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無主的承香殿異常熱鬧了起來?;蛟S是拂蓮殿與啓華殿都被戰火給燒成半焦半紅的炭火了,唯獨這承香殿,竟完好無損地矗立在皇城之中。衆人接踵而至,想來都是爲了賞隆冬景色吧!
“七郎該起了?!?
“下雪了呀。”
前幾天,拂蓮殿庭前院後的松柏芭蕉都掛著炭灰,空氣裡也瀰漫著煙火味?,F在下雪了,犄角旮旯都是白白的一片,空氣不再刺鼻,倒有些戰火留下的溫暖,可還是給人一種冷清的感覺。雖說雪后皇城美,但,這場大雪,還是來遲了。
“再過幾日庫裡寬裕了,我便遣人修繕拂蓮殿,讓你和裕兒過得好些?!?
曄牽著如夢的手,站在正殿門口。在曄眼裡,如夢實在是太賢惠了,帶著後宮過清苦日子,把省下的用度都用於修繕長安城,供應前朝運轉??伤劫t惠,曄就越愧疚。
“現在這樣也不錯,沒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木頭,整個殿都敞亮了許多……這池子裡的那碗金蓮還在,只是都錯過了她盛開的時節吧!”
如夢這時,也只能安慰曄和安慰自己了吧!
“等夏天到了,我們辦個賞蓮宴如何?現在嘛……聽宮人說,承香殿還有幾分景緻,如夢可賞臉同遊?”
曄這時,安慰如夢也是在安慰自己呀!
從太極宮到大明宮也是要費些時間的,只不過這也是他們唯一能消磨時光的方法。他們之前逃難太過緊張了!現在時間實在是太多了!
“快了快了,這樹玉蘭都開了,這白杏也不遠了。”
沐浴更衣,上輦遊玩,再加上前些天戰馬踩毀了太多條路,緊趕慢趕,東繞西繞,等到了承香殿也差不多已是黃昏了。兩人都有些緊張,都無心欣賞園內風景,直接衝進巍峨的大殿裡了,或許這給他們一個安慰:他們現在真的是回宮了的!
“那時的簪花美人不在了?!?
何止是簪花美人不在了。這承香殿裡的仙鶴,猧子狗,蝴蝶,連毛蟲都不在了。要不是曄和如夢來到這裡,承香殿就徹底死寂了。
“田舍婦!”
那一聲怒罵可著實嚇到曄了,像是故意掐準時辰喊出來的。原來,承香殿裡還有著人呀!
“因爲你殺了我的影子呀?!?
漸榮緊緊抱住坐在地上的伏案,貼在伏案耳邊緩緩道來。
“你…..花啓嫣?騙子!我看著她死的!我害她死的!”
聽到這話,伏案立馬將漸榮推向一邊,大罵道。
“哦,是嗎?”
漸榮坐在一邊,看著伏案大笑道。
“你不知道吧?這宮裡的人,都是我害死的!花啓嫣是我害死的!杜若雙也是我害死的!張尋冬也是我害死的!還有韋語囈,還有柳葉新,還有陸清明!哈哈,全都是我害死的!哈哈哈!”
臉頰多了些汗水的伏案坐在另一邊,看著漸榮也大笑道。
“哦,真的?”
漸榮又在逗她了。
“你不知道嗎?挑撥花啓嫣與曄的關係,送給杜若雙那個男子,在張尋冬的阿膠裡下毒,再嫁禍給韋語囈,推柳葉新下水,給陸清明下咒……她們都死了!爲什麼你還不死!爲什麼巫術詛咒不了你呀!”
兩眼充血的伏案起了身,拿著龜甲指著那具屏風,又抽回龜甲指著漸榮。
“大膽!”
在殿外聽了太多不該聽的,實在是忍無可忍,曄與如夢便從大門口走了進來。
“至尊!”“曄!”
漸榮與伏案都跪了下來。
“這些都是你做的?”
曄用手擡起伏案的下巴,問了句。
“是?!?
