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仲谷往前走了幾步,便聽見主屋裡低低的傳出兩人說話的聲音。
“……我還是不放心他,你明天再去偷著瞧一眼……”
“是。”
“仲谷向來循規蹈矩,肯定不明白自己爲了什麼會遭雷劈,呵呵……”
“仙君休息一會兒吧……”
“沒事……他今日吃了什麼?”
“素包子,青菜湯。”
“嗯……恐怕我今日是什麼也吃不下了……他從前就喜歡那一家的素包子……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吃的就是那家的,那時候還是老闆的爺爺在做,不過就是自家門前擺了一個小攤兒……”
“仙君……何苦記得這麼清楚,像道長一樣全都忘記了不是更好?”
“……你不明白……是我虧欠他的太多了……忘了就更對不起他……”
“……您連天雷都替他受了,還有什麼愧對他的……”
“……”
聲音停在這裡就再沒響起。
蔣仲谷身體發僵,舉在半空中想要去敲門的手好像是凍住了一樣。他並沒有要偷聽,他只是在舉手敲門的那一瞬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而已。
他們明明是並不熟悉,但他的名字從滄黎嘴裡說出來,卻像是他們已經認得了很久的時間,甚至還曾經非常的親近,他於是便下意識想要聽一聽下面會說什麼和他有關的。
那內容沒什麼驚人的秘密,但那感覺卻讓他渾身的緊繃。
他好像明白了很多的事,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明白。
他一直知道自己忘記了很多的事,只是不知道爲了什麼會忘記,而忘記的又是什麼內容。這簡短了幾句對話讓他至少知道了一個訊息,那就是他與這個叫滄黎的年輕人並非從不相識,相反的,他們還有過糾纏不清的過往,以至於滄黎要說虧欠二字。
越是要仔細想,心口就越是發堵,甚至發疼。蔣仲谷即使再努力深呼吸也緩解不了那千斤巨石壓在胸口的感覺。
等到他從這驚惶中反過神來,第一個動作就是轉身離開。
他根本不用細究也知道真相必定不堪重負,既然他已經都忘記了,那就應該繼續忘記。
回去的路似乎格外的難走,蔣仲谷幾次都差點崴了腳。
明明他並沒做任何的事,卻覺得心慌得難受,耳邊總是想起滄黎那帶著苦痛的一句嘆息“是我虧欠的他太多了……”
好像有什麼要從他塵封了的記憶裡破土而出,而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控制。
回到清音觀,他用了兩天的時間不停的誦讀經文,才終於從那惶恐裡安穩下來。
“那麼……你想知道嗎?”滄黎這一回沒有再躲避,看著蔣仲谷的神情有些無可奈何的悲慼。
蔣仲谷被他的眼神看得心裡發亂,隱隱作痛。
只要是和滄黎有關的,他都沒辦法像是對待其他的人一樣的淡然。
一開始就沒有理由的抗拒,後來莫名其妙的驚慌,再到現在的緊張茫然。
每一種情緒都跟這個叫做滄黎的男人有關,他卻完全都不知道爲了什麼。
但是,想要知道嗎?知道了會怎麼樣呢?
如果明知道不會是個美好的故事呢?
蔣仲谷低著頭,第一次在滄黎緊盯著的目光下控制著心慌的想事。
他最初只是爲了感謝滄黎爲他承擔天雷才順手爲他留住了自己身邊這個位置,後來就漸漸成了習慣,好像他身邊的這個位置就應該也只能是滄黎的,就算他還是莫名的抗拒,莫名的一想到滄黎的那些話就控制不住的慌亂。
有些事,他即使不知道真相也能明白什麼叫做註定。
“……我……我不想知道……”
“……”
“忘就忘了……不行嗎?……”
“……”
可能這樣的話聽上去太絕情了,以至於滄黎完全沒有迴應。
滄黎那麼堅定要記在心裡的東西,他卻並不想知道,這無論如何也足夠讓人傷心了。但就算滄黎自此之後再也不想理他,他也覺得,那些已經過去了的不好的事不必再挖掘出來折磨人。
他可能算不上多寬宏,但至少他不是睚眥必報的人。
又隔了一會兒,身邊一直安靜坐著的滄黎動了動,地上的影子明顯向他傾斜。
蔣仲谷下意識的往一旁閃了一下身,就見那手也停在半空,而後緩緩收了回去。
“……謝謝你……”
滄黎的聲音不知爲何有些顫抖,但幸好他除了這一句謝謝之外,好像沒有再多說的意思。
蔣仲谷知道,他們之間終於又能恢復到之前的那樣淡漠交情了,這讓他心裡輕鬆了不少。
