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哲時而微笑,時而低頭回應她兩句,讓小姑娘的情緒一直保持在高昂的狀態。相反,楚紅則顯得異常沉默,她只是緊緊攥著小姑娘的手,好像完全不打算放開。
一個推著插滿糖葫蘆的自行車的人一邊叫賣一邊與他們擦肩而過,小姑娘望著那些豔紅的美味垂涎欲滴。林哲發現她的樣子,立刻掏錢給她買下了兩支。
“看你的樣子,口水都滴下來了。”
“啊?哪裡?哪裡?!”
“哈哈哈哈……”
在小姑娘騰出兩隻手去接糖葫蘆的時候,楚紅放開了她,緊走幾步追上了即將走到公寓門口的溫樂灃。
“楚紅?”溫樂灃覺得自己被拉了一下,一回頭髮現是她,稍微有點驚訝。
“能不能……”楚紅拉住他的外衣下襬,有些急切地說,“能不能……再多給我們一點時間?”
溫樂灃有一瞬間的困惑,但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說那個小丫頭?”
楚紅堅定地點了點頭:“她剛來的時候不太喜歡林哲,但是現在和他幾乎天天粘在一起——我剛纔甚至看到她握著林哲的手!她一點都不害怕他!”
溫樂灃看著她急切的臉龐,一會兒,緩緩開口:“那又怎麼樣?”
“那——!”
“其實我們從很久以前就想對你說了,楚紅。”溫樂源不知何時折轉了回來,一隻胳膊搭在溫樂灃的肩膀上,嘴裡鼓脹脹地嚼著東西說,“早就已經不存在的東西,還是不要讓他繼續停留在這個世上爲好。你是他的牽掛,這牽掛已經夠強了,可不能再多一個。”
楚紅看著面前表情冷漠的兩個男人,淚水又涌了上來,聲音也嘶啞了:“可是……可是他還在呀……”
“他已經不在了,你該知道的。”
——只是表面……幻覺而已。
楚紅猛地推開他們,摔開公寓的大門進去了。
溫樂源被推後了幾步,又不小心在臺階上崴到了腳,抱著腳腕子又叫又跳。
鳥的沉默者和他的隨衆沒有白吃溫家兄弟那一頓,關於那小姑娘的身份,很快就有了消息。
“有錢!有錢!”
“大賓館!”
“父母離婚!”
“出走!出走!”
“百多次呢!”
“媽媽!老闆!”
一大羣麻雀在窗外的樹幹上唧唧喳喳地又叫又跳,溫樂源和溫樂灃擠在對他們來說太過狹小的窗口處仔細地諦聽著它們的情報。
情報傳遞結束,麻雀們撲楞楞地展翅飛走了。麻雀們所停留的樹幹上隱隱出現了一個滿臉溝壑交錯的皺紋,身穿長袍馬褂,戴著青皮小帽的老年男子的身影。
“我是在那個孩子的請求下才幫你們的,不過沒有下一次了。還有,你們以後最好少和沉默者接觸,否則萬一引起我們的敵意,發生意外就不好說了。”
“是……對不起!”溫樂灃困難地躬了一下身,在他身邊被擠得不能動彈的溫樂源也稍微躬了躬身體,“這次多謝您的協助,下次……嗯,下次我們一定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老年男子漠然點點頭,身影逐漸消失。
溫家兄弟從狹小的窗戶處又努力地擠了回來,臨關窗子的時候,溫樂灃有些擔心地摸了摸窗櫺,覺得它似乎有點變形……
“看來我猜得沒錯,這小姑娘的確經常出走。”溫樂源活動活動筋骨,說,“不過沒想到是個富家姑娘……奇怪,她那模樣看不出來呀。”
“現在這個倒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我們怎麼和她的父母聯繫?”
“這個不是最重要的吧?難道你不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事?”
“啊?什麼?”
“林哲,楚紅……”
“叔叔叔叔!你全身爲什麼這麼硬?”
“叔叔叔叔!你爲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吃飯呢?”
“叔叔叔叔!你爲什麼不喜歡曬太陽?”
“叔叔叔叔……”
林哲開始有點後悔和那小丫頭太接近了。一個星期中的五天,楚紅會有八個小時都在上班,而這就造成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時候林哲必須和那小丫頭單獨呆在一起。
小孩子不是貓狗,關在籠子裡就會乖乖的不亂吠亂叫。小孩是喇叭,是惡魔,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的結合體,她可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只要她想,就會沒完沒了地糾纏著你,在你耳邊喋喋不休,一有不滿就撒潑打滾哭鬧直到你投降爲止。而你必須忍耐這一切,原因只有一個——因爲她是小孩!
