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才見遠處玄青領(lǐng)著兩個婦人一起回來。
當(dāng)前一個年輕些,看上去略有姿色,樣貌也與佰陌有些相似。
身旁扶著她的遠遠見了佰陌,便在少婦耳邊說了幾句,少婦臉上立刻露出歡喜的神情。
等走近了,蔣仲谷纔看清,原來那少婦竟是盲的,行動全倚仗身邊人的指引。
佰陌急急迎上去,低聲管那少婦叫了一聲:“孃親!”又管少婦身邊的人叫了一句:“容姨!”
少婦與容姨此刻顯然還不知道蔣仲谷一行人的來意,客氣的將幾人讓進院子,寒暄客氣的說了幾句,本還要再多說一些,少婦卻已經(jīng)有些氣喘,佰陌便讓容姨扶著她回屋休息,只說自己還要與朋友在周圍走走。
等離得那院子遠些了,佰陌纔回身靜靜看著滄黎,突然跪在他面前以頭點地,道:“求仙君可憐我孃親,放她一條生路!我,我願意自毀內(nèi)丹領(lǐng)受懲罰!”
蔣仲谷爲(wèi)之一怔。 他這兩日裡與佰陌不知說了多少道理,也只得他一個冷臉。
滄黎不過帶他回來探望了一眼母親,他竟是願意自動接受懲罰,而他現(xiàn)在連其中緣由都還沒弄清楚。
滄黎讓了一步,躲開了佰陌的這個大禮,淡淡道:“你現(xiàn)在願意說了嗎?”
佰陌靜了靜,擡頭看向蔣仲谷,表情苦澀決絕:“這一切都是我自作孽,不敢讓道長耗費功力渡我魂魄,只求道長毀了我內(nèi)丹之後不要再加罪於我孃親……”
蔣仲谷覺得佰陌如今一心求死,其中必有緣由,可顯然他仍是不肯說。
滄黎嘆了一口氣,手上一點,將佰陌定住,而後在掌心中幻出一個少女的身影來,正是佰陌母親年輕時的樣子。
原來,佰陌的母親原是東麓江下面一個小河神的女兒繡瑜,樣貌清秀,性格活潑,西海龍王途徑此處時正巧看見她與婢女戲水,心生喜歡,於是幻化成一箇中年商人,百般討好追求,更是帶著本已有了婚約的繡瑜私奔,卻終究是始亂終棄,將她棄於這窮鄉(xiāng)僻壤之處,再也沒有關(guān)心過。
繡瑜因此已成家族恥辱,孃家亦是無人問津,她艱難傷心之下哭瞎了雙眼,卻又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孕在身,她母親實在看不過,才讓貼身的婢女帶了些錢兩跟來照顧,卻也只敢做到此處。
誰知偏巧繡瑜臨盆之時,也是她要經(jīng)受天劫之時。
爲(wèi)了保全佰陌,她將全身法力都聚集在腹部,雖挺過了天劫,卻也落下了病根。
這三百年來,三人一直清苦度日,但轉(zhuǎn)眼三百年已過,繡瑜下一次的天劫眼見就不遠了,佰陌擔(dān)心母親的身體難以抵抗,便想出以人血增加功力的辦法,希望幫母親減少病痛躲過天劫。
滄黎收起掌心法力,對佰陌道:“你還不肯說實話嗎?”
佰陌被解了法術(shù),卻只道:“是我自作孽,求道長毀去我內(nèi)丹以償無辜性命!”
蔣仲谷聽了,心中萬般難受。
佰陌身世苦楚,母子相依爲(wèi)命,雖然做了十惡不赦的事卻是因爲(wèi)一片孝心,此刻也沒有爲(wèi)自己狡辯求情,敢作敢當(dāng)?shù)挠職鈱嵲诹钏宸?
“你何苦一心求死?你雖然是做了惡事,但若以後能棄惡從善,從此開始修善,也未必就一定要毀去內(nèi)丹……我可以爲(wèi)你設(shè)壇做法,渡你精魂……”
還未等蔣仲谷說完,佰陌便搶了他的話,仍是那一句:“是我自作孽,求道長毀去我內(nèi)丹以償無辜性命!”
