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開初,京城氣溫驟降,通街百姓穿起長褂布衫。
乾燥的北風吹得說書人嘴巴發白,一日沒得五六壺茶水說不下去。
最出名的茶園子莫過於坐落在錦北街盡頭的滿堂杏春,分爲十六間獨院,每間一位說書人,無論想聽什麼樣的段子,進了滿堂杏春,二兩銀子,包下整座堂子,隨君點。不包場的給半吊茶錢,一把椅子,普通碧螺春泡上,熱騰騰暖手,無限續杯。
乾巴巴的個瘦老頭,黃白的皮子緊貼著臉,老婆養得珠圓玉潤,上了年紀仍徐娘半老。
“幫我瞧瞧,簪子戴正了沒?”
雲老頭握上金鑲玉的蓮花簪尾,旋進發中,連連點頭,“正呢,好看?!?
他媳婦兒便抿嘴笑。
滿堂杏春前是兩丈寬三丈高的一個綵綢遍結的木架門,這會兒簇著一大羣人,遙遙能聞鑼鼓喧天。
媳婦兒握著老頭子溫暖的手,“好熱鬧?!?
“早該帶你來看看熱鬧?!?
“又瞎花銀子,昨兒才得的三十兩,兒在外頭也辛苦,省著點花用?!?
“夫人說的是?!彪吚项^笑點頭,慈眉善目的樣。
人羣中忽爆出一陣驚叫。
“殺人啦——!”
雲老頭忽而色變,將媳婦兒一把拽到身後,又躲到牆角里,讓夫人在牆拐後等著。
“別亂跑,爲夫去瞧瞧,怎麼回事。”
夫人慌張地拽進他的胳膊,“還是……不……不瞧了罷?!?
“二兩銀子呢!”雲老頭一頓足,示意夫人休再說,便跑了出去。
人山人海的人頭中被擠出一條道來,只見一柄薄亮鋼刀,冷森森釘在一人心口,穿透前胸後背,將其固定在木門一條樁子上。血自那人袖子裡粘稠緩慢地滴落。
“別看了別看了啊,今兒堂子裡有事,聽書的改日再來。預定包場的過來退錢,這邊請?!?
雲老頭草鞋上前,想看清楚些,那身紫紅色繡杏花的袍子,頭上戴的個圓帽子,正是滿堂杏春的標誌。但凡在滿堂杏春說書,都是這行頭。
“大叔聽書呢?明日咱們滿堂杏春照常開門,今兒對不住了?!币磺嗖家滦P攔住雲老頭還要朝前的腳步,笑裡透著拒絕,一條手臂橫出,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人怎麼了?”雲老頭自小廝肩頭探出眼,一根指頭對著那人。
小廝臉色一變,略有不耐,又聽老頭說:“昨日預定了的,今日一天都不開門了麼?”
“嗯,不開,明日再來。那邊退錢,要不然打個條子,說明明天來也成,錢就不退了。”小廝按捺著性子,又道,“已報了官,哎哎,這邊——”小廝猛高聲,站到石臺階上,朝南面招手。
衙門來的人一頓呼喝,圍觀百姓被趕到外圍。
轎子裡出來的是個主事,略掃了眼,讓人上去察看屍體。
躲在牆後的婦人不住探頭,總算看見自家老爺揣著手過來了。
“怎樣了?誰殺了人?”
雲老頭搖頭:“官爺剛來,不讓咱們瞧了。死了個說書人,我看吶,死了老半會的了,血都不怎麼滴了。”
“錢退了麼?”婦人捏著他的膀子。
雲老頭攤開手,二兩銀子正在掌心。
“什麼時候再來都一樣,走了罷,別老在這兒站著。”婦人覺得不安地拉起雲老頭一條胳膊,拖著走了。
天色灰暗,主事在門口站過盞茶功夫,滿堂杏春老闆出來招呼他進去喝茶。主事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胸口一個大血窟窿的死者,搓了搓僵硬的臉,歪動嘴巴道:“正好,本官問幾句話。裡面說?!?
於是老闆帶著主事進去,奉上十兩一杯的茶水,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說書人都是四處去請的,誰書說得好,就讓他在滿堂杏春搭個臺子。登記名姓和家址,旁的一概不知。哎,也是可惜,上個月數這人滿堂彩最多,賞錢也多。怕是同行相忌,官爺要不把說書的都叫來問問,其餘十五個都在後面院子裡呆著,沒讓走。”老闆點頭哈腰諂笑道。
主事懶怠地打個哈欠:“早飯還沒吃?!?
“狗兒,去叫一屜包子,兩碗雞絲粥?!?
“六味居的醬肘子不錯?!?
