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道士下山
天寶十二年八月初五。陰，清晨有巨鳥滑過雲(yún)端。
敲門聲再一次把我從夢中吵了醒來，幾日來，早已稀鬆平常、司空見慣。
自打仙姑的美名落下之後，可謂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每日天還矇矇亮，房門外就開始有了動靜。
昨夜，我似乎做了一個有些奇怪的夢。
在夢中，我和大師兄站在一處河邊，我問他，“大師兄，這水流太急，我過不去怎麼辦？”
大師兄答道：“來，我牽著你過去。”說著把手伸向了我。
這的確是個夢，但其實(shí)又並非只是一個夢，因爲(wèi)這個夢，是我和大師兄以前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幕，後來，大師兄並沒有牽著我過河，而是揹著我過了河，他說，怕水溼了我的衣裳和鞋襪。
打開門後，發(fā)覺屋外站著的，是店小二順子，二師兄也在。
“仙姑，求求您救救我侄子。”順子一進(jìn)門，就跪身下去，一副苦瓜臉相。
我道：“有事起來說話，你跪著不嫌膝蓋疼啊？我不是什麼仙姑，要叫就叫道長好了。”
順子嘿嘿一笑，起身之後，又?jǐn)[出了之前那副苦瓜臉。
我問：“到底出什麼事了？”
順子答道：“我大哥有個兒子，小名叫三郎，這孩子生的聰明伶俐，十分惹人喜愛。三歲就會背三字經(jīng)，四歲就學(xué)會了識字。您是沒見過，您兩位要是見了，我擔(dān)保您肯定也會喜歡他。”
我打斷他的話語，“請說重點(diǎn)。”
順子有些尷尬地?fù)狭藫项^，繼續(xù)說道：“不好意思，我可能扯得有點(diǎn)遠(yuǎn)了。三郎這孩子，最近不知怎麼回事，吃的特別多。這孩子，以前就食量大，所以剛開始的時候，大哥和大嫂並沒有留意。可他這幾日老喊著肚子餓吃不飽，前兩天，每天都是吃掉幾百斤的米都喊餓，可把我大哥大嫂給愁死了。“
我問：“那請大夫瞧了嗎？莫不是患了什麼病？”
順子回道：“怎麼沒請，都請了好幾個大夫了，大夫起先以爲(wèi)是孩子食了不乾淨(jìng)的東西，肚裡有蟲，可後來發(fā)現(xiàn)沒有，他們也都找不到癥結(jié)所在。”
我道：“那趕緊帶我們前去。”
每日能吃掉幾百斤的糧食，這可絕跡不是得病這般簡單。
順子在前方帶路，我和二師兄跟在身後。
“三郎，三郎”，順子走著走著，突然大喊兩聲，朝著街邊的一家店裡跑了進(jìn)去。
我定眼一看，是一間叫永寶齋的店。
永寶齋專賣胭脂水粉，在大唐許多郡縣都有分店。
據(jù)順子的描述，三郎應(yīng)該只有七八歲的年紀(jì)，一個孩童，還是個男孩子，跑到胭脂水粉店做甚？
待我和二師兄進(jìn)入永寶齋之後，發(fā)覺那名叫三郎的孩子，正抓著一盒胭脂往嘴裡塞。
順子見狀，一把奪了過來，在三郎頭上重重敲了幾下，罵道：“好小子，你怎麼什麼東西都吃呢？你看清，這是你娘往臉上抹的東西，不是吃食。”
三郎可憐兮兮地看著順子，“小叔，我餓。”
這時，一個掌櫃打扮的人走到了順子身邊，氣憤地說道：“你看你這侄兒，這短短半刻功夫，吃了我多少胭脂水粉，怎麼會有人有這個癖好？小小年紀(jì)，力氣還蠻大的，幾個夥計都拿不走他手裡的東西。”
順子點(diǎn)頭哈腰半天，賠了些銀兩給那老闆纔算了事。
俗話說，媳婦是別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乖。
起先，我還以爲(wèi)順子吹噓偏袒自己的侄子，此刻細(xì)細(xì)一看，三郎這孩子確實(shí)長得不賴，眉清目秀，很是招人喜愛。
“餓你吃米啊，吃胭脂幹什麼？”走出永寶齋後，順子在三郎的頭上又重重敲了一下。
“小叔，家裡的米和菜，已經(jīng)被我全吃光了。”三郎小聲答道，伸手拽了拽順子的衣角，“小叔，我真的好餓啊！”
“什麼？你這孩子。”順子說著又伸出手去，順勢想對自己的侄兒再次下狠手，
二師兄眼尖手快，一把抓住了順子的胳膊。
“對不住，兩位道長，我有點(diǎn)太沖動了。哎，都是一時給氣地。這孩子，一向聰明伶俐，也不知道爲(wèi)何會變成這樣。”順子憨笑了一聲。
我朝二師兄示意了一眼，他迅速放開了手。
見此，我看向順子，“我問你，三郎的這種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聽大哥說，好像是江都城打雷閃電的那天，上個月二十九，對，就是二十九。”順子回道。
七月二十九，那豈不正是我和二師兄打退那些怪獸的那日嗎？
這個世間，是有巧合，但有許多的巧合，背後都是有某種特定的契因。
三郎的事，是巧合，但或許，更是必然。
