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
剛受冊爲德妃的清明撫摸著自己空空的肚子,身上負擔著已是沉重無比的花釵翟衣,癱倒在承香殿的地板上,望著那置於內殿的簪花仕女屏風,感懷著,傷心著:
這右起第一扇有一位女子髻上盛開飾以茉莉的牡丹花、身著硃色長裙、外披紫色紗罩衫,上搭淺絳帔子。美則美矣,只是在這大明宮裡美人遍地。她不願苦嘆宮中事,就微微側身,左手執拂塵戲犬直抒胸臆……
“當初玄宗聖人也贈楊貴妃二狗,雄者名窩,雌者名貍,每有寵信貴妃之時常調侃曰‘窩愛貍。’想來也是取‘我愛你’之意吧!”
曄怕清明孕間煩悶無聊,便送了兩隻猧子給她解悶。可這一送,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是呀是呀,至尊寵愛陸婕妤好似玄宗聖人寵愛楊貴妃呀!聽說至尊在皇宮生土之地都種上了牡丹花,就爲了給妹妹供給頭花呢!不像我們,有朵假花就感恩戴德了。”
承香殿可是頭一次熙熙攘攘起來了呢!
“清明妹妹可要自重,離這窩遠些,若什麼時候至尊欲行周公之禮了,卻發現妹妹肌膚舊痕累累那可不好了!”
貞一抱起了這窩,在清明眼前晃呀晃。
“狗解人意,夜夜同眠。”
貞一身邊的一位不知名的御妻也逗趣起來。
“貞一姐姐,且停下你的葷話吧!”
這邊文娘正撣著殿內的灰塵,不料清明奪去了她手上的拂塵,朝貞一方向揮舞起來。
“好妹妹,你玩你的窩兒就好!”
跑到殿外的貞一看勢頭不對,趕忙放下窩兒撒腿就跑。
“窩兒,窩兒。你說至尊真的和玄宗聖人一樣嗎?”
清明摸著窩兒的頭,看著窩兒的眼睛深處。對面立著的貴婦髻上怒放八仙繡球、著藕絲衫子、石榴色長裙上的紫綠色團花照日襯虹,又搭著繪有流動雲鳳紋樣的紫色帔子迎風旖旎。瞧,她右手輕提紗衫裙領子,想必是不勝驕陽似火吧……
“都是大暑天了,妹妹們怎麼還在這烈日下逗留?”
夏時的大明宮景緻甚好,倚香在太極宮裡閒來無事便來看看,透透氣,散散心。可倚香看清明貞一兩人在陽光下暴曬,就覺得熱的慌。
“多謝姐姐提醒,清明和貞一這就回殿。”
清明已經好久都沒和倚香互通有無了,這下子看到倚香可真是汗流浹背,愧不能對。
“怎麼,也不請姐姐進去坐坐?”
倚香看著清明躲避著自己,苦笑了一聲。
“姐姐願意光臨寒舍,妹妹自然要請……文娘,快把冰窖裡的烏梅湯取出來!”
清明急忙請倚香入殿,送上茶水點心伺候著。
“承香殿人頭攢動呀!”
倚香看著好幾個御妻扎堆站在殿內,心中又開始煩躁鬱悶起來。
“清明有孕在身,她們也是來與清明說話解悶的。”
“你們都先退下吧!大熱天的妹妹你呆在人多的地方,患了病癥可不好……瞧,這殿內的冰都化乾淨了,文娘,快去取些冰來!”
倚香趕走了御妻,送來了清涼。
天公見憐,聖手垂青。有這麼一位手執長柄大團扇的侍女,不傾國,不傾城,卻能在這花團錦簇的世界裡,柔綠伴嫣紅……
“子衿,你舉著把團扇做什麼?”
扇上的折枝牡丹許是給團扇增加了些分量,子衿快沒力氣了,剛回拂蓮殿的長逸就幫子衿扶著那團扇。
“至尊和娘子要去大明宮看清明娘子,我便在這候著。”
子衿站在這毒日頭下,揮汗如雨。
“子衿美貌,怎麼不和拂蓮殿的伏案一樣?現在也不必在這受苦受累了。”
長逸倒是會說話,只不過拍錯馬屁了。
“小心伏貴妃來撕爛你的嘴!”
子衿扯起長逸的嘴,大聲呵斥道。
“疼,好子衿,饒過我吧!”
