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離前線二百餘里,到青州的第二日,宅子打點好了。是間三進的大院,一百五十兩銀買下的。苻秋沒見過地契,東子讓他收著時他心裡感覺挺奇怪的,雖說皇帝是富有四海,但四海是個沒有地契的玩意兒。
地契拿在手裡,苻秋才真真切切有種這宅子是自己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屬於他,難免心懷熱切,東子鋪牀,他在旁看得摩拳擦掌想自己上。
偏偏東子不讓他動手。
袁錦譽的扇子上龍飛鳳舞著一個“靜”字,原是有說頭的,這人大抵前二十年寒窗苦讀,流放路上也是一路以聖賢書爲伴,甫一被放回來,心煩氣躁,一天到晚都有說不完的話。
“咱們就在青州住下嗎?什麼時候去邊城聯絡八王爺的軍隊?要不然我去,但我武功不太行,東子你得同我一塊兒去。皇上自己一個人能成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留在家裡也算鍛鍊鍛鍊,不過沒人同皇上說話了,不知得悶成什麼樣,不如這樣,東子你一個人騎馬去,二百里路快馬加鞭也就是兩天,哥哥會幫你照顧好你的人和你的貓……”
苻秋忍無可忍地把個冷饅頭塞進袁錦譽嘴裡。
袁錦譽一臉無辜地站在門邊上,手拿著饅頭,看了兩眼,咬下一口,藉著大亮的天光打量苻秋。
少年郎的樣,生得脣紅齒白,嬌生慣養出來的貴氣,現不趕路了,擦乾淨了臉,白玉生生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東子直起身迴轉頭來,正對上袁錦譽若有所思的神情。
“先住下。”東子言簡意賅。
苻秋點頭:“收編軍隊的事不著急。”他心裡自有一番盤算。他十叔當年最不得皇祖父歡心,用先人的話說“空有蠻力,滿腹草包”。
苻秋也覺自己年紀輕,逃了出來先觀形勢,並不急著作爲。他如今連虎落平陽都說不上,從前他的江山就是一筆爛賬,宋太后捏著各大士族,八王爺捏著最強的一支軍隊,八王爺死了,要回去就難了。
苻秋心裡稍有點沮喪,但少年人的沮喪總來得快去得也快,吃過中飯就忘得一乾二淨。東子給他洗了腳,把黃貓趕到院子裡去,也給它搭了個窩,拿根繩把貓拴著。起先那貓並不進窩,後來鼻子抽一抽的,覺出窩裡柔軟暖和,便也妥協了。
袁錦譽端個板凳在院子裡曬太陽,東子從屋裡走下來。
“二哥。”
袁錦譽坐起身,“睡了?”
“嗯。”東子在不遠的臺階上蹲著,袁錦譽也從板凳上下來,與他面對面地蹲著。
“這些年,你受苦了。”袁錦譽喉頭髮苦。
袁歆沛原是三兄弟裡最受寵的幺兒,流放前東子也是白玉生生個富家子,他十二歲那年,父親帶著去見宋皇后,皇后還親賜下個玉佛給他,說是等太子發矇時,請袁大學士去給太子做師傅,讓袁歆沛去給太子做伴讀。
結果伴是伴了,卻是以閹人的身份。
現眼前的東子,再沒進宮前那股渾然天成的天真與純粹。
“該滿二十四了。”袁錦譽摸了摸東子的眉。
“嗯。”東子低著眉眼。
“進京前爹給大哥娶了媳婦兒,我走前大嫂已有兩月身孕。”
東子的欣喜不動聲色,唯有眼底一抹升騰而起的亮色,被袁錦譽看在眼裡。
“你喜歡孩子?”袁錦譽問。
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孩子像是一種希望。那刻裡東子腦海裡掠過當年那間冷得讓人發抖的屋子裡,窗臺上那雙黑溜溜的眼。
袁錦譽以爲他難受了,握住他的手,聲音發澀:“到時候讓大哥過繼一個給你。”
東子一動不動地看向他二哥的眼睛,抿著脣,喉嚨裡有點發幹。
“有件事。”
“嗯?”
