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市的興慶路上,有一棟名爲綠蔭公寓的老舊建築。
那裡常常有些奇怪的東西出沒,很多人貪圖它租金便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住進去——然後在知道實情之後落荒而逃。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遵循這個程序,因爲那裡的租金畢竟太讓人心動,所以現(xiàn)在那裡還住著不少客人。
他們並不特殊,也大多沒有與他人不同的地方,只是一羣普通的人,在一個不算普通的地方,做著普通的事,過著普通的生活。
何玉提著兩個塞滿蔬菜肉品的大塑料袋,在暴烈的陽光下困難地越過垃圾箱旁滿天蒼蠅的圍堵,好容易回到了綠蔭公寓的門前。
她站在公寓前面邊種的法國梧桐下面的蔭涼中,將塑料袋放在地上,擦去額頭上的汗珠,活動了一下手臂,發(fā)現(xiàn)手指已經(jīng)被塑料袋的帶子勒出了深深的勒痕。
這兩棵法國梧桐長得很好,但公寓裡其他的住客們並不喜歡它,因爲它佔了太大的空間和陽光,讓本來就已經(jīng)很灰暗陰冷的公寓變得更讓人難以忍受。
但是何玉喜歡它們,因爲她以前的房子門口就種著一棵這樣的法國梧桐。那時候她的丈夫還在,加上她與兒子,小小的三口之家總在那下面乘涼,不時爆發(fā)出快樂的大笑,幸福地體會著溫馨的滋味……
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又看了一眼法國梧桐鋪散得挺括的樹冠,又提起沉重的塑料袋,用背頂開公寓沉重的門,費力地擠了進去。
門外的梧桐樹上,輕輕地飄落了一片綠色的葉子。
溫樂源和溫樂灃在陰老太太那裡吃過飯,幫忙收拾乾淨纔出來。——儘管溫樂源根本不想幹,不過在溫樂灃的強迫下還是乖乖將所有的碗筷洗掉了。
臨出門前,溫樂灃好像想起了什麼,回頭對屋裡道:“姨婆,我們等會兒要出去嘍,有啥要帶的沒?”
陰老太太在屋裡道:“出去?噢,有哈!我等下寫個單子,你們照著買。”
“知道了。”
兩人答應著,正準備上樓回自己房間,前門卻開了,一個臉色有些憔悴的中年女性提著大包的東西困難地推門進來。
溫樂源無動於衷,溫樂灃卻想都沒想就慌忙過去幫她把門開得大些,接過她其中一個塑料袋。
“何大姐,又給兒子買這麼多菜啊?”
何玉感激地笑一笑:“是啊,孩子要考試了,不加強點營養(yǎng)不行。”
塑料袋非常重,溫樂灃接過來的時候都覺得臂膀猛地一沉,對她來說一定更不輕鬆吧?她腦後綁的馬尾松快鬆開了,幾縷頭髮從耳後滑落,她隨意地用空出來的手捋了一下。溫樂灃清楚地看見,她那隻手的指尖部分已經(jīng)被勒成了青紫色,手心也通紅得像脫了一層皮。
他有些不忍心,又伸手去接她手中另外一個塑料袋,道:“這個我也幫你拿好了。”
何玉忙躲開:“別別別!你幫我提一個就行了!兩個都讓你提多不好意思!”