“我可不是她。”
汗如雨下的子衿一點都不屈服於焦灼的太陽,她一心侍主,盡職盡責,是好人。她相信,好人是會有好報的。
緊接著的是一位髻生荷花、身著正紅長
裙、外披白格紗衫,上搭紋花帔子的女子立於第四扇,清風徐來,拈花一笑……
“李克用勤王抵禦三鎮,七郎可舒心些了。”如夢看著曄這些天都愁眉緊鎖的,心急如焚。她知道,眼前的那個他,獨自承受了太多了:藩鎮左右夾擊,欺凌至尊;宮妃左拉右扯,爲難七郎。
“如夢!”
“是。”
“我怕不能許你一世長安了。”
他有一種預感,不祥的預感。
“七郎可還記得你我在青羊宮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的日子?那纔是我最嚮往的日子呀!”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腦海裡閃過的都是“患難見真情”、“患難夫妻”諸如此類的話語,她倒希望,他那不祥的預感早些到來。
“我也是呀!”
他在路邊隨手摘下一朵紅花示意如夢,她看到那朵紅花破顏一笑喜上眉梢。
“七郎。”
他們便在這曲徑通幽處,一同走向遠處的承香殿。從遠處走來的第五位貴婦人,她頭戴海棠花,身著赤色披風,格外顯眼,外套紫色紗衫,盡顯尊榮,可雙手緊拽紗罩,其間心酸又有何人知曉……
“娘子,快到了。再忍忍吧!”
前些天漸榮和禊兒,唐興一同玩耍,害得三人都中了暑氣,但是伏貴妃召集後宮衆人前往承香殿,就算身子再疲倦還是得去呀!
“給至尊請安,給淑妃姐姐請安。”
在半路上,漸榮碰到了曄和淑妃,還要看著他們十指緊扣,長相廝守。
“妹妹的臉色不太好呀!若是難受就回去養病吧!七郎,你可知伏案有何要緊事?”
血濃於水,看著親生妹妹有病痛也是會心疼的。
“說是得了件寶貝,要賜給清明……你可還好?”
“漸榮無礙,至尊和姐姐繼續向前吧!”這時的漸榮只能跟在他們身後,雙手牽不到曄只能牽著紗罩,心中打結:這麼熱的天,手還牽在一起,還還牽的那麼緊,你們都不怕手心出汗嗎?不行不行,這是花啓嫣的想法,我現在可是李漸榮呀!
想著想著,走著走著,那承香殿到了。
“至尊,淑妃姐姐,漸榮姐姐。”
清明笑著迎來他們三位。
“至尊,淑妃姐姐,快過來嚐嚐這冰鎮烏梅湯。”倚香一碗又一碗地喝著烏梅湯,心裡還是大火熊熊,因爲崔奉御告知她那次落水很有可能要使她這胎滑……她現在的念頭就是犧牲肚子裡的孩子,嫁禍給伏案,這樣痛快了自己,也成全了祤兒。
“妹妹們都進來喝碗烏梅湯吧,這外面可熱了。”
如夢好意,引御妻們進殿。
“姐姐可知伏貴妃有什麼事?”
倚香現在不想看人擠人,只盯著如夢,等著伏案。
另一邊,至尊和清明正說著話。
“這兩隻猧子可還合心意?”
“只要是至尊賜的,都合心意。”
“你和你頭上的牡丹花一樣美。”
“至尊過譽了。”
清明喜不自勝,因爲至尊賜她猧子狗,因爲至尊爲她種牡丹,因爲至尊誇她美如花。
又一邊,貞一和漸榮看著至尊他們如膠似漆。
“妹妹還是別看了,喝碗烏梅湯吧!”
“姐姐也是呀!”
其實漸榮在看他們之際也在想:伏案前來定是不懷好意,可她又會使出什麼手段呢?最後一位貴婦,身上的淺紫紗衫,好一個惡紫奪朱;髻上的妃色芍藥,好一個妖媚無格;束裙寬帶上的五彩鴛鴦,好一個纏綿入骨;白地帔子的丹頂仙鶴,好一個超凡脫俗。看,她的右手正舉著剛剛捉來的蝴蝶,破夢而出……
“妹妹們都來了,曄也來了,伏案來遲了……小畜生,你快走開!”
伏案可算是風風火火地來了,一進殿就接了碗烏梅湯,開始左顧右盼,四處交際了。可狗真解人意,伏案一進門,那貍而便衝她汪汪大叫。
“喲,真是巧了,清明妹妹,你快看看姐姐獻給你的寶貝!”