“我沒淨身。”
風拂過檐下掛著的竹牌,東子神色平靜地望著難掩驚愕的袁錦譽。
“我也不娶媳婦。”
袁錦譽對東子的記憶還停留在十多歲,東子入宮的那年該滿十四,若不是袁家落難,長成了也該是京城裡閨秀們魂牽夢縈的人物。
“你要守著小皇帝過一輩子?”袁錦譽問。
東子沒答話,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袍,他瘦得很,衣袍掛在他身上,被風將袍袖鼓脹起來。他靜靜的,恍如是一棵樹,一塊石碑,一口大鐘,巋然不動。
☆☆☆
總算有自己的家了。
苻秋這一覺睡得很香,連個夢都沒做,醒來時院子裡已飄出燜飯的香味。東子在廚房門口蹲著,削土豆。土豆煮爛了以紗布蒙著擠出細沙泥,搓成圓子落油鍋炸至金黃,兩條魚,清蒸與紅燒,四季豆用芽菜炒到皮焦。幹筍煮了個湯,湯麪上飄著綠幽幽的幾許蔥花。
“這院子太大了,咱們三個人住著有點空。”吃飯的時候袁錦譽說。
苻秋也琢磨著要買幾個人,便道,“買幾個丫鬟婆子,小廝什麼的,光花草就得撥兩個人照料。”
東子聽著,點頭。
“明天一早就去挑人。”袁錦譽笑說,“這麼多年光伺候人,也該找幾個來伺候你。”
這話是朝著東子說的,苻秋心裡有點不痛快了。但總不能當著東子的親哥說,喂,你家老小就是給我當奴才的。
別說原本買宅子的錢,便是現在的那點小金庫,全是袁家兄弟出的。
苻秋也留意到了,袁錦譽每回叫他皇上,都帶著三分打趣,顯然不相信苻秋還能再回到京城裡。
他還許諾東子要讓他當大總管。
總管又怎麼,還不是個下人。
這麼一想,苻秋的臉漲得通紅。
東子把兩條魚肚子上的肉剔出來放在苻秋碗裡,疑惑地瞅著他的大紅臉。
袁錦譽看見了就“嘖嘖”想說什麼,被東子看了眼,訕訕低頭扒飯。
一頓飯吃過,東子將三間院子裡的燈籠都點了起來,宅子一大,人太少便壓不住,顯得陰氣森森。袁錦譽坐在廊子底下給苻秋講流放路上的事。
“那兩年饑荒,西北更是沒得吃。窮人家的孩子都賣了出去,二十兩銀子一個。”
苻秋好奇地瞪眼:“不是窮嗎?還養得起孩子?”
袁錦譽“啪”一聲打開扇子,狡黠的眼從扇子後面露出,“買不到糧食,只能買點人肉。”
“人肉……”苻秋愣了住。
“騙你的。”東子搭著個矮板凳,將燈籠掛上,白光一時將陰暗的院子照亮起來。
“西北真有那麼窮嗎?”苻秋問。
“流放之地,田地荒蕪,那裡的土地本就不適合栽種。犯人一波一波拉過去,白天勞作,卻總也交不出糧,自己吃都不夠。”
苻秋想了想:“朕記得西北是免賦的。”
“免賦都不夠,那地方的百姓,每年就等著朝廷放糧才能保命。”袁錦譽嘆了口氣,“住在那兒的多是流放官員的親眷,那些人本就對農業不太精通,又多是富貴之家出來的,哪兒懂得種地。”
“那你吃過人肉嗎?”苻秋問。
袁錦譽嘴角一扯,睨起眼,嘿嘿兩聲:“皇上猜小的吃過沒?”
苻秋抱著毛茸茸的黃貓,想了想:“袁大學士現是十叔的功臣,在西北那些年,總不會被十叔虧了去,想是吃不上這人肉了。”
袁錦譽微瞇起眼。
“皇上聰明。”
所以說袁家被流放也不能全是冤枉的,只是東子進宮當太監這事有點冤枉,苻秋擡眼。
東子正在掛第十二隻燈籠。
此時院裡已亮如白晝。
“掛那麼多幹嘛?又用不上,晚上要睡覺的。”苻秋招呼東子下來。
東子跳下凳子,就著袖子一擦,便在苻秋身邊坐著了,伸手來抱黃貓。
“你想回家不想?”話剛出口,苻秋目光閃爍,想從東子臉上找出點情緒來。東子卻仍是沒什麼表情,半晌才緩緩道,“小時的事都不太記得了。”
“爹還是很掛念你的。”袁錦譽插口道。
東子悶著頭,聲音從陰影裡傳出。
“欠老頭子的,我早已還清。”
袁錦譽一聽便知道怎麼回事。那時候宋皇后要袁歆沛進宮當太監,以此換得袁家流放的結局,比起滿門抄斬,已是再好不過。
“不回去便不回去罷,我也不想回去。”袁錦譽慵懶地搖扇子,靠在椅上,擡頭望著一盞盞燈籠,猶如許多輪月亮。
夜深時分,東子給苻秋鋪好牀,苻秋便坐在一邊,轉動著眼珠看他鋪牀。
這樣的人,若是誰的夫君,那女人該是好福氣。話不多,成天裡顧著幹活,在外忙活一天,回家交錢,又不用誰伺候,還樂於操持家務,做菜好吃。
