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她抓著他的手,“小黑!”他聽到她說,“這一世真好,縱死不悔!”
“傻女人,不用擔心,我們還有下一世下下一世,我們,一直都會在一起!”他將下巴放在她爬滿皺紋的額頭上,輕輕的揉著。
“好!”他聽到她沉默好久之後的回答,側身將她的身體抱的更緊。
“小黑,你要答應我,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我在下一世,下下一世等你!”
她是在他懷中閉眼的。他有些呆滯的抱著她漸漸轉涼的身體,“女人,沒有你,我怎麼能好好的活下去!”他喃喃著,冷硬的輪廓漸漸柔化,變得迷茫與無助。
那時的他,三十九歲,他們在一起,三十四年!
三十四年,風雨同舟,沒有一天他們分開過,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
而如今,她先一步離他而去。
冬天的風在窗前呼嘯著,大有肆虐之勢。烏雲在遠山處籠罩著,隨著大風前行,一點一點吞噬這個晴天,“怕是要下雪了呢,瑞雪兆豐年,明年一定是個好年頭。”街道頭的老婆一邊拉著自家的孫子往回走,一邊瞧著這天喃喃自語。
他抱著她,手指輕輕撫摸著她長滿老年斑的臉,他的臉上溫柔的就欲滴出水來。
好像懷裡的並不是一具已經沒有氣息的屍體,就好像懷裡的是一個年方二八的俏佳人。
朝爲青絲,暮爲白髮!
人們發現他們的時候,那場足可以遮住人膝蓋的大雪已經融化,太陽熱烈照著大地,讓人們的心頭都暖洋洋的。
兩個人的屍體緊緊的抱在一起,左鄰右舍湊了四個壯漢將他們倆的屍體放在一個木板上被擡出長長的巷子。
大人小孩們就站在自家門口探頭探腦的瞧著,相互間竊竊私語的議論著這一對少年夫老年妻。
這一對不搭調的夫妻在這裡住了很久,他們住的太久了,久到人們已經忘了當年他們初搬來的時候,那個又老又啞的女人,其實是個很俊俏的小娘子,久到人們忘了,當年他們初搬來的時候,那個英俊高大的男人,其實是個非常沉默瘦小的小男孩。
說起這個英俊的男人,街坊們不免又感嘆一番,看起來人高馬大的,想不到竟然是凍死的,那場雪雖然大,卻也不至於把人凍死!男人的死,就成了街坊們茶餘飯後的話資。
聽說屍體擡出去的時候,男人的一頭青絲已爲白髮。聽說當初是想著一個一個往出擡的,結果怎麼也放不開兩個人抱在一起的身體,只好將他們的屋子門拆下,一起擡出去。
聽了的人們也有很多唏噓,自古有女子癡情,想不到這男子更是癡情,明明就生的俊美不凡,卻爲了一個老太甘心守在那小小的院子裡,最後還爲老太殉情。
那啞老太也真是命好,也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把一個大好青年生生的拴在了她的身邊。
是了,人們只看到了結果,沒有看到起因過程。沒有看到她曾爲他用元神泯滅許下那一生一世的諾,也沒有看到她曾爲他,欲要毀天滅地的戾氣。
人間的肉體一死,人間的一切記憶便不復存在,不僅是這一生一世,就是往生往世,都已因著他的新生而消匿於這個世間。
他被封爲血海上神!他的地盤是那漫天的血海。他並不喜和其他仙人們逢場作客,顯然其他仙人也不喜他的出現。他喜歡一個人靜靜的,躺在血海的那塊大石頭上,瞇著眼,沒有任何情緒,也沒有任何想法,他可以那樣一躺就是幾百年。他總覺得自己像一塊石頭,沒有心,可是當手捂上心口的時候,那裡砰砰砰跳動的節奏告訴他,他有心。
從記憶裡來說,他只離開過血海一次。天界的九承上子被血海之氣傷到,需要他去將血海之氣拔除。
他去了,血海之氣對別的神仙來說就如死咒,可是對他,卻如他自己的小孩般!所以這對他來說沒有一點難度。
“你去過死海,怎麼我沒有察覺?”來的路上,引路的小童就議論著九承上子的俊美無雙,可是在他眼裡,九承上子,也就是路邊的一塊石頭而已。他關心的是自己的地盤被人擅闖,而自己卻不知。
九承上子沒有回答他,很奇怪只是第一次見面,九承上子面對他時是毫不掩飾的憤怒。
他覺得莫名其妙,揮袖而去!