衆人看著那寶貝入殿:仕女屏風六扇,高四尺六寸、廣一尺九寸一分,緋紗緣,以木板作斑竹帖,黑漆釘,碧
絁背,緋夾纈接扇,揩布袋。
“這?”“她們穿戴的都和今日是一模一樣?”“不是大同小異嗎?屏風上的仕女可沒戴花呀!”“可真是神了。”
這屏風中的仕女,不就是清明、倚香、子衿、如夢、漸榮,還有那伏案嗎?“妹妹有孕,姐姐我也不知送什麼好,想來至尊賞這賞那的,妹妹這裡應該是應有盡有。前幾日來妹妹這,發現就缺扇屏風擋擋暑氣,便跟了夏花去看看司寶庫裡有沒有合適的。沒想到,還真找到了……姐姐一眼就相中了這仕女屏風,聽說是畫師周昉和一干能工巧匠精心打造而成……沒想到,周昉竟能未卜先知,窺探未來,妙筆生出今日之景,定是偷看了《推背圖》……哈哈,看來這屏風與妹妹真是有緣呀!”
伏案在這屏風邊上踱來踱去,喋喋不休。
“如此神物,妹妹承受不起。”
許是聽到了《推背圖》被嚇著了,清明連忙推辭。
“妹妹受得起,受得起,曄你說呢?”
“伏貴妃好意,清明你便收下吧。”
儘管知道伏案來者不善,曄還是要容忍她的張揚放肆。
“這。”
“妹妹若是覺得這屏風不合心意,那就讓你的至尊爲它添上幾筆如何?你至尊的筆墨合心意了?”
伏案又在那裡拉著曄,扯著清明。無可奈何,曄只好拿上筆墨丹青,在這屏風上描紅點綠了。“這畫上花就完全是如今之景了。”“這不是畫蛇添足嗎?”“笨,怪不得你不得寵,這叫錦上添花呀!”“是呀是呀!這可是點睛之筆呀!”“這就是簪花仕女了呀!”
各花入各主後,曄又提筆,在這屏風上題詞了,寫的是:春風一等少年心,閒情恨不禁。
“這……倒多了幾分淒涼幽怨之意了。”
想來那句話道盡了後宮女子的心聲。
“這……不是至尊幸蜀時寫的嗎?”御妻之中有仰慕至尊才氣但不懂事的人出來說了一句,這句話可印在每個人心裡好久好久:如夢想的是他在懷念那段時光。清明她們想的是我們的結局會這樣嗎?伏案想的是這句話定不是我的結局!
這時的如夢,正與她的七郎深情對視呢!
“好了好了,這下子清明妹妹可還要嗎?曄花了這麼大功夫,姐姐我都想要了呢!”
“那清明就笑納了。”
伏案和清明正在一旁一推一拉,打斷曄與如夢深情款款。
“啊!”
“倚香!”
“賢妃姐姐這是怎麼了?”“血!血呀!”“好端端的怎麼出了這事?”“這烏梅湯怕是不能喝了!”
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啊!”“這陸清明竟敢推伏貴妃?”“伏貴妃也是可憐,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又沒了。”“可不是,還好心送陸清明簪花仕女屏風,真是糟蹋了那寶貝!”“誒呀,或許那天推賢妃姐姐下水的也是她呢!”“那麼今日賢妃姐姐小產也是?”
一波三折纔有趣。“啊!”
“什麼,怎麼陸清明也小產了?”“這叫惡有惡報!”“誒,害人終害己呀……”
日落南槐,萬家燈火,德妃清明便看著那簪花仕女屏風看了一整天!
“爲什麼?”
她盯著那屏風,苦思冥想卻不得其解:爲什麼賢妃姐姐會小產?爲什麼我沒推伏貴妃她怎麼摔在地上?爲什麼我也會?
“這不可能呀!”雖然崔奉御查實烏梅湯裡摻了一味附子,主墮胎,可這烏梅湯從選材到熬製都是由文娘一手完成,怎麼可能摻上的呢?難道從尚食局中取來時就出錯了嗎?這說不通呀!文娘熟悉醫理,怎麼會不知道附子有毒呢?難道真的是百密總有一疏嗎?
“如何是好?”
周昉所畫宮中仕女綺羅靡麗,遊戲春夏之景,在我看來多半是爲了表達對如花美眷難得帝王寵幸而頹唐等死的同情……至尊因那些歹毒手段對我大失所望,今後至尊還會來承香殿嗎?那麼至尊所書“春風一等少年心,閒情恨不禁”就是對我的判詞嗎?我也是失去了一個孩子呀!我該怎麼辦呀?
清明就一直瞪著那屏風中笑裡藏刀的簪花仕女,從星辰西聚到東方破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