東子不說話的時候,苻秋常常想,不知道這個人心底裡到底在想什麼。
“好了,將就著睡。明兒買幾個丫頭回來伺候,細心些。”東子說話有點磕絆,他少有說這麼長話的時候。
從前在宮裡,苻秋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看著你就煩”。
這時候東子只要回一句:“是”。
苻秋想起這些,愧疚使他紅著臉,將東子的手拉著,囁嚅道:“一塊兒睡罷。”
東子沉默地扒開他的手。
“不好同皇上一起睡。”
“路上不都一起睡的嗎?”苻秋的手又抓了上去。
“那不一樣。”路上是窮,只得一間房。
“現在有錢啦,你便不聽我的話了。”苻秋把眼睛一瞪。
“……”
東子沒法再說什麼了,從隔壁屋裡抱過來兩牀厚棉被,鋪在地上。
苻秋一看,也沒法再說什麼了。睡到半夜的時候,起來尿尿,回到房間裡,苻秋低頭看熟睡中的東子,想了想,掀開他的被,乾脆和東子一塊兒在地上睡了。
地板睡著又冷又硬。
苻秋拱來拱去直是睡不著。
東子被他鬧得早醒了,嘆口氣,把苻秋抱到牀上去。
苻秋鼓著一雙眼,黑暗裡一動不動看著東子。
東子拿他沒法,只得也到牀上睡了。苻秋便自然而然拱到他懷裡,頭抵在東子的頸窩,熱氣令他舒服得輕輕抽了口氣,手臂橫過東子胸前。
“以後別叫我皇上。”
東子沒說話。
“容易暴露身份,等回宮再叫。”
“嗯。”
“明天去買人,丫鬟就不要了,要幾個婆子,挑十來個小廝。”苻秋有自己的打算,要是買丫鬟,免不得院子裡嘰嘰喳喳的,從前宮裡頭聽宮女們閒話也不算少。
“老實敦厚的就成,別的可以慢慢教。”
“好。”
“你抱著我。”
“……”東子沒動。
“剛纔下牀來著,冷。”苻秋縮了縮身子。
察覺到東子的手臂將他朝懷裡攬,苻秋很喜歡這種親暱,畢竟才十五歲,在宮裡時候他就愛玩鬧的,出宮來只有東子一個,便彌足珍貴。
“睡吧。”
苻秋輕道,沒一會兒便入睡,早上起來東子已經出去了。
日上三竿,袁錦譽在廊下坐著看書,見他出來,擡了擡眼皮,“東子出去買人了,估摸著沒一會兒就回來,吃的在鍋上,皇上自己動動手。”
苻秋原也沒指著袁錦譽伺候他,趿著鞋朝廚房去。鍋上兩個白胖胖的饅頭,魚片粥,炒雞蛋。苻秋對付著吃了,日頭快近午了,他慢吞吞走到袁錦譽跟前,低頭朝他道,“喂。”
“嗯?”袁錦譽懶洋洋地翻過一頁書。
“別叫朕……別叫我皇上了,我叫苻秋。”
袁錦譽笑道:“好,苻秋。也別叫我餵了,叫我袁錦譽,或是二哥。”
苻秋有哥哥還是很小時候的事了,叫了聲二哥,便朝前院裡去。
袁錦譽也不管他,擺著副上弟弟這兒養老來了的樣,讀讀閒書。
差不多正午,院子外頭呼啦啦來了羣人,苻秋站起來,像個等丈夫回家的小媳婦兒似的,朝東子揮手。
東子轉頭去朝兩個婆子,十二個小廝,並一個年紀稍大些的中年男人,還有個老頭說話。
於是一羣人見了苻秋便規規矩矩叫“公子”。
苻秋擺擺手,只朝東子說話,“中午吃什麼?”
他也不是沒見過人多,這會兒卻有點緊張,畢竟這十多個人都算是他的“子民”,只見個個是粗布衣衫,有兩個看著才十二三的小廝,半截手臂露在外面,褲子也扯得襤褸,唯獨眼睛看著很靈泛,黑白分明。
苻秋回過神,覺得這麼一見面就問吃的有點不好意思,解釋道,“一下多了這麼多人,家裡飯菜夠不夠吃……”
“有米有菜,這是李媽,會燒飯。”
看上去很樸實的一個婆子走上前來,朝著苻秋彎腰,擡起頭時臉發紅,手在衣裙上不住地蹭。
“那都進來吧。先把午飯吃了。”苻秋把人讓進去,纔看見三五個小廝各自捧著米麪肉菜。
“別亂走,順著這條道一直走,第二個院子。”東子在後面高聲道。
苻秋難掩興奮地湊上去,“都買了?”
“嗯。待會兒把賣身契給你。”
“都是我的人了?”
“都是。”東子笑了。
苻秋緊張得直搓手,連連點頭,“人多真好。”
剛買進來的十多個人,低聲說著話,苻秋站在臺階上,覺得這空蕩蕩一個大院子算是有了人氣兒。迴轉頭東子難得笑看著他,他便去牽東子的衣袖,心裡美滋滋的,大搖大擺地朝內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