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秋的大軍浩浩蕩蕩揮師南下, 半月後與姜鬆勝利在南線會師。
正是多雨時節(jié),十?dāng)?shù)名將士踩著泥濘步入中軍主帳。
“皇上所料不錯,三個條件, 苻容一個也沒答應(yīng)。”姜鬆似笑非笑, 吃了口茶。
“那廝高掛免戰(zhàn)牌, 想是畏懼皇上聲勢, 不如一鼓作氣, 咱們五十萬大軍開過去,人擠人也擠死了他們!”褚老將軍的孫兒,褚偉良於打仗一事, 實數(shù)紙上談兵之輩。兼之又是家中嫡長孫,養(yǎng)成了個滿腦腸肥之輩。
底下衆(zhòng)將鬧開。
一時可, 一時不可。一時雲(yún), 咱們?nèi)硕嗖槐嘏? 一時又駁斥,打仗是拼人多的麼?!以少勝多的仗打得還少麼?
苻秋於上頭坐著, 一手托腮,興味闌珊,心思早不在此處。
此時帳外一陣金甲交錯聲,有人掀帳而入,立馬小兵奉上茶水。
東子略喝一口, 雨水自黑甲上滴落, 他目光犀利地掃過衆(zhòng)人, 一時間帳內(nèi)無人敢說話。
唯獨褚偉良癱在席上, 太胖坐不住身, 他索性站起來,朝苻秋說:“皇上口諭酉時初刻議事, 袁將軍好大的陣仗,內(nèi)廷之人,莫不是拿出了管內(nèi)侍的架勢來管手底下的兵,別一個個都拿著蘭花指尖聲細(xì)氣……”
話未完,一支袖箭劈空射來,褚偉良剛站了住,袖箭尖端飛射而去,將他盔上紅纓緊釘在身後木架上。
褚偉良像頭站不穩(wěn)的肥豬,扭來扭去,難以掙脫,嘴裡亂罵一氣。
“袁歆沛!爺爺同你拼了!!”褚偉良朝前拼力一掙,手按腰間佩劍,袖箭將他頭盔定得死死的,他奮力朝前一撲。
猛然間一頭肥豬跌在案上,茶盞地圖沙盤撞落一地。墨硯跌翻,褚偉良擡起一張賽包公的黑臉,手一抹,尚未來得及開口。
袁歆沛朝前一跪,道:“敵人糧草分八個方向堆放,下雨之前,得手兩處?!?
“娘騷炮!打草驚蛇!乾的什麼狗卵子事!”褚偉良破口大罵。
苻秋煩躁地一皺眉,叫人把褚偉良嘴堵上先拖下去。這才得了片刻清靜。
苻秋支著額,斜倚在椅子上,不悅地閉著眼。
一時間與褚家交好的幾位將軍俱捂臉不言,早說讓褚老別把這豬派出來丟人,褚家又確實無人可派。這個褚偉良最近在吃減肥餐,褚家老祖母特派了個小廚子跟著他,那廚子也遭罪,成天被頭肥豬追著要吃的……
“見到苻容了麼?”姜鬆朝袁歆沛問。
“不曾,我只帶了十?dāng)?shù)人,行動隱秘。撤出後有少量追兵,沒見苻容出來?!痹婊兀谲耷锵率鬃恕?
半個時辰後,衆(zhòng)將士步出,苻秋只留下姜鬆與袁歆沛二人,商議何時發(fā)兵。
“苻容高掛免戰(zhàn)牌,顯是不想與皇上爲(wèi)敵,和談一事或許並非全無希望?!苯犑持笓崦粗干辖?,又道:“末將以爲(wèi),皇上的意思,定還是顧念叔侄一場情分的。”
苻秋沉默不語,望向袁歆沛。
“下戰(zhàn)帖,限令苻容一日之內(nèi)遣使來,否則渡江攻城?!?
苻秋略一思忖,扯袖捉筆寫就一張戰(zhàn)帖命人送去。
當(dāng)晚雨越下越大,彷彿千萬雷霆碾過帳頂。
帳內(nèi)燃著牛油蠟燭,苻秋屈著一條腿,見東子在鋪被子,笑道:“今夜還有心思酣睡?”
與苻容是戰(zhàn)是和皆在今晚,已過亥時,苻秋仍精神奕奕,毫無睡意。
“過來?!避耷锓畔萝妶?,朝東子招手。
東子於他身前跪坐下來,與之注視,摸了摸他的額頭,二人勾著脖子親了個嘴兒。
“睡罷?!睎|子道。
“不太困?!避耷锬抗獬妶笊项?