老闆一咬牙,踹得狗兒連滾帶爬出去,後頭如雷一聲吼:“醬肘子!別忘了!忘了就打斷你的狗腿!”
日頭西斜,主事帶著二十多個辦差的,屍體和兇器帶回刑部衙門。後面鎖拿兩名嫌犯,都是滿堂杏春的說書人,上月與死者發生過口角,其中一個當堂拿醒木拍得死者額角現而今還青著。
衙門關門前,主事在卷宗上寫下:同行相嫉,蓄意謀殺。
天光將被黑夜吞沒,東子從承元殿換了班下來,回到自己院子裡。
如今他獨享一個院子,雖就是多個不寬的天井,但比大通鋪好多了。竹竿上曬著的太監服被他收下來,抖開,就在手上疊好,進屋直接收入櫃子裡。
他坐在牀上,只覺得屋子真冷。
脫下靴子立在牀邊,便那麼到頭睡了。
醒來時不知是什麼時辰,屋內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東子在黑暗裡睜著眼躺了好一會兒,才摸著起來點燈。桌上放著個食盒,不知道是哪個“乾兒子”送來的。
自從他當了總管,手底下就多了無數個“乾兒子”,起初他不幹,結果苻秋逗他說這是老規矩,那些個老太監底下都有乾兒子。太監無後,將來還指著這些乾兒子送終。
“嘿嘿,他們又不知道你還是……只有朕才曉得……”苻秋一臉壞笑來他身下掏。
睜開眼,把擦過臉的帕子浸入冷水中,東子又洗了把冷水臉,纔將苻秋那小流氓從腦海中甩出去。
草草吃完飯,東子坐在院子裡。
中衣搭在膝頭上,剛睡了起來渾身大汗,他擦過身便不繫外袍。今夜不當他值,手上動作飛快,修長有力的指節捏著木刷心不在焉地刷鞋子。
斜斜一道白光隱約從身旁照過來,落在地上,宛如一道皎潔的月。
東子一邊嘴角彎起,將盆中的水澆在樹根底下,一股淡淡的血氣,隨著又一盆清水被沖走,唯餘下清香。
身後猛一隻猴掛在東子脖子上,他便由得那人趴著,仍自刷鞋。
“理不理我的?理不理?”苻秋笑問,冰冷的手探進東子脖子裡取暖。
“不理?!睎|子說。
“給你刷鞋?!避耷镎f著便要搶木刷,東子忙避過身去,冷不防東子閃開,苻秋一腦袋扎進刷鞋的水裡。
“……”東子面無表情。
苻秋快哭了,呸呸數聲,要睜眼時聽見東子說:“別睜眼?!彼孟駠@了口氣。
身後遞來條小板凳,東子牽他坐下,先用帕子給他擦臉,換了熱水來,讓他洗臉,洗過五六遍,苻秋臉孔發痛,才悶悶道:“不洗了?!?
“乾淨了?”
“嗯?!避耷锉犻_眼,眼眶發紅,簡直要哭了。
東子一動不動盯著他看,他在看苻秋的眼睛有沒有什麼不對勁。
苻秋又哭不出來了。視線順著東子敞開的中衣朝下掃,苻秋站起身,嘴角掛著笑,臉色紅紅。
“……”東子扯上中衣繫好,“鞋沒刷完?!?
“朕溜出來的,等會兒再刷?!?
龍袍輕解去係扣,半夜清光,東子抱著創業未半而中道睡著的皇帝,在寢宮外頭探頭探腦半晌。
從沒關的窗戶鑽進去,咚一聲響。
外頭響起近侍的詢問聲:“皇上?”
東子抱著苻秋躺到龍牀上,悶聲不吭地盯著牀帳子,苻秋呼吸勻淨貼在他胸口,已經睡著了。
外面沒聽見聲,以爲方纔只是錯覺,遂不敢再問。
摸摸苻秋的腦門,東子給他散了頭髮,讓他躺好,剛起身又被抱著脖子拽了回去,苻秋咕噥道:“冷著呢,別走,讓朕抱會兒?!?
東子無奈地嘆口氣,只得躺回去,等苻秋徹底睡著,已然過了四更天。
他偷偷摸摸下了皇帝的牀,蹲在窗戶下。
看著巡查的禁衛軍過去,等著打盹兒的小太監垂下頭,一身雪白中衣這才飄出去,還得小心躲著不能讓旁人瞧見。實在狼狽。
半個時辰後,衣冠整齊的太監總管小太監進殿內伺候。苻秋搖頭晃腦地趴在東子身前,由得太監宮女拉起他的手腳,給他穿上龍袍。
東子給他挽腰帶,鏡中現出苻秋柔軟細瘦的腰,東子瞳孔收了收,垂目,替他正冠。
苻秋這時已醒了,等著東子蹲身下去給他換靴,滿意地打量起他左耳通紅的樣子。東子起身,只見一身簇新的袍子,佈扣繫到喉結下方,趁著旁的人不注意,他嘴脣碰了碰東子的耳朵。
待得宮女們出去,苻秋低聲在東子耳邊笑:“耳根發燙,誰在想你了?”
