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蔭公寓中真是住了許多很奇怪的住客。這是溫樂灃住進來後一個月的感覺。
當然他說的不是那些無處不在的遊魂,那些東西他在哪裡都看得到,比這裡更奇怪的多了去了。他指的是那些“人類”的住客。
就不說右面隔壁03房間那個和男友鬼魂(屍體?)相親相愛多年的女人,也先不提左面隔壁01房間那個明明住在鬼怪羣集的公寓中卻怕鬼怕得白天都不敢出門的大學生,就說說那個住在三樓最裡面,06房間的老先生好了。
——說他是老先生不太對,其實人家才四十五歲,不過他有個二十多歲的兒子,和溫樂灃差不多同年,所以溫樂灃這麼叫他也不是沒道理。
這位老先生姓王,溫樂灃和溫樂源叫他王先生。他的名下有一家名叫《世界攝影》的雜誌社,自己也據說是在攝影界很知名的大師,口袋裡的錢不能說麻袋裝,不過大概也差不多了吧。
可就是這麼一個“金老闆”,卻不知爲何住到了這麼一棟每個月的租金連500都不到的破公寓裡。公寓前面的那條小破巷子連大一點的手推車都進不來,他的專車也只能每天等在主幹道上,讓高級漂亮的車蓋在小孩的髒手印和油條大叔燒餅大媽等等熱心的關照下每天都顯得很憔悴。
王先生的兒子在外地上大學,妻子三年前過世了,所以只有他一個人住在這裡。溫樂灃幫自己當公寓管理員的姨婆收房租的時候曾經見過他房內的佈置,並沒有像暴發戶一樣滿屋子都堆名牌產品,除了一臺電視和不知道什麼品牌的高級電腦之外,連稍微奢侈一點的東西都沒有。
不過他的房間收拾得很乾淨,比溫樂灃他們的房間好多了。可這怪不得溫樂灃,和他一起住的還有他的哥哥溫樂源,那人絕對是個不尊重別人勞動成果的傢伙,溫樂灃在前面收拾,他就在後面禍害。
又到了收水電費的時候,姨婆在溫樂灃面前“唉呀人老了腰疼腿疼頭疼真是沒用哈”地念叨,溫樂灃明白她的暗示,便乖乖地拿起她水電費的記錄本上樓,開始一家一家挨著收錢。畢竟是自家的姨婆,他要不幫忙的話,就算家人不責怪他他也得責怪自己的。
收到三樓時,溫樂灃先查了自己房間的,然後一家一家往裡收,最後才敲響了王先生的家。
王先生頭髮四處亂翹,隨便套了一件皺巴巴的衣服就來開門。看見溫樂灃手中的水電記錄本,他一笑:“又是你啊?辛苦了。”
王先生個子很高,臉上輪廓很深刻,可以看得出年輕時候相當英俊,當然現在也是個很有成熟魅力的男人,再加上他的職位,應該很容易就能找到倒貼上來的女人爲他料理家事。可奇怪的是他自從元配去世之後就沒有再找,一個人撫養著兒子,直到三年前兒子考上大學,他才搬到這棟綠蔭公寓來住。
溫樂灃禮貌地點點頭,也一笑:“今天沒有上班嗎?”
“今天是星期天。”他將門開得大一點,讓溫樂灃進去查電錶。
溫樂灃和溫樂源是那種不需要固定時間上班的職業,因此對於“星期幾”這個概念很模糊,不過沒必要這麼解釋,所以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聲“忘記了”,便跟著王先生走進房間裡。
查水錶很簡單,打開看就行。可是電錶卻在比較高的地方,連溫樂源那種身高都必須踮起腳尖伸長手臂才能夠到,溫樂灃就只能搬了椅子爬上去查了。
在溫樂灃做這些事的時候,王先生一直站在一旁,雙手抱胸,叉著兩條腿看他的動作。
溫樂灃身材較瘦,穿中號的襯衫都顯得晃裡晃盪,他又不愛穿牛仔褲,反而是那種寬褲腿的老頭褲很受他青睞,整個人從後面看上去就算不小心讓人誤認爲大媽也很正常。不過由於他的臉長得很清秀,這樣的搭配看起來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即使那身衣服真是超級不適合他這種年輕人的。
鏡片最近好像有點不合適了,他瞇著眼睛纔好不容易看清楚了電錶上的數字,然後低頭抄寫在本子上。
“你是不是沒工作?”王先生突然出聲問道。
安靜的房間裡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溫樂灃微微一嚇:“咦?”
