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染再度睜眼時, 已經是日上三竿了。時遇便坐在桌邊,手裡拿著一本書,看見柳染醒過來, 便把手裡的東西放下, 起身去扶一扶他。
“醒了?”時遇溫聲問, “第一次見你睡的那麼久。”
柳染伸展開身體, 嬉笑道, “那是自然。這裡不用上早朝,也不用去擔心什麼秀王之事。難得的清靜,自然該睡到自然醒。”
時遇聽了這話, 不免有些好笑,隨即又問, “要不要吃點東西?”
“好啊~餓了好久, ”柳染雙眼放光, 隨即又想起陸三之事來,“對了, 今天大清早的事怎麼樣了?誰是兇手?”
“那個哭的很傷心的店小二。”時遇回答,幫他取下衣物遞過去,“據說是因爲店老闆覺得店裡員工太多,想只留一個人下來。那個店小二辦事能力又不行,又想留下來當差, 可是店老闆卻更看好那位死去的店小二, 一時衝動, 昨夜在廚房裡才起了殺心。”
柳染邊穿衣服邊問, “原因是什麼呢?店小二的薪水又不多, 怎會引起一個人的殺心?”
“據說是因爲家中有許多的人等著他養(yǎng)活,窮, 儘管只是一份小小的工作,可卻有著穩(wěn)定的收入。”
“官府不給窮人發(fā)補貼麼?”柳染皺眉。
“這又是另一個事兒了,”時遇頓了頓,“還記得這青倉鎮(zhèn)的那位鎮(zhèn)長麼?因爲年紀大了,就把所有的事兒都交給了那位捕快
。結果那位捕快以職務之便,中飽私囊,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這次的事兒也是小二買通了那位捕快。本想草草結案,無奈讓你橫插一槓。”
“明眼人都看的出來的問題,難道所有人都不去揭發(fā)他?”
“大家都或多或少的賄賂過捕快,捕快落網,這些人以前的那些事兒,不久都顯露出來了嗎?”
“真是大樹易倒,小草難尋。”柳染感概,“那那個陸三……”
“沒事了。”時遇回答,戲謔道,“這麼關心別人?還替人家出頭?”
“什麼呀……”柳染無奈的笑了笑,“那是因爲他們一大早擾了我的清夢,我纔不得不出來。”
“好了好了,我去給你尋點東西來吃……”時遇轉身去開門,卻驚訝的發(fā)現陸三身邊的小孩子坐在門邊,聽見動靜,像小獸受驚一樣立刻跳開。
“怎麼了?”柳染見時遇不走,走上前來,看見阿目,也有些驚訝。
“小朋友,你……有事麼?”柳染試探的問,他怎麼感覺這個小孩好怕他們一樣???
阿目很少與其他人交談,故而有些害羞,還有些膽怯,但最終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過去。
柳染接過紙後,阿目就跑沒影兒了。
“這孩子……”柳染有些想笑,展開信紙,剛勁有力的字體瞬間進入視野中——
請君一席,坐聽棋語。
“怕是那位兄臺有事要對你說,”時遇此刻正色道“你可知,釀酒師陸三從不輕易與人交往?”
“現在知道了,”柳染收起紙,“我去去便回來,晚間一同去逛市集可好?”
“嗯,去吧!”
陸三坐在榻上,面前的小桌子擺著一副棋盤,黑白分明的玉石子反著光,鋥亮鋥亮的。
上好的玉磨成的,每一顆上都雕著精巧的花紋,價值不菲,當真是富……
柳染收回目光,“這位兄臺,不知找我何事?”
陸三起身,作揖行禮道,“今日之事,多謝公子出手相助。爲聊表心意,這套‘魚目棋’便贈予公子,當做謝禮。還望公子不嫌棄。”
不嫌棄,絕對不嫌棄!
魚目棋啊,他還嫌棄,求之不得好嗎!
“如此……”柳染也不推脫,欣然接受,“多謝兄臺!”
