這煤渣堆怎麼著也得有一米多厚。
許輝支棱著耳朵聽身後的動靜,他以爲顧國泰還會說點什麼,沒想到顧國泰卻什麼也沒說。他走了幾步坐到離許輝最近的地方,嘴裡澀的難受想抽根菸緩解一下,可翻遍全身連丁點菸絲都沒找到。顧國泰覺得自己這兩年肯定犯太歲,先是蹲大獄,然後又被困在這熊地方,許輝還跟他鬧分手,做男人做到這份上真他娘窩囊。
許輝瞥了眼顧國泰,見他沮喪地垂著頭,便說:“顧國泰,你犯不著這麼難過,真的。”
許輝說這話完全是好意,沒想到卻把顧國泰刺激炸了:“跟你他媽有關係嗎?”
是,沒關係,許輝覺得自己嘴真賤。他不再理顧國泰,專心幹著手上的活。過了會兒顧國泰自言自語的瞎嚷嚷:“什麼狗屁愛情,全他媽犯賤……”他喊許輝,問道:“可怎麼不見你爲老子犯回賤……”
許輝笑了,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半包煙丟給顧國泰,又扔給他盒火柴,這還是買菸送的。沒犯過賤嗎?沒犯過賤爲什麼會成今天這樣?
顧國泰點了根菸狠狠抽起來,似乎想把每一口都吸進肺裡,這樣才能麻痹心口的抽痛感。他藉著火柴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多,離他們被困整整十二個小時。一根菸很快抽完,顧國泰突然想:就算真是許輝害他,他能怎麼著許輝?帶回北京銬起來毒打一頓,還是整天折磨他直到他認錯服軟?
顧國泰吐出個菸圈,瞇起眼睛看那個倔強的背影,身上就算破破爛爛全是煤灰,脊樑仍然挺的那麼直,活像只戰鬥中的公雞。顧國泰擡手揉揉酸溜溜的眼角,敢情自己愛上了只公雞。想到這裡,顧國泰苦笑起來,那帶著壓抑的斷斷續續的笑聲在密閉的空間裡聽起來實在令人心酸。像極了京劇裡亡國之君的滄桑與孤獨,一杯斷魂酒下肚,從此黃泉路上挺胸擡頭走一走。
許輝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顧國泰,那氣場挺像某些悲劇電影裡描寫的四大皆空的悲壯。他難受,他怎麼可能不難受。這世上多少愛情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結束了,更何況他倆兩個俗人,又值得多少婉惜?他那會讀大學挺文青的時候看過一句話,沈從文的,具體的記不清了,大概是這樣:我走過很多地方的橋,看過很多地方的雲,喝過很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好年紀的人。後來無意看過一個女作家感慨,明明所有人都覺得應該在一起,可最後總是這樣。
許輝手裡的刀子一滑,差點沒割到手指,他這纔回過神來。他有時覺得自己挺裝逼,可話說回來,這麼多人裝逼,可裝裝逼能解決的問題卻幾乎沒有。
半包煙全被顧國泰抽完了,他身邊丟滿菸頭,狹小的空間裡瀰漫著嗆鼻的煙味。顧國泰叫許輝,許輝轉頭,顧國泰指指自己的心口說:“輝子,我現在也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也許是鑽戒,也許是狗、日的狗屁不通,隨便它什麼玩意兒吧,我這裡記著你。”顧國泰苦笑起來:“雖然不知道能記多久,我盡力。如果能活著離開這鬼地方,也許哪天早晨一睜眼就他媽想明白這到底怎麼回事了。”
探照燈終於油盡燈枯的滅了,周圍陷入一片黑暗。許輝說:“對。”就一個字,顧國泰甚至看不到許輝的表情。乍然的黑暗讓他恍然想到剛跟許輝好上那會兒,倆人跟很多傻冒情侶一樣,大冬天不好好待房間裡,非得凍的跟傻逼似的在外面窮浪漫。校園裡一圈又一圈的逛,操場裡輾車輪似的轉悠,誰讓那會都挺稀罕下雪。那時的雪地真乾淨,顧國泰的語文不好,只能想到這倆字形容。有多幹淨呢?就像洗過的玻璃似的,透亮透亮的。這輩子頭一回愛一個人,不知道怎麼著稀罕,就知道給他買好吃的好玩的,不能讓他給人欺負。可一轉眼六年過來了,那人憋屈的跟瘦子一口氣吃了二十碗米飯似的,非得跟他分手。打過了罵過了求過了,他還能怎麼著?他媽的給他下跪嗎,顧國泰覺得自己不能這麼賤。
黑暗總令人無助,許輝感覺早止住疼的腹部又絞痛起來,他順著煤渣堆坐到地上,身體裡的那股勁兒跟探照燈的電似的全耗盡了,這會又冷又餓又渴,身上的疼和心裡的疼混雜到一起,刺激的額頭的神經突突的跳。他越焦急脫離這種狀態,那感覺越明顯,許輝眼前一黑,差點昏倒。
顧國泰好一會聽不到刀子挖煤的動靜,心裡一緊,忙叫許輝:“輝子?輝子?!”
“怎麼?…”許輝頭有點暈,這倆字說的有氣無力的。接著眼前一亮,顧國泰劃了根火柴。許輝的雙眼被火柴光照的瞇起來,他懨懨地說:“我身上沒火了,省著點用…”
顧國泰二話沒說脫下身上的風衣,他摸索著聚了一小堆煤灰,然後把風衣鋪到上面,劃了根火柴點著了風衣。火遇到羊絨布料一下就燃起來了,夾著一股嗆人的焦味。
許輝被嗆的咳了幾下,他藉著火光看了眼顧國泰身上破破爛爛的襯衣,卯著勁站了起來。那煤渣堆挖了不到半米,許輝眼見那火堆撐不了多久,心下著急,一會往前挖一會往寬處挖,越來越亂無章法。
顧國泰圍著這段被堵住的礦井轉了一圈,不知從哪個角落裡拾了截扁木棍,不知是哪個礦井工人留下的。他拿著木棍走到許輝跟前,說:“刀子給我用用。”
許輝把手裡的刀子遞給他,顧國泰把木棍的前端削的又扁又尖,那木棍上還有截生鏽的釘頭,被顧國泰硬生生地拗了出來。顧國泰也顧不上手上的傷了,做完這一切,便對許輝說道:“你往前挖,我往寬處挖。”
許輝點了點頭,顧國泰嘆了口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這麼煩我,肯定不願意跟我死一塊。”
許輝手裡的動作一頓,剛想說點什麼,被顧國泰踹的地方又疼起來,他怕露出端倪,只好緊緊的繃住嘴脣。
可這些看在顧國泰眼裡都是許輝煩他的表現,現在人連句話都不願意跟他說了,他心裡別提多難受,只能悶著頭挖那煤渣堆。兩個人離的那麼近,稍微不注意就會碰到彼此的肩膀。什麼做、愛快感□□全被顧國泰拋到腦後,他想抱抱許輝,那種渴望的感覺就像渴了想喝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