“沒關係沒關係……”
在兩人的謙讓中,一直等待的溫樂源不耐煩了,大步走過來,從後面像強盜般搶走了何玉手中的塑料袋,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又向溫樂灃伸出了一隻手:“把那個也給我。”
“咦?我?這點沒關係的……”
“快點給我!”溫樂源不耐煩地說。
溫樂灃猶豫一下,還是把手中的東西也全部交給他。
溫樂源接過,一句話也不說便轉身走開,跨上上樓的階梯。
溫樂灃尷尬地撓頭,對何玉道:“真抱歉,我哥他就這個樣子,其實他人很好……”
何玉溫柔地微笑起來,憔悴的臉稍微煥發(fā)了少許光彩:“怎麼會?你們兄弟的感情這麼好,我還挺羨慕的。”
“哪裡……”
“有兄弟好啊,”何玉感嘆道,“如果我那時候再生一個孩子的話,現(xiàn)在昕昕也有伴了……”
知道她早已喪夫,獨自一人帶著孩子生活的溫樂灃一時不知該如何迴應,只能意義不明地嗯了幾聲,道:“不過兄弟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小時候有什麼好東西兄弟就要搶……”
“是嗎?哈哈哈……”
兩人一邊談著話一邊空手往樓上走去。溫樂灃走路時的背挺得很直,年輕的身體充滿了活力;而何玉的脊背就沒有挺直過,一直微微地彎著,綁成馬尾的頭髮枯黃而乾燥,完全不像是一個還不到四十歲的女人。
溫樂源拎著那兩隻沉重的塑料袋爬上三樓,往305走去。
305房間的門口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背靠門站著,發(fā)現(xiàn)有人上來的時候,他小小的身體明顯縮了一下,似乎很是害怕。但當他發(fā)現(xiàn)是溫樂源的時候,身體又放鬆了下來。
他就是何玉的獨生子宋昕。還不到十二歲已經(jīng)是300度的小近視,一隻佔了他幾乎半張臉的厚重眼鏡架在他的鼻樑上,讓他本來就不大的小臉顯得更小了,簡直就像剛十歲左右的孩子一樣。不管何玉如何給他補充營養(yǎng),他的身材一直都很瘦小,常常如驚弓之鳥般躬著腰,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即使完全站直了身體,個頭也比同齡人低了大半個頭不止。
溫樂源每次見到他那張小小的臉,大大的眼鏡,以及背上沉重的書包,就會想起自己小時候帶著弟弟爬樹掏鳥窩闖禍捱打的童年,那時候他曾爲大人們不許他們到水庫游泳而覺得自己的童年如此慘淡,但現(xiàn)在看到這孩子,他方纔明白他那時其實擁有著很多東西,而這孩子卻什麼也沒有。
“怎麼不進去?你沒有鑰匙嗎?”溫樂源儘量放柔聲音問。
當王先生的模特時被剃光的鬍子又大把地長了出來,他又恢復了以前那種好像強盜一樣的粗野模樣,綠蔭公寓裡的小孩經(jīng)常被他嚇哭,無奈之下,他只有遵從溫樂灃的指示,“溫柔溫柔再溫柔”,否則當公寓管理員的陰老太太——他們的姨婆又要開始羅嗦了。
宋昕的表情有些茫然,好像在考慮什麼重要的事情,直到聽到他的聲音才擡起頭來,被鏡片映得有些扭曲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他。
溫樂源和溫樂灃從來沒有對面聽過這孩子說話,他只有在被何玉打的時候纔會發(fā)出哭聲和求饒聲,溫樂源他們常常隔著樓板聽到那悽慘的聲音,讓人心疼。
“怎麼了?”溫樂源按住自己想發(fā)脾氣的聲音,輕柔地問。
宋昕有些不知所措地將手插入衣服口袋,像要確認似的在袋中緊緊握住了什麼東西,口袋鼓起了一個小小的拳頭包。
雖然不知道他拿了什麼東西,但是溫樂源看得出他臉上明顯寫的三個大字——“別管我”。他不是溫樂灃,沒有那麼多愛心來對待除了自己家以外的人,便無所謂地搖了搖頭,把東西放在門口就打算離開。
溫樂灃和何玉上來得比溫樂源想象得要快,他剛折回樓道門口,他們兩個就上來了。
“東西呢?”溫樂源問。
“門口,”溫樂源轉頭對何玉道,“還有,你兒子已經(jīng)回來了。不過不知道爲什麼不進去,是不是丟了鑰匙啊?”
他剛纔在陰老太太那裡就忍了很久的煙癮,這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從口袋裡抽出一支來叼在嘴裡點著,狠狠吸一口,舒心地呼了一口氣。
真舒服……
聽到兒子已經(jīng)回來 ,何玉的眼中登時閃過喜悅的光彩,讓她那張憔悴的臉顯得年輕了幾分。
然而很快看到兒子畏畏縮縮地縮在門口的樣子,面色又立刻沉了下來。
她轉向他們,臉上又換了一副笑容:“真謝謝你們幫我拿東西,要不是你們幫忙,我上來可麻煩了……要進來喝口水嗎?”
嘴裡這麼說,她臉上卻不像是歡迎他們進去喝水,反而更似急於將他們趕走去辦自己的事的樣子。
溫樂灃很理解她的心情,便也不再往前走,就停在樓梯口道:“東西已經(jīng)送上去,那我們也就不進去了。今晚有足球賽,這會兒下去正好趕上。”
“是嗎?真可惜,那就不打擾你們了。”
她嘴上說著可惜,臉上可不是這麼說的,溫樂源最看不上她這樣子,要不是溫樂灃一定要他幫忙,他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現(xiàn)在她要趕他們走,他求之不得。
“好了,樂灃,”他挽住溫樂灃的脖子就往樓下走,“快回去,不然就真的趕不上了。”
溫樂灃還想和她說句什麼,卻被溫樂源強行拖走了。
何玉看他們下去,臉上立刻溢滿了笑容,用急切的步伐走到宋昕面前,有些粗糙的手輕輕撫上他的小臉,問:“模擬考試的成績出來了嗎?今天應該出來了吧?啊?你考了多少分?第幾名?快告訴媽媽!”
