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樂源和溫樂灃穿鞋,打開門,靜靜地走了出去。
頭髮蓬亂的何玉抱著滿身是血的宋昕跑下樓來,身上的家居服、圍裙、腳上僅剩的拖鞋也都與昨晚一模一樣。
“昕昕……我的昕昕……我把昕昕……哇——”看到溫樂源兄弟就彷彿看到了浮木,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連這,也沒有什麼不同。
溫樂源和溫樂灃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將她架到了他們的房間裡。
她愣了一下,拼命掙扎:“你們幹什麼?我要帶昕昕去醫院!我要帶他去醫院!昕昕!放開我!你們想殺了他嗎!昕昕——”
擋在樓梯上的馮小姐沉默地看著他們的行動,逐漸在黑暗中隱去了身形。
回到房間,溫樂源扶著何玉坐下,溫樂灃小心地接過了宋昕。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我的昕昕——”
溫樂源清了清嗓子,用盡量溫和的聲音道:“你先別忙著哭,我們有重要的話要和你說。”
“你們他媽的有話就不能等到我救活兒子嗎!”何玉大吼。
“救活?”溫樂灃冷冷地哼了一聲,道,“現在說這話已經晚了。”
何玉黑得憔悴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眼睛凸出眼眶,似乎就要掉下來了。
“你說什麼?昕昕他……”
溫樂源努力拉一拉溫樂灃的衣角,溫樂灃卻對他不予理會。
“他已經死了。”
何玉的眼睛裡滲出淡綠色的淚水,眼球亦像爆裂似的綻露無數傷痕,有血從中絲絲流下。
“胡說!”她尖利的十指暴漲了十倍的長度,猛地向溫樂灃的胸口插去,“他沒死!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
嘭地一聲巨響,溫樂源擋在溫樂灃身前雙手虛空一推,何玉的胸口驀地凹陷下去了一塊,隨即在空中打了兩個滾,撞到身後的牆上。
她的口中流出淡綠色的液體,滴落到地上,逐漸消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一定還有救……是你們把我拖到這裡來不讓我救他!你們這兩個殺人兇手!殺人兇手!兇手!”
“殺人兇手……”溫樂源嘿嘿冷笑。
溫樂灃抱著宋昕走到她面前,將看起來似乎只是昏迷的孩子放在她面前,淡淡地說道:“你一直沒有發現——或者說你忘了,其實宋昕已經死了。”
女人的棍棒從孩子頭上揮過的鏡頭一晃而過,這回卻沒有消失,而是根深蒂固地留在了記憶裡。
“昕昕……死了?”她呆愣愣地重複。
“不過不是我們害死的,因爲他早就死了,很早以前就被你打死了……”
孩子靜靜地躺在面前,就如同今天。他和她身上都滿是血,母親扯著頭髮抓爛全身撕心裂肺地哭泣,孩子很乖很聽話地閉著眼睛,再也不會醒來。
“死了……那我眼前的……是誰?”
宋昕的身軀變得透明,從腳開始,逐漸消失。
“昕昕?昕昕?昕昕!我的昕昕!昕昕!”她狂亂地想抓住孩子消逝的軀體,卻只能抓到無法碰觸的空氣,孩子就在她的眼前被虛空吞噬,她卻無能爲力,“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怎麼了!他怎麼了!他怎麼了!他怎麼了!”
她緊緊地抓住了溫樂灃的胳膊,不管自己的長得怪異的手指在他手臂上留下了怎樣的傷痕,只是拼命地嘶吼。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你們做了什麼!他到哪兒去了!你們還我的昕昕!還我的昕昕!還我的昕昕!”
“爲什麼你還沒有發現?”溫樂源拉開她,用他少有的柔和聲音說,“關於昕昕,關於你自己……”
“我發現什麼我發現什麼我發現什麼!”她掙扎著哭吼,“你們把他殺了把他藏起來了你們不讓我見他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想怎麼樣你們還我的昕昕你們還我的昕昕你們還我的昕昕……”
她吼得精疲力竭地半跪在地上抓緊溫樂源的胳膊,卻忽然發現了自己長得嚇人的雙手,頓時如遭雷擊。
她放開了溫樂源,慢慢地向後退去:“我的手?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的手……”
“你早已經死了,不存在了。”溫樂灃清冷的聲音插入她驚恐的低吟,就像今晚的月光一樣,“你應該是在打死昕昕以後不久就死了,可靈魂所裝載的沉重負疚卻把你壓在了這個綠蔭公寓裡。”
心臟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想把自己的胸口抓出一個深深的破洞,她連哭也哭不出聲來,張著嘴,活活地……活活地……被她自己的痛悔、悲哀——窒息而死!