林哲每天都得面對她的自言自語閒言碎語胡言亂語千言萬語,即使是最無聊的話也必須有所應合,否則就是天大的罪過,小姑娘會更加奮勇地糾纏他,直到把他糾纏得想再死一次爲止。
如果這是在過去,要他給這種煩得令人發瘋的小孩的父母提點建議的話,他一定會說“這種孩子嘛,打一打就聽話了”,可是現在,即使他很想抓住她把她的屁股打開花,他也不會動手。
因爲他捨不得。
爲了那個未出世便在夢想中夭折的女兒,他捨不得。
所以他就拿著一張報紙在狹小的房間裡東躲西藏,心裡忍不住地祈禱這個小丫頭的精力快點消耗完,如果能現在就去乖乖睡覺就太好了。實在不行,楚紅提前點回來的話也可以吸引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他剛坐到窗子下面,小姑娘又迅猛地撲了上來,差點把他已經沒有肌肉保護的肋骨壓折。他氣得正想責備她兩句,忽然,眼前一黑便從小凳子上摔了下來,全身的骨骼已全不聽他的指揮,他甚至可以聽到骨頭散亂地掉到地上的聲音。
隱約聽見小姑娘的一聲驚叫,他的魂魄便緩緩沉入了深眠之底,怎麼也爬不出來。
當林哲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眼前竟圍了一圈人,除了楚紅和那個小姑娘之外,還有陰老太太和溫家兄弟,連溫家兄弟的那三隻小貓也擠在他身邊歪著腦袋看。
“這是……?”
“噢,莫事咯!”陰老太太是一條腿跪在地板上的,看到他醒來,她呼了一口氣,按著溫樂源的腦袋當柺杖站了起來。
溫樂源痛叫:“我頭髮都被你拔掉了!死老太婆!”
陰老太太好像沒有聽到似的,向楚紅招了招手,兩人一起走到了門外。小姑娘想跟上去,被溫樂源拉住了。
“討厭!”小姑娘憤憤地掙扎。
“我……怎麼回事?”林哲茫然地問。自從他回到這個身體之後,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像剛纔那樣的情況。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溫樂灃一隻手放在他的臂骨上,用很奇怪的目光看著他。他什麼也沒說,就只是那樣看著他。
林哲與他的眼神對視,慢慢地,好像瞭解了什麼。
“沒時間了……是嗎?”
溫樂灃用極爲緩慢的速度,輕輕點了點頭。
楚紅用手掩住眼睛,小聲哭了起來。
陰老太太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腕。
“魂魄依肉身而動,他能在骨架裡停留這麼久已經算不錯嘍!放他走吧。”
“我不要!”楚紅帶著濃重的鼻音,斷然道。
“你這孩子……”
“他好不容易纔回來,我好不容易纔和他在一起!”
“可是他……”
“長痛不如短痛……”
長痛不如短痛,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到時你也許會忍不住責怪,他爲何不在死去之後便從此消失,不再回來。
楚紅和小姑娘一起一邊說笑一邊做飯的時候,林哲悄悄出門,走到了樓梯口處。
“馮小姐,你在嗎?”
前後都是背影的馮小姐從無燈的黑暗中浮現出來,向他揮了揮手。
“怎麼了?”她陰森森地說。
“我……很想問你一件事。”
“?”她歪了歪頭,“什麼?”
“……”
“沒有關係,有什麼話你就問出來……雖然我恐怕不一定能幫到你。”
林哲猶豫了一下,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道:“馮小姐……”
“嗯?”
“你死了有……多久了?”
“不記得了,”馮小姐乾脆地答道,“死了以後就沒計算過。不過大概有幾十年了吧。”
“你爲什麼還留在這個世界上?”
馮小姐顯得有些困惑:“我不能留在這兒嗎?”
“不,我是說……我是說,爲什麼你能留在這裡,但是我卻不能?他們說我必須依附肉身才能留下,可是爲什麼你不需要?爲什麼宋先生不需要?爲什麼他兒子不需要?爲什麼只有我?我和你們有什麼不一樣?!爲什麼只有我?!”
