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鋒目光在方鼎身上流轉(zhuǎn)片刻,繼續(xù)道:
“國之大事,一爲武將開疆拓土戍衛(wèi)國家,二爲文臣教化育人治理民風,天下大業(yè),不出其二。”
“而今天下昇平,方鼎,我問你。”
“倘若你是皇上,百家之言都能幫你治理天下,可這百家之言又相互不容,各有千秋,只能選其一,你會選擇哪一家?guī)椭卫硖煜拢俊?
方鼎再一次被餘鋒的問題震撼。
第一個問題是讓自己跟聖人一較高低,把自己擡高到了和聖人一樣的高度。
第二個問題直接就擡高到比聖人還要高的地位?
讓自己從聖人之言當中挑選一家治理天下?
鋒哥這一句‘倘若你是皇上’是有多大膽?
跟他說話太‘鋒’狂了!
方鼎略作沉思,神色愈發(fā)凝重。
似乎意識到了餘鋒問題背後的深意。
只有站在對方的角度上考慮問題,才能明白對方這樣做的原因。
站在聖人的角度考慮問題,才能明白,要想讓自己提出的言論流芳百世,就必須迎合帝王的喜好。
站在帝王的角度考慮問題,才能明白,諸子百家雖然各有千秋,但你不能今天來個道家的‘無爲而治’明天又來個法家的‘依法辦事’。
朝令夕改,治國大忌。
既然諸子百家互不相容,全用則亂,那就只能選其一。
可選哪一家呢?
表面上看,是要選擇哪一種更適宜治理國家。
而往深了看,是要選擇哪一種更能維護住自己的皇權(quán),讓自己安安穩(wěn)穩(wěn)做這個大權(quán)在握的皇帝。
道家的‘無爲而治’?
對民衆(zhòng)不做過多的干預(yù)?
老子做了皇上還就是爲了權(quán)利,權(quán)利就是能隨便管人。
你卻讓我少管?
那老子還當個鳥皇帝?
罷黜!
法家的‘權(quán)制獨斷於君,則威’?
所有的法律由皇上一人說了算,天下臣民都必須遵守?
這一家最積極主張的就是君主集權(quán)。
而且是絕對的君主集權(quán)。
聽起來對皇上有利。
但太有利了。
一切都明擺著要聽皇上的。
皇上說什麼都是對的,老百姓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
長此以往,老百姓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誰還支持你這個皇帝?
那我還當個鳥皇帝?
罷黜!
儒家的‘克己復(fù)禮’?
這家的言論有點意思。
表面上看是要讓帝王施行仁政。
實際上卻是用‘仁義禮智信恕衷孝悌’九個大字捆住了天下學(xué)士。
對君不準有造反之心,對父不準有不孝之行,對人不準有不義之舉。
皇帝施行仁政,百姓喜歡。
百姓安分守己,皇帝喜歡。
Wωω?ttκa n?C〇
這樣的天下,不就是皇上想要的天下嗎?
這樣的臣民,不就是皇上想要的臣民嗎?
就它了!
此刻,方鼎額頭冒出一陣冷汗。
餘鋒的兩個問題,已經(jīng)徹底揭露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背後的深層原因。
自己竟然還將讀聖賢書當作了高尚之舉,殊不知,早已落入當權(quán)者的圈套。
服了!
方鼎雙手抱拳,對餘鋒彎腰作揖道:
“鋒哥,我明白了。”
“倘若我是皇帝,肯定會選擇一種既能讓百姓接受,又能維護自己皇權(quán)的言論。”
“而維護皇權(quán)纔是重中之重。”
“讓老百姓個個安分守己忠君愛國,更是重中之重的重中之重。”
“所以,我也會選儒家。”
餘鋒聽完方鼎的回答,滿意的笑了。
要的就是這個回答。
方鼎考慮問題果然深刻,稍稍點撥,就能一針見血。
“鋒哥,我這就回去,燒了那滿嘴仁義道德的聖賢書。”
方鼎說話就要走,餘鋒一把拽住:
“且慢!方鼎我問你,儒家言論教化育人,仁義道德這幾個字有何過錯?”
“呃……”方鼎一時竟說不出話。
仁義道德乃是天下正義之舉,屬實無錯。
“方鼎,你聽我說,仁義道德並無過錯,錯就錯在過度愚忠、愚孝、愚義。”
“孟子老先生說過,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他這句話裡的《書》指的是《尚書》,也就是說孟子老先生認爲《尚書》之中也有不可信之處。”
“那我等晚生後輩,又憑什麼要全都相信孔孟的儒家言論呢?難道儒家言論就全都是正確的嗎?”
“其實我的意思很簡單,每一家的言論,都有其糟粕,也有其精華。”
“我們要做的,就是取其精華,棄其糟粕。”
“對賢君要忠,對昏君敢反。”
“讀書並不是盲目的跟隨別人的腳步,而是要結(jié)合百家之言樹立自己的主見!”
“今天我教你一句話,記住,書,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學(xué)的。”
好一句‘書,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學(xué)的。’
餘鋒先是用兩個問題推翻了儒家言論,然後又用儒家言論將其扶直,最後總結(jié)出要結(jié)合百家之言樹立自己的主見。
對啊,做學(xué)問就應(yīng)該是這樣啊!
做學(xué)問就是要凌駕於書本之上,你把聖賢書捧的高高在上認爲書中都是對的,大錯特錯。
書也是一種工具,今天我要劈柴,我就用斧子,明天我要挑水,我就用擔子。
書是拿來用的!
妙啊!
方鼎聽完餘鋒這番話,恨不得馬上跪下給餘鋒磕一個。
什麼叫做於無聲處聽驚雷?
這就是!
短短片刻,聽君一席話,徹底顛覆了方鼎的認知。
作爲整個鴻門最爲傑出的才子,方鼎一直把自己通曉聖賢訓(xùn)誡視作驕傲的資本。
可如今看來,這種想法,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還‘鐵筆才子’?
完全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站在旁邊的陸水和李萬吉此刻也已經(jīng)全都回過味兒來了。
論學(xué)問,他倆不如方鼎,可不代表他倆不懂。
餘鋒啊餘鋒,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怎麼感覺越來越高高在上難以逾越了呢?
這輩子跟著這樣的人闖天下?
定是人生幸事吧?
四個大男人在這兒侃侃而論,喜兒已經(jīng)練完了今天的字。
對於餘鋒和方鼎的一番話,喜兒全都聽到了。
但她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聽得雲(yún)裡霧裡。
“哥,我的字寫完了,你看!”
喜兒將寫好的字給餘鋒遞了過來。
方鼎、陸水、李萬吉三人也湊上來看。
餘鋒拿著寫好的字,喜兒負手開始給餘鋒背誦所寫的內(nèi)容。
麻紙上,是一首古詩,但不是這個年代的。
方鼎、陸水、李萬吉雖然不認得簡體字,但聽著喜兒的背誦,逐字看去也算明白。
短短四行,二十個字,竟將三人嚇得臉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