“這個奇妙的公寓給了你力量,讓你用自己的執念‘創造’出了一個宋昕來。”
她在兒子冰冷的身軀旁坐了幾天幾夜,直到鄰居聞到有奇怪的味道才被人發現。
“然後你在這裡過著想象中的生活,想象你還活著,想象你依然過著過去的生活,甚至出去買菜、去學校、工作……你想象出來的東西,竟連我和我哥都騙過了。”
他們分辨活人和死人都是以對方對“自己”的認知而判斷的,而何玉根本就認爲自己沒死,所以他們纔會沒有發現何玉早已是死人,等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才同時發現在他們面前的宋昕不是真正的宋昕,而是她心目中創造出來的、讓她內疚讓她痛苦對讓她不斷對自己重複折磨的東西。
“你不斷重複著你生前記憶最清晰時的那段時間的事,一次又一次地殺死昕昕,然後又忘記,再進入下一個循環。”
溫樂灃當時說他們會心靈治療這一點並不是在說謊,但是心靈治療不是給活人做的,而是給死人;他們也不是在對宋昕施行這個能力,而是對何玉。
並不存在的孩子身上那些傷痕也是不存在的,只要何玉“認爲”它們消失他們自然會消失,所以他們打昏了她,給她進行心靈治療,間接地“治好”了“宋昕”的傷。
這個公寓給了她力量,也在嚴密看守著她。所以馮小姐他們不讓她出去,怕她的能力影響到別處的活人。
何玉呆愣愣地,連眼神也直了:“怎麼會……是我殺了昕昕……我把他……老公……我把昕昕……我把他……”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不知何時悄然而入,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著這一切。
“可是你不能再這麼下去,你不僅讓自己不斷重複那種痛苦,也讓別人和你一起承受,不是所有的人都受得了。除了你自己,你也該放別人一條生路纔好。”
她的十指不知何時恢復了原狀,拉住自己的頭髮拼命地扯。一縷縷帶血的長髮被顫抖著撕扯下來,鮮血糊滿了她的臉,心中翻攪的痛苦卻沒有絲毫的減少。
她不斷**般地反覆叫著:“老公……昕昕……昕昕……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對不起……”
溫樂源感覺到了什麼,忽然一回頭,和小男孩的眼睛對上了。
“……你在這裡幹什麼?”
溫樂灃和何玉一起向小男孩的方向看去。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低垂下眼簾,露出一種成熟得讓人難以置信的神情,舉步向何玉走去。
滿臉是淚的何玉看著他,張大了嘴巴:“你……是誰?”
每走一步,小男孩的身體就發生一點變化,小小的輪廓逐漸變大、成熟、硬朗。他的面目也在逐漸成熟,從兒童到少年、又到青年。
“老……”
及至緩緩行進到她面前時,他已完全蛻變成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
“老公?”
老公!?
這一點超出溫樂源的猜測,不禁令他大吃一驚。溫樂灃沒有反應,不過這纔是正常的反應。如果他沒有接受感情斷層的話,現在恐怕會比溫樂源更加驚訝。
“老公——”
“是我,小玉。”男子開口了,聲音低沉而悅耳。
“老公!”她像害怕他會忽然消失一樣,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褲腿,“我把孩子……我把孩子……我……”
男子扶著她的手腕將她從地上扶起,低聲說:“別再想了,別再想了。再想也沒有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重新開始……”
“我們怎麼重新開始!”何玉哭叫道,“昕昕已經死了!他被我殺了!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
男子看著她,表情痛苦。
“我殺了昕昕!我殺了……殺了……”
男子抓緊她,猶疑一下,道:“其實我不該在這個時候提起……但是……小玉,你實在沒有必要從那麼早就開始給孩子設置好他每一步要走的路,他可以有自己的選擇的。”
“但是——”何玉抽噎地流著淚,幾乎發不出聲來:“但是他還小啊!他怎麼懂那麼多!我不幫他選擇,他一定會走到歪路上去的!我哪裡錯了!”
“爲什麼不讓他選擇自己的路呢?”
“我是爲了他的未來!不能讓他落在別的孩子後面!我要他幸福!你懂嗎!我要他幸福!”
“可是你卻讓他不幸了。”
何玉傷痕累累的眼睛睜得愈發地大,沾滿鮮血的雙手和長長的指頭扣緊了自己的臉龐,嘶聲號啕起來。
沉重的期望像包袱一樣壓在孩子身上,美其名曰“一切爲了他的未來”。動輒打罵,冠著愛的美名,口中說爲了讓孩子幸福,卻親手將他推進了不幸的深淵。
如果昕昕沒有被她親手打死,即使有人這麼告訴她這句話,她也一樣會明白嗎?
不……
她不會明白。
她會繼續以愛爲名將唯一的愛子推入深淵,卻始終以爲自己是在將他領往頂峰。
究竟做這一切是爲了什麼?是爲了愛?還爲了用“愛”把孩子壓死?