“天色尚早,不知公子可否與在下對弈一局?”陸三相邀。
柳染此刻十分興奮,當然來者不拒,“好,只要兄臺不嫌我棋藝粗鄙就行。”
陸三臉上還是面無表情,手卻做了個請的動作。
魚目棋的棋子平面部分光滑,眼色柔潤,黑棋上雕的是水波之圖,白棋上雕的是兩隻游魚,栩栩如生,摸起來著實舒服,看起來也賞心悅目。
“既是贈與我的,那兄臺便先下吧。”柳染客氣道。
事實上,他是怕一個釀酒師,輸的有點離譜,才故意後下看招解局的。
陸三也不推脫,執(zhí)起一顆黑子,果斷落在棋盤上,嘴裡輕輕道,“在下排行第三,公子不若就叫我三爺吧。”
“好,三爺,”柳染也執(zhí)起一顆白棋落下。
一開始,柳染覺得此局下的著實輕鬆,一切盡在預料中,對方一步步朝著他所期望的方向走。不過隨著時間越來越久,柳染慢慢發(fā)現陸三落子的精妙,驚歎於他的棋藝高超,羞愧自己的掉以輕心。
不過,雖然有些艱難,但至少擋住了對方棋子的攻勢,柳染舒了一口氣。
而事實上是,他錯了。
到後期,陸三的棋子攜滔天之勢而來,翻江倒海,令柳染措手不及並且節(jié)節(jié)敗退。
顆顆黑棋,步步殺機,壓的柳染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的棋技雖然只是閒暇時間打趣所用,可慢慢算下來,也下了將近十年,不會這麼狼狽。可面前的陸三,臉上波瀾不驚,手下卻早已翻雲覆雨,排山倒海。
“……”終是未能再下一步,柳染收手,卑謙道,“三爺,在下輸了。”
“已經十分不錯了,竟能差點與我下到最後。”
這是陸三由衷稱讚的。若不是柳染太過優(yōu)柔寡斷並且顧著他的感受,恐怕與他,也能打個平手。
只不過,柳染若不顧及他人,便不是柳染了。
第一次遇見如此好的對手,陸三心裡久違的有些興奮。
“不敢當,若不是三爺你手下留情,在下早已經輸了。”柳染第二次,挫敗感來襲,比上次引出秀王不成功還要強烈。
“好久未能如此酣暢淋漓的下一場,”陸三盯著他,沉默半響,忽而道,“既然如此,我便再贈你一卦。”
“卦?”柳染擡頭,一臉疑惑。
只見陸三慢慢的收起一些柳染的白棋,又在棋盤上移動著它們的位置,如同夜幕星辰羅列。當最後一顆子收手時,棋盤上,只剩下詭異分佈的黑棋。
“……忌雨。”
嘴裡說出兩個字來,陸三便把剩下的棋子收起,把所有的東西放進棋盒,遞給柳染,“……前路小心,”有忽而嘆息,彷彿在自言自語,“其實你本可以不必親自去的……”
嗯嗯嗯???
柳染迷茫了一會,忽又明白了陸三說的話笑道,“凡事親力親爲,纔有可能有自己想要的結果。多謝三……啊不,像您這種博學多才之人,在下理應稱呼一聲‘先生’。”
陸三隻是點點頭,側身讓出一條道來,謝客之意顯而易見。
柳染作禮道謝,便捧著棋盒出了房。
陸三看著柳染的背影出神。
但願你能度過此劫。
他已盡力。
柳染寶貝似的抱著魚目棋小心翼翼的回自己的房間,珍惜無比。
笑話,這可是珍品,哪能爲俗塵所沾染,剛剛執(zhí)子下棋,他就已經很心疼了。
“怎麼?撿到寶了?”時遇冷不丁的從背後冒出,差點把柳染嚇掉懷裡的棋。
“你嚇死我了……”柳染嗔怪道,“這可是魚目棋,世上僅有一副,當然是寶啦!”
“這麼喜歡?”時遇挑眉,眼裡有些看戲的樣子。
“……”
這個模樣……
“陸三同你說了什麼嗎?”時遇也不逗他了,收起玩味問。
“就邀我下了一盤棋……”柳染疑惑,“不過他後面還給我算了一卦,有點莫名其妙。”
“何卦?”
“他說‘忌雨’,還說我本可以不用親自去……”柳染回味,“總覺得他在說我們去江南之日,卻又不像。”
“……倒真有些奇怪……”
“將軍,大人。”塵安在外面敲門。
“進來。”
“那位神秘旅客已經走了,”塵安言簡意賅道。
“走了?!”柳染有些吃驚,“往哪走的?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有人來接他麼?”