第二次剛出海,是因爲九承上子要結婚的事情!九承上子的地位本就非同尋常,聽說就連那位要嫁給九承上子的女人,也是有著顯赫的身世,因爲不一般,所以衆神們都被邀請,也包括他。
他對九承上子當年的無禮之事早就忘得一乾二淨,於他來說,時間太漫長,漫長到有些事情應該做到轉瞬即忘。
九承上子舉辦宴會的地方是一個漫山遍野全身花的山頭,真的是個山頭,一個人間山頭,這對天界來說,太不起眼,也太寒磣。
也不知堂堂九承上子怎麼會選這種地方。
他有些無聊,他不喜坐在那裡,他不喜聽仙神們說笑,他想,該離開了。
走出那院子的他望著滿山的奇花異草,他、突然有些興致,他並沒有騰雲駕霧,他踱著步子,從鋪著滿山遍野的花路向下走去。
血海里除了他沒有半點生物,更莫說這些紅紅藍藍的花花草草。
“你是誰,你踩到了我的花?”
他聽到有女子的嬌呼,他低頭看腳底,有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花焉焉的歪在地上。“只是一顆小草……”
他還沒有說完,女子就叫道,“花草有生命,你怎麼這麼無情,你無恥下流之徒,你賠我的花,你快賠我的花!”
女子揪著他的衣袖淚眼汪汪,又潑又弱。他沒有遇到過這種仗勢,就有些無措,“你這個流氓,你這個混蛋,你賠我的花!”
“魅兒,該是與大家見面的時刻了,你怎麼還在這裡?”這個聲音起音還在遠處,到尾音的時候說話的人就已經到了他對面。
“原來是血海上神,今日我與魅兒大喜,多謝血海上神能夠移駕前來。血海上神若有要事,我便不再強留!”
九承上子一來就將那個女人摟在懷裡,好像他會傷害那女人似的,他覺得這個九承上子真是小氣。不過九承上子的到來也是救了他,省得他再聽這個女人的胡言亂語。
“九承上子,恭喜!”他說完這話,逃一般的離開,離開時還聽到那個叫魅的女子用軟軟的咬牙切齒的語調向九承上子哭訴,“那個混蛋,怎麼能那麼容易把他放走,他毀了我的牽心草!在下,怎麼辦,牽心草肯定活不了了!”
他於是逃的更快,奇怪他平日裡見什麼忘什麼,從來不會將任何事放在心上,可是那個女人罵他混蛋的聲音卻一直在腦海久揮不去。他想可能是仙人們對他敬畏慣了,這個女人太過無禮才導致這般。
他後來經常離開血海,他天涯海角的找啊找,終於找到了一株牽心草,他在半夜三更偷偷的到了那座山上,找到了那日他踩的地方,他低頭站了很久,他懷裡那株一直小心翼翼護著的牽心草卻沒有拿出來,因爲原地,已經長了一株牽心草,就長在他那日腳踩的地方,雖然那株草長勢並不好,有些歪,有些瘦小,一看就能猜到,肯定是那日那株沒被踩死,在主人的精心呵護下活過來的。
那夜他做了一件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情,他將地上那株牽心草連根拔起,和懷裡的那株一起扔進了血海里。
他不知道當時是爲什麼那樣做,不知道自己是氣還是怒!
他再也沒有離開過血海。
倒是一聲聲的混蛋老是在他的腦海裡響著,伴著他度過了很多漫長孤寂的歲月。
丟在血海里的那兩株牽心草,並沒有被血海完全吞噬融化,反而緊緊抱作一團,變成了一株。
時間一直在走,或者過了幾十年,或者過了幾百年!
某一日的他有些詫異的從大石上翻身,跳入血海里查看著那株本應該被血海融掉的牽心草。
他對那株草有了興致,他開始每天好幾次的觀察這株草,漫漫時間,這株牽心草成了他唯一的伴。
牽心草開花了!
牽心草結果了!
牽心草的果殼裡,鑽出來一個女娃娃!
那個女娃娃,對著他笑!
笑的時候眉眼彎彎的,牙齒也白白的!
他突然呲牙,儘量扯出在自己認爲很是溫和無害的笑!
他終於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強而有力!
有記憶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笑,但絕不是最後一次。
(完)
那些人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