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月亮尚未從西方落下。
苻秋打著赤膊,在院子裡練劍,已經是夏天了,天氣很熱。
廊子底下一間房裡走出個人來,正是東子,他沉默的眼孔裡明顯有點詫異。但也沒問什麼。
就是沒問才讓人生氣。
苻秋手裡漂亮地挽了個劍花,劍尖直截了當地衝著東子而去。
東子側身閃過,舉起手裡的銅盆,苻秋手起劍落,銅盆上留下一道不算深刻的劃痕。噹啷一聲響,苻秋胸前起伏不定,喘了兩口氣,才怒瞪了東子一眼:“不會躲啊!”
東子看著他,手溫柔地覆蓋上苻秋的手背。
苻秋輕輕出了口氣,把眼睛撇開。
最不耐煩東子一臉的無波無瀾,又不是死人。昨晚上苻秋沒睡好,在牀上翻來覆去地想,他在這太監眼裡就是如此的飢渴又禽獸?他們是在逃命不是在踏春,他還記得給他買兩個漂亮丫頭塞進房裡。
這種無微不至實在太讓人生氣了!
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東子握著苻秋的手,反手熟練翻出兩個劍花,苻秋的注意力才被帶到招式上。
“宮中武師捨不得皇上吃苦,教的招式多華而不實,架勢漂亮但真要打架怕是會吃虧。行走在外,武功是用來自保,遇上出招狠辣的江湖人,你這點花拳繡腿就不夠看了。”
苻秋被東子帶著,身不由己地出招收劍。
他打小覺得刀劍都跟他有仇,小時候學武沒少吃苦,不是被劍砸了就是被刀柄撞了,唯一射箭還行。
“要是你有興致,等我回來,每天早上陪你練一個時辰。”東子離開苻秋身後,雙手恭敬地將劍舉過頭頂。
苻秋哼了聲。
“要去哪兒?”
“昨日不是說好的?”
苻秋想了想,嘴一撇:“我也要去。”
“……”東子把銅盆收好,坐在廊下穿鞋子。
苻秋站在他跟前,彎腰朝著他的臉大聲說:“我!也!要!去!”
東子揉了揉耳朵,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苻秋被看得心裡發毛,看不起他是吧?他功夫不好,沒錯。可他還有機智的頭腦和出色的箭術。
苻秋在心裡一陣咕噥,朝東子攤了攤手:“宅子裡有弓箭嗎?”
東子進屋,沒一會兒捏著弓箭出來了。
苻秋拿在手上掂了掂,嘴角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擡臂開弓。
箭如流星,飛掠入空中,沒一會兒,兩隻麻雀掉了下來,正落在院子裡,被串在同一枝箭上。
東子無話可說了,便站著,伸手想摸苻秋的頭。
苻秋把頭一偏:“我不是小孩子了。”
東子沉默著進屋去收拾東西,出來後又去苻秋的屋裡替他收拾東西,苻秋就站在門口看,一雙靈泛的眼睛骨碌碌轉,不自覺放軟了語氣:“我保證路上都聽你的,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誰讓我的命這麼貴重,不會隨隨便便送命的。”
東子這才轉過頭,低著眼睛看他。
苻秋只覺得東子每回不動聲色看他時,就像一頭溫順的老馬,眼珠溼潤,眼神溫情,但不會說話。
“再說不是還有你嗎?”苻秋踮起腳,伸手摸了摸東子的頭。
東子終於笑了,雖然短暫,但苻秋知道他這纔算是答應了,心裡也高興。
東子伺候著苻秋穿衣洗漱,一時間苻秋生出種恍惚,等穿戴整齊了,掛上弓箭簍子,他站在穿衣鏡前轉了個圈,儼然是要去春狩的小少爺。而東子袖手端立在他身後,苻秋嘴角浮上一抹得意:“醒啦,昨兒的新衣裳呢,不換上?”
“收拾帶上了,等拜見八王爺時再穿。”
苻秋點點頭,理了理衣服的袖口,將領子放鬆些,才聳聳肩膀活動活動手腳,還隨機紮了個馬步。
實在覺得今日的自己倍兒有精神。
“給我帶衣裳了沒?”
“嗯。”
“你的玉佛兒帶了沒?”
