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黎長出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安慰的笑容。
“扶我……過去……”儘管只是簡單的四個字,還是牽動了滄黎渾身上下的傷,讓他痛到整個人都發(fā)抖。
玄儉猶豫了一下,本來想試著勸滄黎最好別再勉強移動,但在看見滄黎的眼神的時候最終沒有說出來,默默的與玄青架起滄黎費力的挪到了牀前。
這樣的時候,自然應(yīng)該是完全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玄青玄儉很是自覺的出了門,辛元儘管擔(dān)心蔣仲谷但也害怕滄黎,只得跟著狐六兒先離開。
安靜的時間裡,滄黎低頭看著蔣仲谷臉色慢慢從蒼白到白再到微微有了紅色。
那人有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眉毛不似一般男人那樣的黑重,但彎彎淡淡的還是很好看,平添了幾分溫和,叫人看著就覺得舒服。
那人的下巴尖尖的,嘴脣略微有點薄,不說話的時候總是好像在抿著嘴微笑。
滄黎最喜歡他認(rèn)真聽自己說話的樣子,總是認(rèn)真的,聽到關(guān)鍵的地方還會有各種各樣的表情,每一種都能讓滄黎記得清清楚楚。
只是,這人現(xiàn)在臉上的表情卻是滄黎從來未見過的。
蔣仲谷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但也只是睜開而已,臉上沒有一絲的變化,眼光甚至像是越過了滄黎,只空洞的看著牀頂,彷彿坐在牀邊神色憔悴的仙君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仲谷……”滄黎勉強開口,輕聲叫了他的名字。
過了一刻,蔣仲谷纔好像聽見了一樣,動了動眼珠,看向滄黎。
那眼神空洞得讓人發(fā)冷,在看見滄黎的那一刻好像只是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但很快,那眼睛裡就蓄積了不一樣的情緒。
那是仇恨、傷痛和絕望。
他從前敬仰、崇拜和愛著滄黎。
現(xiàn)在卻恨不得扒開滄黎那溫文俊逸的外殼,看一看他那胸膛裡到底長的是怎麼樣寒冷的一顆心,才能決絕到親手殺死一個剛剛降世的親生的嬰兒。
他想不明白。
如果滄黎是害怕了天條的懲罰,他又爲(wèi)什麼要給他喝那能讓男子懷孕的藥呢?如果是後來後悔了,他也大可以一走了之,撇清與自己的關(guān)係,哪怕是將一切的罪責(zé)都推給他一個人,讓他一個人去承受也沒什麼。
但滄黎一直對他呵護備至,溫柔體貼。
卻在最後狠絕的在他眼前親手殺了他們的孩子。
到底什麼樣的滄黎纔是真正的滄黎,蔣仲谷不知道,認(rèn)不清,也不想再去想。
他在自己想清楚要怎麼辦之前,就坐起身,向著眼前這個讓他痛恨的人結(jié)結(jié)實實的揮出了一拳。
他還是沒什麼力氣,拳頭上帶著的法力也十分的有限,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這樣的一下能不能讓滄黎稍微的與他離開些距離。
滄黎沒有閃躲,也沒能力閃躲。
那一拳打在他胸口的聲音並沒有多大,力氣也微不足道,但卻是足夠壓垮他的那最後一根稻草,讓他眼前發(fā)黑,喉嚨腥甜,倒在地上的時候連一絲掙扎的力氣也沒有。
眼睜睜看著蔣仲谷下地,眼睜睜看著他跌跌撞撞的離開的身影,滄黎終究是沒辦法追趕上了,他那麼想要保護的人現(xiàn)在卻棄他如敝履,甚至可能恨他如蛇蠍。
然而能看著蔣仲谷活生生的離開,滄黎還是鬆了一口氣,甚至露出一絲安慰的苦笑。
他所能求的也只是這樣了。
只要蔣仲谷還能好好的活著就好,至於他自己之後所要經(jīng)受的,那是他應(yīng)該承受的。
那扇破碎的殿門之外是蔣仲谷漸行漸遠的背影。
滄黎在那一抹身影最後消失在視線裡時終於是怎麼也沒能忍住,眼角的溼意伴著口裡一股血腥的味道折磨著他的心。
他從前聽說過,那是一種叫做絕望的感覺。
誅仙臺上最多的就是那些動了凡心最後觸犯天條而被行刑的。
他們每一個都說,這世上最難受的不是走火入魔,不是傷痛病苦,而是你不能和你心裡的那個人共度餘生。
他走完了他的一生,而你卻要孤獨的活著幾千幾萬年。
那樣的寂寞的、荒蕪的時間叫人絕望。
他也想過。