該說的和不該說的都說了出來,伏案這下也沒什麼可狡辯的了。
“
是我太蠢了,竟被你矇騙至今……貴妃伏氏,勾結朝臣,私相授受,有失貴妃體統,故褫奪貴妃封號,貶爲庶人,終身幽禁啓華殿!你,好自爲之?!?
渾身發抖的曄很想將伏案處死,但念及她死去的孩子,念及她凋敝的名聲。他還是不忍心讓她死,不忍心讓她臭名昭著。
“七郎!”
如夢對曄的行爲感到驚訝:曄怎麼放不下她了?怎麼?曄也捨不得她了嗎?
“不要再說了?!?
曄已經失語了,強忍著眼淚離開承香殿。
“七郎。”
如夢看著他的背影,又轉過身子瞥了一眼死裡逃生的伏案,苦笑了一番後也離開了承香殿?!皶?!曄呀!”
伏案癱軟在地上,嘶啞地喊著那個人的名字。
“我不死,因爲我是花啓嫣呀!”
漸榮倒還願意與伏案心平氣和,輕聲細語地說兩句。
“你?”
細細想來,這一路走來,伏案都沒正經懷疑過李漸榮是不是花啓嫣。她知道,她是親眼看著花啓嫣飲下鴆毒酒死的,怎麼可能活過來?還有詛咒一事,伏案也只是懷疑李漸榮入宮前虛報了生辰八字。但若李漸榮真的是花啓嫣,巫術不靈全因姓名有誤,這樣也就能說的通了……可她不願相信,眼前之人是花啓嫣。因爲她不願意輸給花啓嫣!
“到頭來,你還是和阿爺一樣!一樣的心機,一樣的城府,最後都得落個兔死狗烹的下場!不過你放心,嫣兒必定爲尊者諱,爲親者諱,爲賢者諱……他日左右史著書立說之時,也定會念及你曾位尊貴妃,與兒女親近非常,禮賢后宮衆生……他日史家滔滔不絕的,也只會是曄和我的夫妻愛情,還有阿爺與你的父女賊心!”
漸榮擡起伏案的下巴,痛快地說出了存了多少年的話,真解恨呀!
“好!好呀!”
伏案亦是擡起漸榮的下巴,痛快地說道。隨後十分安詳地呆在啓華殿,流著罕見的淚水,煎茶熬心。
拂蓮殿的層層松竹掩映著兩位婦人的細細盤算。
“她犯了這麼多的罪……七郎只治她貪污受賄之罪,看來七郎心中還有她呀!”
“至尊只是缺少一個殺她的理由罷了,還勞煩姐姐給她找一個吧!”
有句話說得好:上坡難,下坡易。想給伏案這樣下坡的人送上一程實在是再容易不過了。
“啓稟至尊,那日伏案小產,只不過是入月流紅而已?!?
“也就是說,伏案根本沒懷過龍裔?”
“是。”
“她還在啓華殿裡大罵至尊,說等她重整旗鼓,重新聯絡朝中舊部……廢至尊,立新君?!?
不知是因爲心虛還是別的什麼,孫充容的小眼睛越發地小了。
“夠了!”
聽說那一天,懵懂無知的漸榮正笑著給曄點茶,孫充容和喬采女這兩個好沒眼力見衝了進來,可向曄好好數落了那個正在啓華殿煎茶的老女人。她們知道,一旦涉及權力一事,曄就變得格外敏感,跟失心瘋一般。
聽到伏案不軌之心,曄表現的非常明顯,手一揮把坐在妒火上的茶壺拍到在地上。茶壺叮呤咣啷地摔在地板上,裡面的熱水燙傷了啓華殿的沉香木。
“曄,你手沒燙傷吧?都紅了?!?
伏案也是沒眼力見的,怪不得會腹背受敵,自身都難保了還要關懷曄。
“你,就那麼想要權力嗎?”
曄甩開她,可能是一股噁心噴涌而來。從他的角度看來,伏案眼窩深陷,臉上佈滿皺紋,而這些皺紋正是她絞盡腦汁取得,保住,擴張自己權力的證明。她,醜陋至極!
“我想要的從始至終都只是你呀!”