“往青倉鎮(zhèn)東邊方位去,帶著小孩一齊走的,似乎有些急。沒有人同行。”塵安如實回答。
“青倉鎮(zhèn)東邊,江南邊界啊!”柳染驚訝,爲何不同我們一齊走?”這話既像自言自語,又像疑問。
“這……我不知。”塵安低下頭去。
“好了,”時遇打斷,“你都未告訴別人你是去哪的,別人怎麼同你一齊?再說,或許人家習慣了獨自一人呢?”
“他還帶著個孩子,同我們一起不是更安全些嗎?”
“你要知道……陸三其人,向來是不喜人間客的……”
再微小的人情都得還,孑然一生,才能瀟灑自由。
青倉鎮(zhèn)的小插曲就這樣被翻篇了,耽誤也沒耽誤太多時間,駐留一兩日,便朝江南孫家出發(fā)。
孫家此刻正裡裡外外的忙著,打掃換新,添置桌椅,爲了迎接柳染等人的到來,費了好大一番勁兒。
一位鵝黃色衣衫的女子,正在在院中,看著忙來忙去的工人們出神。那女子一雙杏眼烏黑,彎彎的柳葉眉掛在小巧的臉蛋上,櫻桃嘴緊閉,雙頰帶著一絲自然的紅潤。
“小姐,你怎麼在這呢?!這裡髒!”一個婦人急匆匆的趕來。
那女子正是孫家小姐孫芷柔。
孫芷柔回過神來,笑道,“無妨。有事麼?還有,我很好奇,這裡以前是柳二哥住地方,將這裡修繕一番也就罷了,爲何還要添置如此多的新具?”
“啊呀?!小姐你不知道麼?”婦人大驚。
“知道什麼?”
“柳二公子在京城裡當了官兒,現如今要來咱們孫府看看老爺夫人呢!”
“什麼?!”孫芷柔大喜,“柳二哥哥要來,爲何沒有告訴我?”
“……”這倒問倒那個婦人了,“或許是……老爺忙著給這裡翻新,忘了吧!”
“那阿覺知道嗎?他可最想柳二哥哥了。”孫芷柔急忙問。
孫覺是她哥哥孫止的兒子,小時候最喜歡纏著柳染,每次柳染一來,他便要一直粘著,分都分不開。
“小公子他……應該……知道吧,誒誒誒……小姐,你去哪?”
見婦人吞吞吐吐,孫芷柔也不再聽下去,徑直朝後院走去。
“阿覺!阿覺!”孫芷柔喚著,卻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草叢裡。
孫芷柔彎腰跑過去,“阿覺,你……”
“噓!”阿覺立刻捂住孫芷柔的嘴巴,示意她聽。
“老爺,這字條是怎麼回事兒?”房內傳來孫夫人溫婉的聲音。
“我也不知……這是我今日出門之時,碰見一個算卦的道士,他給我的。”孫老爺的聲音同樣想起。
“給你的?這是一個卦?”
“嗯……只是……”
“只是什麼?那卦象不好嗎?還是什麼?”
“上面只有兩個字:‘忌雨’……我看不太明白。”
“莫不是叫我們小心雨天?”夫人試探的想。
“我也不知,總覺得有點不安……”
“……”夫人笑了兩聲,柔聲道,“興許是那道士故弄玄虛。莫要想了。小染快來了,別讓他擔心啊。”
“嗯……”老爺應了一聲。
忌雨……
那是什麼?
孫芷柔疑惑,聽裡面遲遲沒有動靜,便把孫覺強行拉走了。
“姑姑,怎麼啦?”孫覺跟著孫芷柔來到一個沒有人的院子問。
“你前面聽到了嗎?”孫芷柔好奇道。
“沒有,剛剛蹲下不久,姑姑你就來了。”孫覺想了想。
“……”孫芷柔泄氣擺擺手,“沒事沒事,你回去吧!……哦,對了,你柳二叔叔要來,你可知?”
“嗯嗯!”孫覺興奮的手舞足蹈,“將近兩年都沒有看見柳二叔叔了,不知他好不好。還有愫姑姑,還有小伊,小伊也會來嘛?”
孫芷柔有些神傷,柳家被滅門之事,他們到現在都還沒有告訴阿覺。
“你愫姑姑身體本就不大好,不適合勞累……小伊他也到了上學的年紀,功課太多。”孫芷柔敷衍的笑了笑,又忽而厲色道,“阿覺,你今日的功課做完了嗎?!”
“我我我我我……我現在就去!”孫覺立刻跑回房間。
他最討厭功課了!!!
孫芷柔站在院中停留了一會兒,多看了孫覺房門兩眼,便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