“我看你和你哥哥常常在公寓裡進進出出,好像沒有個固定時間,是沒有工作吧?”
如果一般人被人這麼問,那八成是要翻臉的。畢竟沒工作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不過溫樂灃並不太在意。
“可以說沒有吧,”他從椅子上跳下來,用手把上面的腳印抹乾淨,“最近沒有接到什麼生意……”
驅鬼又不是抓人老公偷情這麼普遍的事情,當然要有特定的人來委託才行。不過只要有委託,報酬一般就都不會太低,畢竟這也算是特種行業,拼命又不拿錢的工作誰願意。
……話是這麼說,可這位王先生雖然住在綠蔭公寓裡,卻不太像是那種會相信幽靈存在的人,所以他也不打算多提。
“那你想不想先爲我工作看看?”
“啊……啊?”溫樂灃愣了一下,還以爲他在開玩笑,“您是雜誌社的老闆吧?我只會用電腦編些小程序,寫文章可不行。”
“誰讓你寫文章了,要寫文章也輪不到你啊。”王先生大笑,“我現在需要幾個男性的模特,如果願意的話,明天你和你哥哥去我那裡面試怎麼樣?”
溫樂灃手足無措:“還有我哥?可是……可是我們從來沒當過模特……”
“攝影的模特不像T型臺,”王先生安慰道,“沒有專業知識也沒關係,重要的是氣質,去試試看也沒有什麼損失嘛。”
溫樂灃很想說自己和溫樂源身上根本沒有什麼氣質,他對這種工作決無任何自信,八成會給他弄砸。但王先生這麼一臉熱切地看著他,讓他怎麼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那……那我和我哥明天去試試看,我估計不行……”
自信他決不會拒絕的王先生顯得很高興,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我估計沒問題!”
收完錢,王先生給了他一張自己的名片,溫樂灃一邊看名片上的地址一邊慢慢走出了王先生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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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早上八點,不要忘了。”王先生在關門之前又重複了一遍,“千萬別忘了!”
“哦……”
說實話他真不想去,但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他又能怎麼辦?
“——模特?”看電視的溫樂源轉過頭來,懷疑地上下觀察他,“你哪裡長得像模特嗎?”
“不是我,是‘我們’,”溫樂灃糾正,“王先生希望你也去。”
溫樂源輕蔑地嗤了一聲:“你答應了是你的事,我可不去。”
“可是我覺得模特這工作很好啊,反正最近也沒有什麼工作……”
“我告訴你模特是幹什麼的!”溫樂源打斷他,轉過腦袋盯著他大聲說,“模特就是賣肉的!到時候他就算讓你脫光衣服照裸照你也得乖乖去幹,說不定還有**照片等著你呢……”
“你怎麼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樣!”溫樂灃生氣地說。
“什麼!說什麼呢!你居然把我和**混爲一談!我告訴你——”
“我在你的書堆裡找出不少**雜誌。”溫樂灃繃著臉說。那些可不是他要故意翻的,收拾房間時不小心看見而已。
溫樂源訕訕地閉上了嘴。
“總之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明天和我一起去一下那個雜誌社,也算是給王先生一個交代。”
“……”
“哥?”