“貼身收著。”
東子當年沒進宮的時候,第一回奉命入宮,宋太后對袁家很是寵信,也很喜歡這個小孩,便隨手打賞了一件玉佛。算不得貴重,但在天下間也是獨一份的,讓他帶著是爲了以備不時之需,可以自證身份。
苻秋很滿意自己的安排,出了門自然要騎馬的。
東子蹲身跪在馬前。
苻秋瞟了眼,自己拽住馬繮,踏著鐙子爬了上去,在馬背上坐穩後,才朝地上還蹲著的東子說:“看,我自己也能行。”
東子眼睛裡蘊藏著溫順的笑意,也爬上馬。
從青州到滄州,走官道,往返一日半將近兩日。但帶著苻秋,東子不得不放慢馬速,走走停停,一日三餐照吃,放馬吃草。
一早出的門,傍晚時候已進了滄州城,滄州城裡下雨,馬蹄帶起一路的水花。
苻秋下馬時,彆扭地擺弄著自己的袍子,下襬上全是泥水,心裡不住慶幸還帶了另兩件袍子,總不至於太過狼狽。
找了間客棧投宿,東子把包袱放下,將苻秋身上的弓箭簍子摘下來放在桌上。
然後苻秋就見東子在脫衣服。
只見他解去外袍,把還溫熱的裡面兩件貼身穿著的衣服脫下來,再把苻秋的外衣脫了,用自己的衣服裹著他。
溫熱的衣物上有股暖烘烘的味道,聞著像馬草……
“小二,打兩桶熱水上來。”樓道里傳來東子的聲音。
苻秋光著兩條腿走進浴桶裡,頭髮被打散鋪在水裡,他赤著上半身,皮膚白皙光滑,一瞧便是沒吃過什麼苦的小少爺,東子接過他脫下來的衣服,都是潮的。
乾絲瓜瓤擦著苻秋的背,熱水令他皮膚上炸開一層寒粒。
“冷不冷?”東子問。
“燙了。”苻秋的皮膚摸上去猶如上好的絲緞。
東子朝桶裡兌了點冷水。
“行了。”苻秋趴在桶沿上,舒服得閉起了眼。
他墨色的頭髮鋪開在水面上,繞過正被擦拭的後背,若隱若現的腰線,彷彿是漆黑的潭底乍現的一尾銀魚。
東子的手掌輕按著他的腰,替他洗澡的時候順便捏了捏容易痠痛的地方,一個澡洗得苻秋直有種說不出的舒服。連起身都是被東子拿大毯子抱出來的,他已有點昏昏欲睡,疲憊的眼皮耷拉著,靠在東子懷裡不想撒手。
東子替他整理好被子,出了門。
到夜半時候,窗外雨聲越來越響,牀上的苻秋迷迷糊糊睜開眼。
“東子?”
無人應聲。
“東子!”苻秋猛坐起身,推開窗戶,冷風拍面,他霎時就醒了。
睡前東子出去的,到現在還沒回,那點殘存的睡意倏然離去,苻秋心裡涌起強烈的不安,抱著被子在牀上呆坐了會兒。猛然間,苻秋爬起來,把衣服穿齊整,拉上及小腿的皮靴。腰側左邊卡著匕首,右邊掛著把長劍。是出來時東子房間裡找出來的,沒人用的鈍劍。
最後他把弓箭簍子掛在身上,下牀去推開了門。
走廊下空無一人,苻秋邁出門的腳回縮,他隱隱有點害怕,緊張地嚥了咽口水,返身關好門,從二樓一躍而下。苻秋的功夫不行,學武的時候沒人肯認真教,畢竟誰也不敢責罰這小皇帝,反而讓他的武功一塌糊塗。
從馬廄把馬連哄帶騙地牽出來,總算沒有驚動任何人,苻秋這才鬆出一口氣,按著馬背跨坐上去。
結果馬頭東西南北轉了個遍,苻秋還沒決定好朝那邊跑。
滄州他纔是第一回來,現在深更半夜,街面上鬼影都不帶一個。只有昏暗又陰沉的連綿雨幕。
東子也沒說去哪兒。
苻秋舉目四顧,他們住的客棧離城門很近,既然要找的人在滄州城裡,那就不會朝外走了。他拎著繮繩在街上轉了將近一刻鐘,忽一陣打鬥聲從不遠處傳來,苻秋下了馬,免得馬蹄聲驚動打鬥之人,小心地拔出匕首捏在手上。
下雨的晚上,月光也沒有,黑漆漆的暗巷裡,刀劍相接的聲音越來越響,間或傳來人聲——
“小皇帝在哪兒?”
