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斯把臨夜入參軍衙門驗屍情況如實彙報,他躬身回覆道:“九具屍體皆是死屍,有人處心積慮豢養這批死屍。只是,此人手法高明,查不到死屍的來路。”
紀忘川想起提到砍殺他的那名黑衣刺客,死屍沒有思想,哪怕是生身父母躺在刀下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但有一人必定不是死屍。”
“屬下無能,暫無頭緒。”
紀忘川拂了拂袖,說道:“再探。”項斯起身,卻踟躕了腳步,紀忘川如斯敏銳,問道:“有話說?”
項斯誠懇拱手,言盡於此,不宜贅言。“主上,還請主上多加保重。今日若無琳瑯姑娘捨命相救,主上恐會受傷。可項斯看來,主上若非一心擔憂琳瑯姑娘的安危,不至於分神讓刺客有機可乘。”
道理紀忘川比任何一個人都剔透,可情之所至,理智也會因此而消退。“項斯,你話太多了。”
項斯規勸道:“主上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千秋霸業,功名成就,若是毀於一旦,豈非可惜至極。”
紀忘川負手而立,背轉身踱步走下石橋,轉頭問道:“項斯,何謂情之所鍾,身不由己,你知道嗎?”
項斯一絲不茍回道:“屬下不知。屬下只知,男兒志在四方,豈能拘泥兒女情長。”
他微微一哂,今夜已太累,何必再讓自己扯火來遷怒他人。“既然如此,你爲何還要送她來到福州城?”
“主上之令,項斯莫敢不從。”項斯說道,“主上,琳瑯姑娘單純善良,一心事主,那是因爲她並不知道主上與她的淵源,一旦琳瑯姑娘知曉過往種種,留在主上身邊必定成爲最大的隱患,還請主上三思後行。”
“就當我欠她的,總該還給她。”
說話間,他已經穿過了垂花拱門走進了靜謐的雅集軒。
月光斜照進軒窗,小葉檀西番蓮半桌上的含羞草脈脈分明,淡雅的月光跳在葉紋上,時光靜雅,好似沒有經歷之前動盪的心慌。
“老爺!”
一聲驚恐的尖叫撕裂了平靜的夜晚,紀忘川趕緊飛奔進屋,從重重帷幕下找尋琳瑯慌張的容顏。“我在,我在……”
琳瑯突然坐在牀上,魔怔一般望著他,眼裡凝著化不開又擦不幹的眼淚。她忙不迭低下頭,攤開雙手來看。“老爺,我看到您流血了,好多好多的血,那血還流到了我的手上,我的手上沾滿了您的血,我怕……”
他抱著她的額頭,安撫地拍著她的後背。“你只是做了個噩夢,我在你身邊,別怕,沒有受傷,沒有流血。你夢到什麼了?”
琳瑯抽出壓在枕頭下的絲巾掖了掖鼻子,忍住啜泣,頓了下說道:“夢到了……十年前的八月十五。”
紀忘川心頭一震,他想知道琳瑯有沒有記起他來,那一刻他的手攥的很緊,幾乎握成了拳頭放在琳瑯背後。“都過去這麼久了,怎麼突然又想起來了。”
“其實,我有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包括十年前的那天早上和中午,我見過什麼人,那天爹爹送了什麼東西給我,這些全部都忘了。只是最近隱隱記起了那夜五湖戲班正在唱八仙賀壽,之後滿天煙花,我坐在爹爹脖子上騎大馬,我和爹爹都笑得很開心,娘在背後追著我們。”琳瑯話鋒一轉,垂首說道,“然後,夜空裡劃過一支響箭,刺客圍困了山莊,他們見人就殺,到處放火,他們殺紅了眼……”
紀忘川默默聽著琳瑯片段式的回憶,她說到激動處幼嫩的手掌握成拳頭捶在牀上,迸發出歇斯底里的憤恨。“如果有一天,你的仇人出現在你面前,你會如何?”
琳瑯冷漠而乾脆。“殺了他。”
他哦了聲,神色淡淡的。“做得對。”
苔菉鎮碼頭的一幕揪心地繞在她夢魘裡,她時刻擔憂紀忘川的安危。“老爺,刺客找到了嗎?”
他爲了讓她安心,唯有盡力粉飾太平。“已經有些頭緒,很快就能抓到真兇。”
琳瑯心頭堵得發慌,不知如何發泄即將崩潰的情緒。她感到了隱約的不安,她百思不得其解,那名刺客明明有機會拔刀砍在她身上,卻偏偏錯過了,讓老爺取得了一線生機。可這層隱憂她不敢與紀忘川分享,老爺身處高位,是個機心審慎之人,萬一懷疑她與刺客有關,恐怕她百口莫辯,反而壞了他們之間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感情。
“明日恐怕我不能陪你,今夜苔菉鎮之事,茲事體大,牽扯了不少利害關係,恐怕是東瀛倭寇捲土重來未可知,要重新加固海防,必要之時,我要親自上戰船再與其交鋒,徹底將他們殲滅。”他細聲細語地說道,“早點睡吧。”
琳瑯心裡緊張,空落落地沒處安放,手指繞著紀忘川腰佩的玉帶。“睡不著了。”
“今夜累了,已過子夜,快休息吧。”他按下琳瑯的雙肩,極其不捨的將目光流轉到別處。他不敢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停得越久,腳步便越是無法起身離開。
他替琳瑯掖好薄被,生怕她夜裡貪涼踢被子,又把邊角都塞進去,包裹得像個糉子。“老爺,琳瑯不識相,再提個要求行嗎?”
他溫柔地說:“說吧。”
“您再陪我一會兒,行嗎?哪怕就是靜靜地坐一會兒。”琳瑯眨了下眼睛,眼眸中倒映著她唯一的愛人。“不知道爲何,心裡有點怕,怕老爺您會離開我。一想到有人要刺殺老爺,我怕極了,我真想跟他們說,有本事衝我來,不許傷害我家老爺。”
他寵溺地颳了下琳瑯的鼻子,裝出一絲安慰的笑容,道:“月琳瑯,跟你說過許多次了吧,躲在我身後就好,不許你出頭。只要你平安,老爺福澤綿長呢。”
琳瑯一心一意愛的是光明正大的懷化大將軍,而不是暗殺屠戮的繡衣司主上。她柔情似水的眼眸,可以瞬間變得冰冷,因爲她發自內心恨著殺父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