“你說怎樣就怎樣吧。”溫樂源悶悶地說。
第二天,溫樂灃早早地就起來了,習慣了夜晚工作的溫樂源痛苦萬分,在經歷了溫樂灃潑涼水、捏鼻子、搔腳心、撓鼻孔、打噴嚏等一系列的對策之後纔好不容易爬了起來,一雙沒睡飽的眼睛紅得像冤鬼一樣。
坐上公共汽車晃盪了半個小時,兩個人終於到達了那個名叫“世界攝影”的雜誌社。門口招待的工作人員一看他們帶來的王先生名片便問他們是否是溫氏兄弟,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後,立刻叫出了一個看來早就在等的年輕人。
年輕人和他們一邊握手一邊說到:“我姓劉,兩位叫我小劉就行。王先生已經去3號攝影棚了,他臨走之前讓我在這裡等著,你們一來就帶你們去那裡。”
溫樂灃愕然:“咦?可是我們是來面試的……”他還以爲只要面試失敗就可以回家了……
“面試?”小劉莫名其妙地說,“我們最近沒有需要面試的工作。”
“啊……”
溫樂灃正想找個藉口和溫樂源逃回家去,沒想小劉卻著急地拽著他道:“王先生說你們一來就馬上把你們帶到他那兒去,請不要磨蹭了,我們走吧。”
“可是——”
小劉根本不由他們分說,將他們推出大門,推進早已準備好的汽車中,自己坐上駕駛座,汽車箭一般向前飛馳而去。
“看看,你乾的好事!”溫樂源不滿地說。
溫樂灃眼睛望著車外面,也不答他的話。
3號攝影棚在郊外,汽車出了城之後又走了四十多分鐘纔到。一路上溫樂源都在打瞌睡,溫樂灃則一直看著窗外,他想努力不要睡著,否則對司機不太禮貌。但汽車有規律的搖晃太舒服、太無聊了,他的頭不知什麼時候便逐漸低下來,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沉沉的夢鄉。
他來到了一個很大很美的森林,到處是綠色的參天大樹,樹葉中漏下無數閃耀的陽光亮片。一個穿著白色衣裙,短髮的女人影子在前面輕盈地跳躍,帶著他飄飄遊移。他們越過溪流,越過峽谷,越過高山,女人一直帶領著他,優美而充滿藝術曲線的身影若隱若現,似乎隨時都會消失,卻總在似乎就要消失的時候又突然變得清晰,偶爾,回頭對他一笑。
看不清楚,但是知道那張臉並不是自己所熟悉的。然而在明知道自己並不熟悉的情況下,他卻有一種錯覺——他認識這女人,他知道她,他在哪兒見過她……
他想看得再清楚一點,便伸手去捉她,女人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逃了開來,他追上去,努力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再伸手,再伸手,就要碰到了,就要……
“樂灃!”
他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轉過頭來……一張帶著絡腮鬍子的、粗野的臉。
溫樂灃慘叫一聲,一把將那張臉推開,臉的主人後腦勺撞上了車的門框,發出咚地一聲大響,看來撞得不輕。
……車門框?……
溫樂灃猛地坐直了身體。
“溫樂灃你這個臭小子!”溫樂源蹲在地上捂著後腦勺大罵。
他仍然在車裡,不過車已經停了,溫樂源從另一個門下車後又跑到他的門這邊叫他,剛纔他在夢中看到的就是他的臉。
真是惡夢……溫樂灃帶著惡寒的餘威想。不過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他匆忙下車,向被他砸到後腦勺的溫樂源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還敢故意!”
“只是不小心……”
“你就不能小心點嗎!”
“……”那你要別人怎麼說吖……
坐在駕駛座上的小劉雖然很不想捲入這場兄弟戰爭,不過現在是他發揮自己職責的時候,只有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插口:“對不起,二位……稍微打擾一下……”
“幹嗎!”溫樂源惡狠狠地盯著他,手依然捂著痛得嗡嗡作響的後腦。
小劉縮了一下:“那個……三號攝影棚就在這裡,王先生在裡面等著你們,您看是不是……?”
溫樂灃和溫樂源一起擡頭看去。
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郊外,某個並不常有人的小路上。小路用石子鋪成,並不算寬,勉強能容兩輛小汽車並行,小路兩旁種有高大的闊葉梧桐,將路上的陽光遮蓋得一絲不剩。現在汽車停在路邊一個看起來很破舊的建築物旁邊,那建築物長長的,由磚塊壘起,只有一層,裝飾不僅不能算精美甚至可以說就算綠蔭公寓和它比起來也決不遜色……再加上它那個怎麼看怎麼像玻璃制的弧形頂,難道說……
“這裡是……?”
“溫棚。”
答對了……
溫樂源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說攝影棚?”
“這裡就是攝影棚。”小劉小心回答。
“可是你說這裡是溫棚。”溫樂灃說。
“沒錯。”
“……”
“到底是溫棚還是攝影棚!”溫樂源大叫。
“三號攝影棚就是溫棚……”
溫樂源真想擰斷他的脖子。
在小劉的帶領下,他們走到了那個既是溫棚又是攝影棚的建築物門口。小劉按下門鈴,一會兒,一個工作人員模樣的女人打開了門。
“是王老師說的兩位溫先生嗎?”