我接著問道：“那日，你大哥家裡可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fā)生嗎？”
順子答道：“那倒沒有，就算有，我也不知道。那天颳大風(fēng)，把客棧後院馬房的屋頂揭掉一大塊，我好不容易補(bǔ)好一塊，被風(fēng)颳走了，重新補(bǔ)好一塊，又被颳走了，結(jié)果害得我補(bǔ)了一整天才補(bǔ)好。不過，後半天我在房頂上的時候，看見空中黑壓壓的有些奇怪，但是很快天又變過來了。您也知道，這個季節(jié)的天氣本來就變化無常。至於別的，我就不知道了，您可以問問三郎。”
三郎站在一旁一直盯著我，那一雙大眼睛裡，透著幾分懵懂與好奇，看見我看他，眨巴著眼睛，笑著說道：“姐姐，你可長得真美。等我長大了，你給我當(dāng)娘子好不好？”
有些哭笑不得，這算是我平生頭一遭被人給求親嗎，可對象卻是一名小小少年。
按捺住內(nèi)心的波瀾，答道：“好，但是你得告訴姐姐，閃電打雷那天，你家裡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事發(fā)生呢？”
三郎聽聞之後，極爲(wèi)開心，認(rèn)真地想了半晌，“上半天好像沒有，下半天我就不知道了，我當(dāng)時偷偷跑到外面玩耍去了，後來見天一下子黑了下來，感覺有些害怕，就趕快回家，路上碰到了一個長得有點(diǎn)奇怪的叔叔，那叔叔雖然長得醜了點(diǎn)，可他人蠻好的，問我餓不餓，還給了我一塊餅吃。那餅很好吃，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餅。吃完餅後，我就回到了家。”
聽到此處，我心中約莫有了幾分定論，接著問：“那你這幾天爲(wèi)什麼一直喊餓，你不是都吃了那麼多東西嗎？”
對待孩童，自然只能用對待孩童的方法，不能操之過急，只能耐心和細(xì)心。
三郎彷彿又想了片刻，答道：“姐姐你不知道，自從吃了那個叔叔的餅後，我一直還想再吃到，我還去上次見他的路上等了幾次，可沒有等到那位叔叔。姐姐，我一想那餅就覺得餓，餓了就吃東西，結(jié)果吃了更餓。這兩天，我不管看見街上的什麼東西，都想把它吃不去，就跟剛纔一樣。剛纔在街上，我聽到有人說我是妖怪，姐姐你說，三郎是不是真的是妖怪？”說著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如此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那東西，爲(wèi)何偏偏要找上他呢？
我輕輕撫了撫他的頭，語氣竭力保持平和與溫柔，“三郎不是妖怪，三郎只是得了一點(diǎn)小病，今晚上乖乖睡一覺，明天就好啦。”
三郎拉著我的手，問：“姐姐，你說的是真的嗎？”
見著他這幅誠懇的目光，我答道：“是真的，比真金還真。不過，你還記得給你餅的那個叔叔長什麼樣嗎？”
欺騙一個如此單純懵懂的孩童，我會否遭到天打五雷轟呢？
然則，非我有意欺騙，實(shí)乃情不由已、言不由衷。
此事，在尚未有十成的定論之前，絕跡不能透露一絲風(fēng)聲，否則，只怕引起人心惶惶、天下大亂。
三郎緊緊握住我的手，眨巴著眼睛，回道：“當(dāng)然記得，三郎一向記性很好的，那叔叔很高很高，頭很大很大，嘴巴也好大好大，比姐姐你的要大好幾個那麼大，我還從沒有見過長得那麼奇怪的一個人。”
心中愈發(fā)覺得不妙，看來，這次的確是棋逢對手了。
順子這時悄悄問二師兄：“道長，三郎他沒事吧？”
二師兄朝我看了一眼，又看向順子，回道：“放心，沒事。你把這張道符拿回去，讓你大哥把它燒成灰，然後放在水裡，讓三郎服下去，估計明日就能恢復(fù)正常。”
我情非得已，二師兄也同樣和我有著一般的心境體會。
順子聞言，一臉欣喜，“這下我終於可以放心了，謝謝兩位道長，謝謝兩位道長，我這就帶三郎回家。”
三郎走了數(shù)步之後，回過頭來，大聲問我：“姐姐，我睡一覺醒來，明日就再也不是怪物了，是嗎？”
“記住姐姐的話，你本來就不是怪物，是睡一覺之後，你的病就會痊癒。”我糾正道。
三郎一笑，“我相信姐姐的話，相信。”
往回走的路上，二師兄問我：“你早就猜出是什麼東西搞的鬼了吧？”
我如實(shí)答道：“我只是猜，瞎猜。具體的情況，得等到明日纔有定論。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早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二師兄答道：“我也只是猜，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