伏案摔倒在地,深情地看著曄。
“你,自行
了斷吧!”
曄避開了她的眼神??v然深情款款,不行的果然是不行。
“爲什麼?又是那幾個田舍婦的枕邊風嗎?曄!我幫你除去了楊復恭,我幫你除去了花啓嫣!我幫你除掉那麼多你厭惡的人!爲什麼?”
伏案終於開始鬼哭狼嚎,語無倫次了。
“因爲你也是我厭惡的人?!?
曄背對她,壓抑眼淚。
“曄!你厭惡我你就跟我說呀!你要除掉我就跟我說呀!我願意呀!我們可是結髮夫妻呀……原來,我只是你厭惡的人?!?
這一刻,伏案掏出那個由他和她的頭髮合成的結,回憶那夜夫脫妻纓,結髮同心的場景,用情至深。
“我和你,從來都不是什麼夫妻?!边@一刻,曄哀莫大於心死。
“哼,我還是鬥不過花啓嫣!鬥不過呀!”
這一刻,伏案大徹大悟。她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她本以爲只要自己手握權力,曄就會走向她,所以她拼命積攢權力,只爲留住他??墒牵K於有一天,她的權力大過了他的權力,對他構成威脅,他,自然不肯。更何況,他愛的,從頭到尾都只有花啓嫣一人。一廂情願的她,最終還是走錯了。
“下一世,不要再這樣了?!?
這一刻,曄對她已無話可說。
“曄!若要除死我,就把孫充容和喬采女賜給我陪葬吧!我怕黃泉路上一人孤獨……最後,再看我一眼吧!”
這一刻,伏案還有所求。
“……”
這一刻,曄答應後便離開。在曄心中,伏案和自己很像,伏案得不到自己的心,自己得不到花啓嫣的心,都不得愛人之心。這或許就是爲什麼自己遲遲不肯處決伏案那個相似的人吧!
“這是我能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這一刻,伏案看著曄留著滾燙鮮血的嘴脣,淚流滿面:同心結散,同林鳥飛,你我夫妻緣盡於此。
經過了這一段揪心的時間,茶水的香味徹底進入到沉香木裡,兩者融爲一體,格外撲鼻??蓻]人願意聞到這氣味了。
“姐姐?!?
“你們來了?!迸R行前的那一天,伏案格外精神。那是許久未見的伏案了吧,可以追溯到伏案成爲養女之前,或者更早。那個曄需要的人出現了,布襪白衣在配上這紙傘青鞋,瞧!她就在煙雨朦朧的池邊顧影自憐……這純真模樣倒可以說與新生兒無異。再也沒有沉重的髮髻,再也沒有多餘的心思,伏案,也該去擁抱新生活了。
“姐姐,我冷。”
孫淑景就不同了,好日子還沒過上幾天,又要爲來生焦頭爛額了,自己的禋兒以後也只能自生自滅了……一想到這裡,孫淑景的小眼睛又瞪大了,渾濁的眼裡不時冒出澄澈的淚水。
“要不,等雪小些我們再走吧!”
喬采女這下子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只明白了見風使舵也不是什麼好差事,到頭來還是被別人利用了。
“好妹妹,我們該啓程了?!?
也不知帶著多少不甘與不捨,伏案便左手拉著崑崙奴,右手扯著新羅婢,趁著池面還沒結冰,在聖音的召喚下,走出這茫茫塵囂,朝那東界虹光閃爍處走去了……案上相公稱王,雲中仙子流芳。怎知生辰既促?奈何幽路未央。
“這伏案真的好手腕,自己死還要帶兩個陪葬的?!薄皣K嘖嘖,死了還出來嚇人?!薄坝质禽p輕一倒就能除掉三條人命?!薄斑€搭上了自己,呸,活該。”
冰冷的太液池上總漂著三具屍體確實是有礙觀瞻,宮人們便奏著禮樂放著禮炮,興高采烈地將她們打撈起來拋屍荒野了。
“潑墨姑姑,何必要爲那個人收屍而得罪貴人們呀?”
“畢竟她是我姐姐?!?
這場雪,來得太長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