“媽媽……”
細小的聲音穿入鼓膜,屋內的人鬼一起往聲音的來源看去。一個小小的、蒼白的臉出現在窗外。
“昕昕……?”
那是宋昕。雖然沒有大而笨重的眼鏡也沒有巨大的書包,但那就是宋昕。
向他們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宋昕小小的肢體穿透紗窗的阻隔,慢慢地爬了進來:“媽媽,你終於看得見我了……”
“昕昕!”何玉大叫一聲,以爬跪的姿勢猛撲過去,將那個早已死去的孩子抱在懷裡,眼淚像壞了閘一般嘩啦啦地流了下來,“昕昕!昕昕!你是真的昕昕吧!媽媽對不起你!昕昕!你原諒媽媽!你原諒媽媽!媽媽錯了!媽媽真的知道錯了!昕昕……”
“其實他一直在那棵法國梧桐上看著你,”沉默了許久的溫樂灃說道,“他沒有怨恨過你,反而非常非常想救你,但是你只是忙於重複你自己的錯誤,一次也沒有看過他。”
宋昕的臉上那種快樂得讓人心疼的表情是溫樂源和溫樂灃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們的記憶中——也可以說是何玉的記憶中——那孩子從來沒有笑過。
稚嫩的肩膀上擔負著最沉重的期盼,他怎麼可能笑得出來?
那個揹著書包戴著眼鏡的宋昕是個只會學習的小機械,眼前的他纔是真正的“小孩”。
“媽媽,”宋昕在她的懷抱裡大大地微笑,“我想到遊樂場去玩,可是我不想和爸爸兩個人,我想和爸爸媽媽一起去。”
“好好好!”何玉拼命地點著頭,眼淚四散飄落,“我們去遊樂場!我們去玩!我們去看唐老鴨!去坐過山車!我們盪鞦韆!放風箏!你想玩什麼……都行!”
“我們現在都死了,爸爸說就不用學習了。我好長時間沒學習,媽媽你不會打我吧?你打得好疼呀……”
何玉抱緊他的小身體,哭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中年男子看著這一切,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
“喂,”溫樂源不爽地看著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傢伙,說,“你早這麼做不就完了?還拐這麼大的圈子,你自己都不嫌煩哪?”
本來他都做好和這個女鬼好好打一架,用拳頭讓她清醒的準備了,可這個傢伙——還說是她老公!—— 一出現,幾句話就搞定了,早知如此,他之前這麼幹不就完了麼?還害得他擔心了這麼長時間!
中年男子看著他,有些淒涼地搖了搖頭。
“沒完,事情沒完。”
“什麼?”
中年男子搖頭輕嘆,望向妻子和兒子的眼神更加沉重悲哀:“陰婆婆說你們有辦法,但其實也沒用的。她看走眼了。”
“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給我說清楚!——”
溫樂灃拉住了溫樂源,本應沒有任何情緒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讓溫樂源不禁呆了一下。
“樂灃……?”
“內疚……纔是最可怕的。”
“啊?”
“我們誰也救不了她,做什麼都沒用。”
“做什麼都……?”
溫樂源驟然明白了他所說的話。
中年男子按住自己的眼睛,低啞地啜泣起來。
——你今天告訴她,她明天就會忘掉;你上午告訴她,她下午就會忘掉。她心裡只有一件事,其他的全都記不得。
她心裡只有內疚這一件事,想品嚐的只有痛苦這一件事,今天的東西,很快就會忘記。
誰的寬恕也沒有用,她不會寬恕自己。
所以她的魂魄會永遠活在殺死孩子的煉獄之中,重複,一次又一次。
何玉提著兩大包蔬菜肉品,費力地用背推開大門擠了進來。
溫樂灃站在樓梯上回頭看著她,她發現他在看她,微微一笑。
“買了這麼多菜啊?”
“是啊,孩子要考試了,不加強點營養不行。”
“哦……”
這一次溫樂灃沒有幫她提東西,只是讓開了路,有些傾斜佝僂的背影慢慢地爬上樓梯。
三天的時間還沒有過,溫樂灃現在依然處於感情斷層的效力之中。可是他的表情中卻依然出現了些許痛苦的紋路。
這麼深這麼重這麼可怕的感情,連他這個旁觀者都因影響而感到了連感情斷層也阻擋不住的悲傷,那麼她呢?
一直揹負著殺死自己唯一愛子的罪孽,而不斷重複那最悲傷一刻的她,又如何呢?
還有那個她真正的孩子、一直守護她的丈夫,他們又要怎樣做,才能跳脫她劇痛的漩渦?
“我們到底要怎麼才能幫你……怎麼幫你們呢?”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坐在樓梯下面的陰暗處,已與黑暗融爲一體。
公寓外,一個小小的影子隱藏在法國梧桐茂密的枝葉中,隨風輕曳。
【鬼怪公寓•以愛爲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