得到確認之後,她打開門,他們和小劉一起走了進去。
那的確是個溫棚,裡面種著許多讓人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熱帶植物;不過那也的確是攝影棚,玻璃頂已經被黑幕所遮蓋,幾盞巨大的燈光從頂棚照射下來,加上四面八方的中型燈光,將整個攝影棚照得如同白晝。很多人在來來往往地忙碌著,爲熱帶植物中紅衣的少年少女模特們和攝影師服務。
這種地方,大部分人恐怕一輩子也進不來,溫樂源和溫樂灃一進來也該先好奇才對。
可是他們沒有。
因爲這個攝影棚給人的感覺不對勁,很不對勁。
明明這麼熱的天氣,又沒有窗戶,拉上頂棚黑幕,再掛上那麼多盞燈,這裡應該熱得像蒸籠一樣,可是自從他們一腳踏入這裡就沒有感到一絲熱氣,相反還有某種陰冷的氣息來回流竄,讓他們身上不斷起雞皮疙瘩。
這裡人很多,按理說應該很熱鬧,或者說就算不想熱鬧也很難,可是這裡的人全都是一副非常沒精打采的樣子,臉色發青,說話無力,走路的姿態又軟又飄,腳步虛浮,就好像連續工作了好幾天沒有睡過覺一樣。可是他們問司機時得到的答案卻是大家已經在星期六星期日休息兩天了,今天才第一天上班而已。
那個女工作人員在擺弄照相機的人耳邊說了些什麼,那個人轉過頭來,正是王先生。他發現是他們,擺手笑了一下,和其他人說了些什麼之後便向他們走了過來。
“我還真有點擔心你們不來了。”他邊走笑著說。
看著他的樣子,溫氏兄弟二人微微有些吃驚。
他們知道這個攝影棚真的有問題,如果普通人在這裡呆得時間長一點,至少也該覺得疲憊、頭暈、無力、噁心等等,就像其他的工作人員那樣。
可是這些癥狀在王先生身上完全沒有,反而看來精神很好,舉手投足都相當有力,這實在很怪異。
“您……沒事嗎?”溫樂灃小心翼翼地問。
“沒事?什麼事?”王先生茫然。
溫樂源給了弟弟後腦勺一拳,不自然地咳嗽一聲說:“沒……只是看其他人似乎都不太舒服的樣子,只有您沒事……”
王先生大笑起來:“是啊,我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別人有事我沒事,不知道是不是有神仙暗中保佑,哈哈哈哈哈……”
隨著他大笑中的身體震動,溫樂灃忽然發現他身上竟有淡淡的白色氣體圍繞著,將這攝影棚中極度糟糕的氣息全部阻隔在外面。
那……是什麼?
“也許真的有神仙保佑你呢。”溫樂源也哈哈大笑幾聲,但溫樂灃怎麼聽都覺得他的笑聲很僵硬。
王先生手頭的工作還沒有做完,就讓人先帶他們到休息區坐下喝茶,自己又回去繼續爲那些模特拍照。
“你看見了什麼?”溫樂灃手中端著一次性紙杯,低聲問道。
“一個惹不起的東西。”溫樂源繃著臉說。
“我只看見他身上有白色氣體保護……”
“那個就是惹不起的東西。”溫樂源一指周圍那些精神萎靡的工作人員,低聲說,“看見這些人沒有?能讓這麼多人都變成這樣,就是這片土地的問題。如果是我的話,恐怕得給他貼上千張咒紙才能讓他完全不受影響,可是那些白色氣體只是薄薄的一層就把這片土地對他的影響全部解除了,你說怎麼樣?”
溫樂灃點頭,沉吟一下,又問道:“你說是土地的緣故?”
“這土地下面有什麼東西,絕對。”
“是什麼東西?”
“我哪兒知道?不過我告訴你,不準接他的工作!我們不知道保護他的那東西是什麼,不能離他太近,沒好處。”
“哦……”溫樂灃答應了一聲,卻忍不住發愁,他這輩子最怕的就是拒絕別人,這可怎麼跟王先生說……
王先生的工作告了一個段落,讓那些模特都去休息後,他轉身向休息區走來。
“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哦,沒有關係,您的工作也很忙……”溫樂灃微微一欠身,溫樂源癱在椅子上沒有動。
一個工作人員給王先生搬了一個椅子,王先生在他們面前坐了下來。
“怎麼樣?看這攝影棚,有沒有慾望在我的照相機前展示一下自己的風采呢?”他笑著說。
溫樂灃的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開玩笑,身邊有一個眼睛瞪得牛眼一樣盯著他的傢伙吶。
“我……我們……不太習慣在這麼多人面前……那個……那個……”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一連“那個”了好幾次。
“搔首弄姿。”溫樂源毫不猶豫地補充。
溫樂灃踢了他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