“……”蔣仲谷一時有些發(fā)愣。
滄黎原本想等著佰陌自己說,但見他死不悔改,只得又施一次法。
這一次幻化出的景象居然是山中一處山洞,洞中二十幾人呆呆的盤坐著。
蔣仲谷不禁大吃一驚。
這些人正是先前被佰陌捲走的漁民,還有那一家子村民,連那嬰孩都在其中。
只是這些人現(xiàn)如今全都被施了定魂咒,癡癡傻傻,除了吃喝拉撒,什麼反應(yīng)也沒有,連手臂上被利刃割傷放血也不知道疼痛。
佰陌見了這情景,終於是控制不住的發(fā)起抖來,臉上神情也不再是剛纔那樣的堅定,驚慌、恐懼、傷心急切混合成一片陰晴不定。
“這……”蔣仲谷望向滄黎,心中已有了答案。
佰陌一直不肯說清楚的,其實只有這件事。 他的身世,他的心思,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他在一開始知道滄黎竟是上界仙君的時候,就明白那些是根本藏不住的。
但他終究是抱著僥倖的心理,希望這當(dāng)貫了仙君的滄黎沒有那耐心去管一個凡間道士捉妖的閒事。所以在滄黎領(lǐng)著他回來見過母親最後一面之後,便立即承認了自己的罪孽,也表現(xiàn)出願意坦然接受懲罰。
只是,他最後希望保住的秘密,還是被滄黎挖得一點不剩。
所有人都以爲(wèi)他將抓來的那些人殺了來煉丹了。
連蔣仲谷也這樣以爲(wèi)。
但他其實只是用定魂咒囚禁了這些人,然後,每隔兩日取活人血佐藥給他的母親。
他想,只要他被毀了內(nèi)丹,這件事就應(yīng)該算是了結(jié)了。他就可以爲(wèi)了母親將那些人繼續(xù)藏在山中,繼續(xù)用活人血爲(wèi)母親治病了。
但這算盤被滄黎看得清清楚楚。
現(xiàn)如今,他除了傷人性命之外又多了一個不知悔改的罪名。
蔣仲谷半晌語塞。
他感動於佰陌的孝心,但即便是向善的孝心,也需要用對了方法纔是真正的孝,這樣傷害別人來盡孝的事終究還是錯了,而他不但沒有停止的意思,甚至企圖瞞混過去。
“……我要渡你,總得是你有了悔過的心……可……”蔣仲谷苦笑了一下,心中堵得難受,也不知道還能跟這執(zhí)迷不悟的佰陌再說些什麼。
倒是滄黎,決斷起來就沒有蔣仲谷那樣爲(wèi)難。
天道輪迴,因果循環(huán),並不會因爲(wèi)佰陌心中是要盡孝就能抵消他做下的孽事,即使將他的魂魄拘去玉帝、閻君面前,最後的結(jié)果也都會是一樣的。 毀去內(nèi)丹,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能再超生。
蔣仲谷自然是明白的。
可一想到佰陌相依爲(wèi)命的母親,就再難下手,灌注了法力的桃木劍沉的提也提不起來。
滄黎對於蔣仲谷的心軟早有預(yù)見,見他遲遲不肯出手,便捏了個訣,打算幫蔣仲谷了結(jié)了這一段。
佰陌眼見最後的願望也破滅,萬念俱灰之下化出原型,趁著滄黎還沒來得及施法的間隙,憑藉龍族的天然法力一躍衝向了還在傷心惋惜的蔣仲谷面前,前爪一把將蔣仲谷抓住,滄黎爲(wèi)保護他而幻出的氣泡也隨著這奮力的一抓而破碎。
河水在瞬間涌向了蔣仲谷,衝擊之下使得他連連嗆水。
滄黎心中一沉,他在佰陌出手的同時唸咒施法,想要護住蔣仲谷,但終究還是慢了一步,眼看著蔣仲谷吐了幾口氣泡便掙扎不動了。
但此刻蔣仲穀人被佰陌抓在手中,看他那孤注一擲的神情,恐怕已經(jīng)是破罐子破摔了。
佰陌的功力對於滄黎來說完全不在話下,但拼死一搏的心態(tài)讓他在瞬間激發(fā)出了龍族的潛能力,捆綁了蔣仲谷這個肉盾,自己無論施什麼法術(shù)都會在擊傷佰陌的同時連累蔣仲谷受傷,新傷加舊傷,又在這河底的強壓下嗆水背氣,只怕到那時蔣仲谷性命難保。
可若不出手,佰陌顯然也是要拉蔣仲谷陪葬,時間稍長,蔣仲谷也一樣會溺水而亡。
兩難之下,滄黎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猶豫了,下不去手了。
不知爲(wèi)什麼,他就是捨不得傷了那迂腐、傻氣的小道士。
然而他這稍微的猶豫就讓佰陌逮到了機會。
佰陌本沒想過能一擊得手,待見滄黎面色猶豫,沒有立即施法傷他,立時明白過來,心念電轉(zhuǎn),已有了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