而他不知道的是,比他更輕鬆的是滄黎。
他那一句不想知道等於是赦免了滄黎的罪,讓他終於不必惶惶不可終日的擔憂。
他們之間最大的恨就是那被滄黎親手殺死的孩子。就算現在的蔣仲谷聽得進滄黎的解釋,明白那是魔胎,也一樣抹殺不了那懷胎八月的骨肉親情。
如果他還想要記得這些,知道這些,他就一定不能不介意,不能不痛恨,他們就將再一次輪迴進原先的痛苦關係裡。
只有他是真心的要放下,纔是真的願意放滄黎一條有希望的路。
不計較過去差不多就是原諒的意思,
直到這一天日落,兩人分別收拾了攤子,滄黎也沒有再與蔣仲谷多說什麼。
不是他不想說,而是沒辦法開口。
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控制不住想要靠近他、擁抱他的願望,怕自己太急切的情緒嚇到蔣仲谷。他們好不容易纔能有了一丁點的小進展,他必須要小心翼翼的靠近,讓蔣仲谷對他的抗拒慢慢打消才行。
他需要時間來慢慢靠近蔣仲谷,一點一點的在他心裡畫出一個可以信賴的自己,而不是個冒失的形象。
這一晚是滄黎自再次下凡以來最開心的一晚。
他甚至不顧斷骨的傷痛,讓玄儉熱了一壺貴陽純。
那酒入口甘冽,一路撩起來的熱辣卻正是暖心暖肺的好溫度,滄黎許久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勁頭,即使他與蔣仲谷的未來還遙遙無期,但總算,已經有了開始的第一步。
他心裡滿是希望。
再長久的忍耐他也能捱得住。
次日一早,蔣仲谷到了城門口的時候,滄黎已經坐在那裡看著玄儉整理東西。
見他來,忙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但在蔣仲谷覺得緊張的距離之外停住,有點試探的輕聲寒暄:“仲谷兄早……”
“……你也……早……”蔣仲谷點了點頭,從他身前走過。
雖然只是三個字,但滄黎卻開心得不得了,至少,這是一天的好開始。
只不過,他仍舊是不敢一下子太過接近蔣仲谷,一整天裡也只剋制的和他有了簡單的幾句對答,沒有什麼重要內容,甚至空白得和路人差不多,可只要聽著那聲音,滄黎就覺得像是能鎮痛一般,身上那些新舊傷痛都減輕了不少。
他清清楚楚的記得這一日裡蔣仲谷說了多少句話,代寫家書時蘸了幾次筆,連他給人卜卦時說的內容都聽得仔仔細細。
儘管這些都跟他沒有關係,卻能讓他晚上獨自回味很久。
第二天也是依舊,然後是第三天、第四天……
到了一個月後,滄黎已經能站在他身邊一步的地方與他講話。
盛夏的炎熱一過,屏江就迎來了連綿的陰雨天氣。
這樣的天氣一個健康的人尚且難受,就更不用說傷病一身的滄黎。斷骨處因爲陰潮而痛癢難當,悶熱的天氣讓他胸口煩悶,即使玄儉使出渾身的解數來,端上桌的飯菜也大多都是原樣的端下來。
滄黎在這病痛中迅速的消瘦下來,臉色也蒼白灰暗,但因爲與蔣仲谷多接近了一點而高興的心情讓他看起來還算精神。
這日一早,玄儉端著白粥小菜進屋的時候見滄黎正將窗戶開著看向外面。
已經一連陰雨五天了。
玄儉都不知道滄黎這樣一副完全沒有法力抵抗的身體到底是靠著什麼樣的毅力才能堅持到現在還沒倒下的。
“仙君。”玄儉將早飯放在桌子上輕輕叫了一聲。
滄黎嗯了一聲卻並沒立刻轉身,低低的咳了幾聲之後才微微皺著眉頭坐在桌邊。
盛著粥的碗在他手上端了好一會兒,直到那粥都要被他拿勺子攪得涼了才終於吃了半碗下去,桌上的一碟雞絲、一碟炒筍片卻是半點未動。
“仙君多吃點吧……”玄儉見滄黎只用了這幾口就要罷筷,終於是忍不住央求了一句。
滄黎擡頭笑了一下:“沒什麼胃口,不如你去熱一壺酒來,本君倒是有點饞酒了。”
玄儉還想再說,滄黎已經擺手示意他端下去了。
滄黎並不是好酒的人,但這種時候也很難不想要喝上一口,還要越烈越好。
只有那甘冽的辣味穿過喉嚨的時候他才能從那滿身的痠痛麻癢裡解脫一時半刻。
“好酒……”滄黎仰頭就喝下半壺,凜冽的酒液一流進肚子裡,身上就輕鬆了些許。
等到酒力慢慢發揮出來,那讓他坐立難安、連話都要說不出來的難受終於是在微醉之下變得不那麼折磨。
滄黎又緩了一刻,而後站起身向外走去。
他要去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