蔣仲谷只是個凡人,壽數(shù)總是有限,他可以用自己的上古仙力在他的魂魄上打上一個印記,這樣,等他在輪迴的時候,他就能在蕓蕓衆(zhòng)生中輕易找到他。
他甚至連怎麼樣彌補因此對蔣仲谷魂魄所產(chǎn)生的傷害的辦法都想仔細了。
然而,他們卻根本用不到了,從今之後,他和蔣仲谷之間,所能剩下的大概只有仇恨。
滄黎無力的躺在地上,閉上了眼。
廣寒宮的傷藥果然舉世無雙,只不過一個天的時間,肚子上那一道長長的傷口就只剩下鮮紅的一抹痕跡,竟是絲毫不像是剛剛開膛破肚過。
蔣仲谷木然的低頭看著那紅痕,耳邊響起的還是那微弱的嬰兒的啼哭聲。
他從內(nèi)殿出來,卻在彤華宮裡迷了路,辛元和狐六兒已經(jīng)不知所蹤,大概是早就跟著玄儉回了下界。
他卻茫然的迷失在這一片花樹裡,走不出去,看不見人。
他呆呆的坐在一塊石頭上,滿眼的百花之下全是印象裡被血染得通紅的滄黎的那一張臉。
那是一張俊朗、溫文的臉,可做出來的卻是剜人心的事。
蔣仲谷覺得胸口憋悶,喘不上氣來。
那壓抑著他的情緒是迷茫,是不解,是恨。
他就好像突然失聲了一樣,喊不出聲,說不出話,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從前那些溫柔的時光就像是一個清晰的夢境,他看得到,卻沒辦法相信那曾經(jīng)真實過。
他就那樣睜著眼坐著,直到?jīng)]有了意識。
世間繁華,光陰如白駒過隙,一夢醒來,凡世間已經(jīng)改朝換代。
銅鏡裡那一張消瘦、蒼白的臉陌生得蔣仲谷每一次看見都幾乎要認(rèn)不出來,如果不是那一身自小穿到大的道袍,他甚至覺得,那應(yīng)該是另外一個人。
掐指算起來,他人世間的時間已經(jīng)錯過了一百多年。
在天上的那一百多天裡,他只模糊的記得玄青,記得那每天一碗的極苦的藥。
記憶中,一切都模糊不堪,錯漏了很多,忘記了更多,他連自己爲(wèi)什麼會住在天界都不記得了。
玄青說他是在斬妖除魔的時候被妖魔所傷,幸好他家仙君路過救起了傷重的他。
換衣服的時候,他注意到了肚子上一道幾乎淡得看不見的紅痕,莫名的胸口一窒。
他也說不出來爲(wèi)什麼,有些看起來很是眼熟的東西總是會讓他生出異樣的情緒,而每一次都是讓他窒息的心痛。
他從未見過那將他救起的仙君。
大概是仙君不屑於見他吧。
蔣仲谷理了理頭髮,道冠帶得端端正正,一身嶄新的道袍之外穿著一件精緻的紗衣。
就算他因爲(wèi)受傷而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他也還記得自己斬妖除魔的使命,當(dāng)然更是記得自己批字卜卦的餬口生意。
記憶裡的城門早就在改朝換代的戰(zhàn)爭裡被毀了,現(xiàn)在的是在原址之上重新修建的,雄偉堅固遠勝於從前。
但蔣仲谷每一次將卜卦的小桌擺在城門口的時候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莫名的心慌。
回到凡間一年多裡,他似乎還是沒有能很好的適應(yīng)他錯漏了的那一百多年。
幸好是百姓的日子並沒有太多的變化,生活習(xí)慣都和他印象裡的出入不大。
城門處問卦的生意比著他記得的時候興隆了很多,每日來他攤前的人不少,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收入比他一百多年前的時候多了幾十倍不止。
他除去吃用能攢下不少的銀子。
從前的時候,這些銀子大多都用來修葺了這個破舊的道觀了,現(xiàn)在卻並不用。
這一百多年裡不知道是哪一位善心的信道之人在維護著,道觀不但沒有繼續(xù)破敗,反而被修護得一片嶄新。
他幾乎沒有任何需要操心的事。
但他的心卻一刻也不能安穩(wěn),那種荒蕪的、空落落的感覺讓他發(fā)慌。
這一日的感覺更甚。
蔣仲谷來來回回走了幾遍,也壓不下去,索性背上紙墨卦簽出門了。
外面陰沉,厚厚的烏雲(yún)將太陽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這是個晦日,不是有妖要歷劫,就是有人要遭天譴。
蔣仲谷一路到了城門處,路上行人都比平日裡少,似乎也是覺得這烏雲(yún)壓頂?shù)娜兆硬贿m宜出門。原先一起擺攤的幾人裡,只有他和另外一個年紀(jì)輕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