“行軍打仗非一日之功,睡飽纔有力氣?!闭f著不由分說把苻秋抱上榻,替他脫靴解袍,便吹滅燈,一條手臂環(huán)著苻秋睡下。
苻秋還想說點話,卻聽見東子粗重勻淨(jìng)的呼吸聲,不禁失笑,心裡有些發(fā)酸:竟是累得已睡著了。苻秋伸手過去摸了摸東子的臉,摸到他溫?zé)岬淖烀?,心中一熱,聽著東子的呼吸,苻秋也不知怎的,一不留神跟著睡了過去。
及至黎明之前,帳外忽來報——
“敵軍來使到了,求見聖上!”
苻秋睡得正迷糊,一揮手拍在東子臉上,道:“候著,天亮再說!”
帳外一個女聲,囂張冷笑道:“我的兒,爲(wèi)娘來了,敢不接駕?”
苻秋登時沒了睡意,自牀上滾下,東子忙扯住他。
正替苻秋拉直衣領(lǐng),一襲金線裹邊重黑毛披風(fēng)的宋太后掀開帳門,一徑冷笑而來,佇立方寸之地,隨行侍衛(wèi)八人,一人掌燈。
燈光冷不丁照在苻秋眼皮上,東子伸出一臂,把他扯在懷裡,一隻手遮住苻秋的眼睛,靜靜等待片刻,小心鬆開。
只見到苻秋的眼皮泛紅,兩人匆匆一眼對視,苻秋反應(yīng)極快地站起身,摸到裡衣完整,萬幸。
帳外姜鬆大叫聲傳來——
“末將未敢攔聖上的老孃,該死,該死?!?
宋太后破口大罵:“哀家哪裡就老孃了?!把狗腿子的眼珠子給老孃挖出來!”
狗腿姜鬆:“……”
袁歆沛此時摸到靠在榻邊的重劍,殺氣凜然,帳中八名侍衛(wèi)俱被那股威勢控住,一時都不敢動,紛紛按劍,額頭驚出冷汗。
“呵,袁總管好大本事,國之不國,竟出妖孽。袁家三代忠烈,出了個媚上的奴才,怎麼?有本事就提劍砍了哀家。拿哀家的人頭,成全你們二人如何?”宋太后頭一揚,披風(fēng)襯得脖子雪白,更顯得脆弱。
“太后萬萬保重鳳體。”一侍衛(wèi)跪下求。
宋太后捶胸頓足,不看苻秋,朝那侍衛(wèi)痛斥:“生了個忤逆不孝的東西,辱沒苻家江山,還要弒母殺弟,哀家造了哪輩子的孽!”
八名侍衛(wèi)齊刷刷磕頭,咚一陣悶響。
苻秋摸了摸耳朵,神色複雜地盯著他孃的肚子。
“母后,兒就想問一句話?!?
宋太后杏眼圓睜,眼眶發(fā)紅,摸著肚子,委屈道:“皇帝這是要逼母后啊?!?
袁歆沛把苻秋扯到自己身後,宋太后又哭:“哀家一屆弱質(zhì)女流,能把皇帝如何?何況那是哀家親兒子!”
“還讓不讓朕問了!”苻秋一聲怒號。
“問!”宋太后瞪著眼。
“母后說的親弟,是八叔的孩子嗎?”
宋太后臉色發(fā)白,死咬嘴脣,恨聲道:“是母后的孩子!”
“……”
“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
“……”
“皇帝要是殺他,便是罔顧人倫,令天下人恥笑!”
苻秋後退半步,深吸一口氣,只聽宋太后又道:“有本事皇帝就把哀家有孕之事大肆宣揚出去,最好昭告天下。屆時皇室蒙羞,皇帝便能龍心大悅了?!”
苻秋張著嘴,搖頭嘆氣道:“那母后又如何能向天下人說,您給朕生了個親弟弟?難不成還是佛祖託夢誕下的?”
宋太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沒片刻,哭得不住乾嘔。
侍衛(wèi)們俱在地上磕頭不止。
宋太后幽怨的眼神投向她兒子,哽咽道:“母后最好的年華給了你父皇,最充足的母愛給了你,爲(wèi)苻家江山殫精竭慮。母后入宮那年,才十三歲。二十六年過去了,母后待你如何?”
苻秋攏著袖子,垂目道:“父皇在時,不曾讓母后委屈半點。朕自即位,也承奉膝下,從未怠慢過母后。如今這事,於朕還無妨,但於父皇,乃天大的恥辱。”
宋太后被說中心事,一時滿面煞白,哭得粉妝花亂,抹淚抽抽泣泣:“哀家發(fā)覺時,他已成了形,哀家實在心軟……當(dāng)年皇帝在母后肚裡,也是這般。爲(wèi)娘之人,怎忍得下心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兒!”