“……”東子神情一絲不茍走了出去。
這趟苻秋回了宮,總呆不住,隔三五日總要出宮走走。太后近來焦頭爛額,也騰不出手來約束他。
太后煩著把自己的肚子約束著。
馬車從滿堂杏春回宮,苻秋歪在東子肩頭上打盹兒,這回聽得開心,倒是沒發脾氣。
回宮這一小截路是苻秋最喜歡的,車廂裡只他們兩個,有時性子來了,便叫車伕在宮外多繞兩轉。
“醒了?”
苻秋甫一睜眼,聽見人問,嘴邊又有鹽津梅子,便隨口吃了,說:“嗯,這個月倒是無人胡說八道了。”
東子眼珠沿著馬車頂棚一道縫滑過去。
“四叔上了給姜鬆請賞的摺子,想讓他去兵部領個侍郎的位子,你覺得,朕是給他還是不給?”苻秋懶瞇著眼,吐出核來,又自取了一枚吃著。
“衛老鬼要的,都先許給他。”東子漠然道。
“那就給?!避耷镄πΓ壑渥?,“本不想給的,你帶回來那三萬五的人給了姜鬆,衛琨手底下有五千在他手裡,兵馬大元帥這職位本沒有,就算給了四叔,一時半會兒也沒有兵給他。你說,兵馬大元帥這職位給他麼?”苻秋歪著頭,眸中神色不明。
“給他?!?
馬車猛然一顛,東子一隻手掌按著苻秋的頭頂,免得他撞到車廂板子。
馬車經過宮門盤查,入了宮牆之內,苻秋方想起來說:“要不以後你白天不當值,晚上當值得了。在寢宮門外值夜,想溜進來也方便?!?
東子臉有點紅,摸了摸苻秋的頭,搖頭。
“不想來?”苻秋瞇起眼問,扯著東子的衣服。
“太后盯著?!边^半晌東子才說。
“母后又沒說什麼。等她說的時候再說。”苻秋懶道,朝東子肩頭靠,只要是東子在,他就不想自己坐直身,像得了沒骨頭的病。
東子將他推開些,認真看他:“要是太后說了呢?”
苻秋想了想,兩條胳膊抱著東子的脖頸,蹭蹭他下巴:“那就和母后說,父皇那會都有幾個男寵?!?
東子眼底的光黯了黯,嗯了聲,便不吭氣,直至苻秋下車。四下無人的宮道上,二人手指勾著,到苻秋的寢殿,才分開。
看著苻秋殿內的燭光弱下去,他要留一根蠟燭的,屋內剩下淡淡的光。東子在院子裡站了會兒,方離去。
晚上苻秋半夜醒來,睡不著,又朝東子那小院溜。
換了獨門獨院要溜進去也容易些,就是回回走窗戶有點不雅。小院的門未關嚴,留著條縫。
苻秋嘴角一彎,想是東子知道他要來。輕手輕腳靠過去,尚未推門而入,裡頭傳出說話聲。
“別惹麻煩?!睎|子說。
“哥這是幫你,小皇帝的差事不好當,要不是哥幫襯著,外頭流言也不會這麼快止住。不請吃酒便罷了,謝還是要說一聲的吧?”薛元書一身夜行衣,歪身坐上石桌,探一隻手去摸東子的側臉。
二人手上招式過得極快,誰也討不到半分便宜。
薛元書終是笑了笑,跳下地來:“小氣得很。銀子送過去了,求人辦事就得拿出態度來,你這算什麼?!?
“你不去,我自己去。”東子漠然道。
“哎哎哎,別,讓我去讓我去?!毖υ獣跂|子身後進了屋,屋內亮起燈,聽不見二人說話了。
苻秋心口窩著股火,想進去又不想進去的,那兩個不是武林高手麼!怎麼一個都聽不見皇帝在外面?
砰一聲踹開門,苻秋幾個大步走近屋子,高聲道:“朕來了?!背袅髅ゲ睾茫f別讓老子抓到……
門自裡頭打開的,苻秋目光匆匆一掃,什麼人也沒有,窗戶開著。
東子站在門內,面無表情勾著皇帝的脖子,把他弄進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