宋昕小小的身體微細地發(fā)著顫,厚重鏡片後的眼睛不敢與她熱切的目光相視而左右躲閃。看著他的神情,何玉似乎明白了什麼,眼中的笑容逐漸凝結,隱去,臉色沉了下來。
她不聲不響地站起身,打開門,將宋昕小小的身體踉蹌推入,自己提起那兩包沉重的袋子,費力地進門,用腳把門重重踢上。
當門完全關上之後,一個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從地板下鑽了出來,趴在門上,努力地聽裡面的聲音。
裡面很安靜,什麼也聽不到,他不死心,將臉與門板貼得更近,並非實體的耳朵和雙手已經(jīng)沒入門板之中也不自知。
“你這是什麼成績!”
門板內(nèi)突然傳出的尖聲怒喝像一把刀一樣扎進門外之“人”的耳朵,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門內(nèi)的聲音可不管門外的人如何,繼續(xù)尖利地刺穿門板,一針一針地扎出來。
“第十名!你這樣還能考上重點中學嗎!這種成績我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丟人哪!——你懂不懂什麼叫丟人!說!你自己說!你對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嗎!你對得起媽媽嗎?考不上重點中學你還有什麼希望!我要你有什麼用!沒出息的東西!你怎麼不去死!怎麼不去死啊!怎麼不去死啊!怎麼不去死……”
罵著罵著,怒喝變成了哭泣,聲音也逐漸模糊起來,只聽到巴掌間斷地打在皮肉上的聲音,響亮而淒涼。
自始至終,沒有聽見宋昕的哭叫聲,只有在女人哽咽的哭聲中,孩子吸鼻涕的聲音,證明了他還存在的事實。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怔怔地看著看不透那一邊的門板,露出異常悽苦的笑容,身體逐漸沉入了地板之中。
“上面又開始罵了……”溫樂灃打開自己的二手筆記本電腦,看著頭頂不算很隔音的樓板說。
女人的哭罵聲隱隱傳來,刺得人神經(jīng)不禁緊繃。
溫樂源嘴裡吞雲(yún)吐霧,眼睛緊緊盯著電視裡緊張的賽事,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
“昕昕的學習成績那麼差嗎?上次我看他的卷子——哪一門來著?還考了98分,不錯了嘛。”
溫樂源又哦了一聲,看也不看地將菸屁股往菸灰缸裡按,卻按偏了地方,在老舊的木板上留下了一個焦黑的痕跡。他自己卻完全沒發(fā)現(xiàn)自己幹了什麼。
當看到輕煙一縷從地板上嫋嫋升起的時候,溫樂灃幾乎昏了過去。
“哥!你看你把地板弄成什麼樣子了!這可不是咱們家!”
溫樂源總算髮現(xiàn)了自己的菸頭在地板上造成的焦痕,卻滿不在乎地伸出腳指頭在上面搓了搓:“沒關係沒關係,不過是個小小的黑點嘛……”
“小小的——”溫樂灃真的生氣了,他啪一聲放下電腦,叫道,“你怎麼什麼事情都沒關係沒關係!知不知道昨天媽打電話來說什麼?她問我們現(xiàn)在有沒有工作,更重要的是——你這種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樣子哪個公司都不敢要你!”
“只要溫樂灃牌驅鬼公司要我不就完了……”
“我沒有在跟你開玩笑!”
溫樂源總算移開了自己看電視的寶貴目光去看溫樂灃。本來他這個做哥哥的才應該是比較威嚴下命令的,可不知道爲什麼,他在溫樂灃面前卻總是乖乖聽話的那一個,這讓熟悉他們的人都嘖嘖稱奇,紛紛向溫樂灃討教馴化野獸的秘訣……
現(xiàn)在又看到溫樂灃那雙溫和卻固執(zhí)的眼睛,他不禁又變得有些悻悻然。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這樣不是也很好?反正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不求最好,但求舒服……”
“你以前不還是雄心萬丈說什麼要當?shù)谝或尮韼煟俊?