說到最後,林哲的語氣變得異常激動,聲音也逐漸高亢起來。
馮小姐伸出一隻手,示意他壓低聲音,他這才訕訕地收了聲。
“你的問題很好回答,”馮小姐淡淡地說,“那是因爲你仍然想活下去,而我們已經不想了。有時候你很想要某樣東西就會得不到,不下想要的時候它就會追著你來,一切就是這麼簡單。”
“可是!”林哲又激動起來,“可是這太不公平了!爲什麼要把重要的東西給不需要的人!爲什麼要把我們甩在一邊?我們——!”
“林哲。”
“我們並沒有犯什麼錯!”
“你犯了。”
“我犯了什麼!你告訴我!我犯了什麼!”
冷風拂過,馮小姐的頭髮卻一絲不動。
“你已經死了,林哲。這個世界沒有你的位置,你再留下來,對楚紅沒有半點好處。”
“你不是我們!你怎麼知道這樣對她不好!”
“我知道你很珍惜她,但是這種珍惜的方法只會讓她更痛苦。”
林哲後退了兩步,表情悲傷而疼痛:“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們都是串通好的是不是?從那對兄弟搬來開始,你們就害我失去了保存這個身體的能力!害我的身體腐化!害我變成這個樣子!現在又僞善地說什麼這一切都是爲了我們好——”
他大概以爲馮小姐會辯解什麼,但是馮小姐什麼也沒說,只是在等他說完。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劃出一個不和諧的高音符,斷裂了。
“林哲,”見他終於安靜下來,馮小姐依然平靜而陰森地說,“我們當然要珍惜我們手裡還抓住的東西,比如你,比如楚紅。但是並不是說什麼東西我們都必須緊抓不放,這一點卻是你必須弄清楚的。我們必須抓緊,把手裡的一切都抓緊,可是如果那東西已經腐爛了呢?你還要抓住它嗎?還有必要嗎?”
林哲痛苦地用指骨抓住了自己的頭蓋骨。
“我不是要問你這個問題的……”
“我知道。”
“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爲你和楚紅之間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牽繫了。”
--林哲,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呢?
--除了愛情之外,還有什麼呢?
--如果我們消失了,還有什麼能證明我們的愛情呢?
--如果,我當初,能早點和你結婚,生個小孩就好了。
林哲緊抱著自己的頭蓋骨,放聲痛哭起來。
馮小姐張開了屏障,將他圍繞在裡面。可是不知誰的電視卻又放出了那首歌,穿破耳鼓,插入空空的肋骨中間。
“你懂不懂愛哭不哭海()
異鄉的塵土抱著你啊總想哭啊你不說話還有一句話沒說我把它埋在山谷沉默開滿的旅途它卻陪著我說了一路不許哭ILOVEYOU不能輸了全部……”
溫樂灃按照麻雀們的情報找到了幸福路,雖然因爲它們不識字而搞不清楚小姑娘的媽媽工作的是哪個賓館,不過幸運的是那條路上只有兩家賓館,而且當時麻雀們說是有旗的那家,他很快就找到了。
可是他想見小姑娘的媽媽的時候卻出了點麻煩,因爲他到現在也沒搞清楚小姑娘的名字,而她媽媽的名字就更弄不清楚了。他在服務檯那裡和前臺服務員好費了一番脣舌,結果在他講得口乾舌燥的時候卻發現一個長得好像小姑娘的成年版的女人和幾個客戶從樓梯中走了出來,他立刻直奔她而去。
那女人一聽他說“關於一個小姑娘的問題”立刻微笑著制止他再說下去,並請他在一邊先等一會兒,她將那幾個人送走之後才折轉回來,用非常職業化的笑容面對溫樂灃。
“實在對不起,你是想說我女兒的事吧?她現在在貴處嗎?”
“是的,她已經在我們的公寓呆了一個多星期了,我想她的父母一定很擔心……”
“哦,”那女人臉上的妝容沒有絲毫的變化,罩著濃厚職業氣息的表情令人厭惡,“我的確是非常擔心,多謝您專門通知我這件事,我這就讓人去接她回來。”
她嘴上說著擔心,但表情卻看不出到底哪裡擔心,就好像他們正在討論的是別人的孩子一樣。
溫樂灃忍不住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弄錯了人……
不過等他把那個女人派遣的員工帶到楚紅房間的時候,這種懷疑就煙消雲散了。因爲小姑娘和那個女員工看起來絕對認識,而且很熟。
當他們進去的時候,小姑娘正在一個人打遊戲機,楚紅上班去了,給他們開門的是林哲。
當聽說溫樂灃帶來的陌生女孩是來接小姑娘回去的人時,林哲的臉上露出了強烈失落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