“那也不該拿祖宗江山兒戲?!避耷飮@道。
宋太后紅著眼圈兒看了眼兒子,忽雙手著地,面朝苻秋,跪直了身子。
正此時,苻秋也跪了下來,那袁歆沛也只得跪下。
“皇上和太后要敘多久?天快亮了!一起用個膳唄——”姜鬆聲音自帳外傳入。
苻秋母子倆面對面跪著,宋太后猛一磕頭,苻秋眼明手快搶著將手墊在她額前。
太后的眼淚落了他一手心。
苻秋只覺掌心滾燙,宋太后擡起頭,眼內(nèi)滿含哀求,卻無一絲愧悔。苻秋心頭一聲嘆,他娘竟真的對小叔子動了心。
苻秋攙著宋太后起身,替太后抹眼淚,宋太后神色稍緩:“皇上,這是恕了你弟弟?”
“朕不是那等弒母殺弟的暴君?!避耷飮@氣,拍了拍宋太后的手背:“母后錯怪朕了?!?
宋太后抿嘴笑,含淚啐道:“方纔把母后嚇得,以爲(wèi)真沒命回去了?!彼ゎ^,朝袁歆沛責(zé)道:“袁總管還不把刀收起來?沒聽見你主子說話麼?這麼真槍真刀地想唬哀家麼?”
“八叔叫母后來和談,提了什麼條件不曾?”苻秋問。
宋太后烏眼珠極精明一轉(zhuǎn),撫著她兒的手背,低聲道:“將原就不在大楚了的南楚,賞給他就是?!?
“稱臣納貢麼?”苻秋又問。
宋太后白他一眼,道:“皇上富有四海,連南楚巴掌大的地方,也捨不得給你親弟弟麼?”
苻秋笑了笑,鬧明白了。
“八叔仍想在南楚自立朝廷,與大楚南北分治是麼?”
宋太后忙點頭,“此法可行,總歸南楚也分出去不少日子了。自皇上登基,你八叔爲(wèi)皇上效犬馬之勞,不過是個彈丸之地,且從此你八叔爲(wèi)你鎮(zhèn)守南面,他的本事你還不清楚?母后置下華宅良田,你想母后了,便隨時微服過來,進出自家內(nèi)院一般,豈不美?”
苻秋含笑點頭:“妙極?!?
宋太后摸了摸苻秋的臉,彎眉鬆開,“皇上就是這道眉,像極了哀家。母后最見不得你皺一皺眉頭。”
苻秋認(rèn)真注視宋太后,低聲道:“朕也見不得母后皺一皺眉頭,更聽不得天下人辱罵母后?!?
前半句尚可,後半句令宋太后迷糊了,尚未回過神。
苻秋看一眼袁歆沛。
帳內(nèi)傳出一聲怒吼,姜鬆掏了掏耳朵,朝後掃一眼,大叫道:“兒郎們,衝進去,把冒充來使的女人拿下!”
一衆(zhòng)士兵衝入,與宋太后帶的八名侍衛(wèi)走沙滾石打成一團。袁歆沛離得近,早已將宋太后脖子拿住,一手拿肩。
宋太后張大嘴要叫。
一團軍報揉皺了塞在她嘴裡,脣齒俱是墨汁的油膩苦澀味。
宋太后怒突雙眼瞪苻秋:好一個弒母殺弟的不孝子!權(quán)當(dāng)老孃沒生過!
苻秋目光遊移,長刀在皮帳子上開了個洞,打頭鑽了出去。袁歆沛押著宋太后緊隨其後,將披風(fēng)裹著宋太后,扛在肩上,兜帽順勢蓋住太后的臉。
姜鬆笑迎過來抱拳:“爲(wèi)太后準(zhǔn)備了一間華宅,良田暫時沒有,但陛下富有四海,總歸陛下同太后是一家人,陛下有的,便是太后所有。宅子就在東北方向五十里外的鎮(zhèn)上,要不,末將去送?”
苻秋搖頭,跨身上馬,將宋太后扶住,令她坐在馬前。
袁歆沛上了另一匹,兩匹馬齊頭並進,揚長而去。
姜鬆小指於耳廓內(nèi)轉(zhuǎn)了圈,掏出一指甲蓋黃沙來,慵懶道:“都砍嘍,地上要沾了血,拿沙子蓋。皇上睡的地方,打掃乾淨(jìng)些。”
又叫來一名士兵,“帳子,補帳子!”
那士兵忙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