溫樂源訕笑:“你還記得這種誓言?我爲什麼要當?shù)谝坏尿尮韼煟窟€不是因爲……”
他話說到一半便掐斷了話頭,溫樂灃以爲他想組織組織自己的語言,沒想到他就像忘了自己還有半截話沒講一樣,下面的話再也沒有說出來,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吐菸圈。
“哥?”
“嗯?”
“怎麼不說話了?”
“說什麼?”
“……裝傻嗎?你的下半句!”
溫樂源嘿嘿地笑了兩聲:“啊,嘿嘿,我忘了。”
溫樂灃氣絕。
氣歸氣,溫樂灃卻明白溫樂源絕對是因爲有某種原因纔不願意說出來的,既然他想裝傻,那就誰也逼不出答案來。
可是到底是什麼原因呢?爲什麼連對他也要隱瞞?是什麼不能說的重要事情嗎?
窗外的顏色暗了,法國梧桐的枝葉在窗外緩慢而有節(jié)律地敲打著玻璃,發(fā)出“嗒——嗒——”的聲音,厲聲的哭罵逐漸沉入夜晚燥熱的微風之中,只剩下低低的啜泣穿透樓板鑽入耳中,充滿著讓人心煩的韻律。
不需要和平常人一樣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溫樂源和溫樂灃原本就很少能遇見何玉母子,那天之後,他們更是有一段時間完全沒有見到他們的面。
但每隔一段時間從樓上傳來的打罵和哭泣的聲音卻沒有減少,以前溫樂灃只能聽見何玉尖著嗓子時的聲音,現(xiàn)在連巴掌打在皮膚上的清脆聲音也清晰可聞,間或有桌椅翻倒的聲音,還有宋昕哭著喊“媽媽別打了,我再也不敢了”的乞求聲,讓溫樂灃心酸難忍,坐立不安,多次都忍不住想上去勸勸她。
然而溫樂源並不同意他這麼做。
“那是別人家的事,別管太多,會招人討厭的。”溫樂源這麼說。
但溫樂灃覺得這不是招不招人討厭的問題,她這樣對待孩子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教育”的事,而是家庭暴力!
“暴力?”聽到他的觀點,溫樂源笑,“中國人的概念就是,‘老子打兒子,打死了也應該’,更何況現(xiàn)在還沒打死,你操什麼心?”
“可我討厭這種聲音。”溫樂灃繃著臉說。
溫樂源移開視線,意義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愛管閒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就不能想一想,爲什麼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有很多時候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你就不要管太多了好不好?就算只是爲了你自己的安全著想。”
溫樂灃明白他說得有道理——溫樂源總是有他的道理的,但卻無法認同。
“其實有時候……”
他正想反駁一句,樓上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媽媽別——”打斷了他的聲音。
那聲音太淒厲、太可怕了,像有穿透力的箭矢一般直直刺入人心。溫樂灃驀地出了一身冷汗,連溫樂源也被驚得愣了一下。
“那個女人——”
她把那孩子怎麼了……!
溫樂灃和溫樂源同時站了起來,互相對視一眼。
“我去看看,你別上去。”溫樂源說。
“我也要去!”
“你給我呆在這裡!”溫樂源煩躁地說一聲,轉身便去穿鞋,“你一去就婆婆媽媽事情多得要命,我問問就完了。想來那女人也不會把自己兒子打死吧……”
他穿好鞋,一邊說著一邊去開門,溫樂灃呆愣愣地哦了一聲,腦子裡卻沒有把他的話完全消化乾淨,直到溫樂源關上門的那一剎那纔回過神來。
“咦?啊——喂!等一下!什麼叫婆婆媽媽!我也要去!我要知道昕昕怎麼樣了——”
他一邊叫一邊放下電腦追出去,由於沒有穿鞋,他只能扒著門框,盡力將身體伸出去:“哥!等我一下!”
溫樂源一邊走一邊回頭道:“行了!我去看看回來就告訴你!”
“但是——小心後面!”
溫樂源只顧回頭和溫樂灃說話,卻沒有注意身後從樓上慌張跑下的女人,結果哐地一下,被她撞得向前猛衝幾步,脊背隱隱作痛。
——好大的力氣!
溫樂源不禁心驚。
撞到他的女人是何玉。她緊抱著宋昕軟綿綿的小身體,對於自己撞到了人這一點似乎毫無所覺,只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頭髮披散得像個索命的鬼,寬大的棉布家居裙外還罩著一件圍裙沒來得及脫下,腳上只穿了一隻拖鞋,另一隻腳光著,明顯是慌張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