回答問話的是一聲乾脆利落的劍響。
數十招的纏鬥之後,其中一人落了下風,弓身在地上喘息,忽一聲尖利的哨音。
東子不留情面地舉起了長刀,面無表情地揮落。
就在刀刃將要奪去黑衣人腦袋的剎那,一個男人的話聲傳來——
“放下刀。”
本陷入絕境的蒙面人,看清同伴手中捏著的那張蒼白驚懼的臉後,忍不住發出陰利的奸笑聲:“踏破鐵鞋無覓處,你要是殺了我,我的同伴就會殺了他。他的命比我值錢多了,你掂量著辦吧。”說著他將脖子亮了出來,竟是不躲不避地湊到東子的刀下。
“東……東子……”苻秋躲在暗巷入口處,剛將箭搭在弓弦上,脖子上就一涼,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嚨,待得最初的那股窒息感散去後,他就成了人質。此時苻秋的聲音直髮顫,“別管我,你跑吧。”
東子沒什麼表情地果斷丟開長刀。
高手對招,生死就在一招之間,長刀未及落地,被黑衣人接了去,順手便搭在了東子的脖子上。
“走吧,皇上。”心臟猶在狂跳的黑衣人強作鎮定,方纔的一瞬間,他真以爲自己要沒命了。
“老薑,這麼沒用,不如直接把這人捅了,今夜的事,你知我知。”
被喚作老薑的人臉上出現了一絲猶疑,看了東子一眼,東子的目光像長了鉤子似的,牢牢釘在苻秋臉上。
苻秋咬脣道:“你要是敢殺他,我立刻自盡。”
“嘿,誰還怕你死不成,反正也是要死的。”挾持苻秋那人的刀面在苻秋臉上冷冰冰地拍了拍。
“我敬你是個高手,不過,到此爲止罷。”老薑眼內一抹狠厲,出手很快,東子無聲無息地臉朝下撲倒下去,臉浸在泥水裡。
苻秋瘋了一樣朝前跑,迎面捱了老薑一記老拳,五臟六腑在那一剎那彷彿被衝力碾碎一般劇痛,脖子後又吃了一記手刀。
苻秋失去了知覺。
“走吧兄弟,要不是你找到我,我還以爲八王爺早死了。”
“王爺威震四方,是咱們大楚的戰神,那麼輕巧就死了,你覺著可信嗎?”年輕些的黑衣人將苻秋扛上背,回頭朝還低頭打量已死去的東子的同伴,“怎麼?沒死透嗎?”他握著劍柄的手緊了緊。
“我老薑向來一刀斃命,從無活口。”
“知道。走吧。”
年輕人打頭走在了前面,老薑的鞋尖離開東子,搭在泥水裡了無生意的手指輕輕彈動了兩下。
東子擡起半邊污漬斑斑的臉,坐起身,一面運起輕功隱匿腳步聲,一面從懷中掏出塊帕子拭去脖子上少量的血跡。
兩個黑衣人一路都沒有交談,在地勢複雜的滄州城裡轉來轉去,幾乎要把人腦袋繞暈。
最終他們在一間高門大宅門口停下,看上去只是個普通富戶,且這一通巷裡全是這樣的門戶。
“王爺就住在這兒?”老薑的一條腿蹬在溼漉漉的臺階上,朝四周打量,院牆足有十米高,牆邊一株槐樹生長茂盛,枝條參差地探入牆內。他愉悅地吹了聲口哨,將長刀扛在背上,望著苻秋熟睡的面孔,笑了笑,“真沒想到,咱們大楚的江山,居然在這麼個小娃娃手上。”他摸了把苻秋的臉,只覺滑膩得彷彿是膏脂一般,與他皴裂粗糙的手形成強烈對比,遂啐了口,“生來就享福的傢伙,哪兒懂百姓疾苦喲。”
“王爺不喜歡人多話。”年輕人的聲音暗含警告,他靈活的手指在門上叩動五長三短的響聲。
沒一會兒,門從內打開,門內卻是無人。
“走吧。”
老薑託著下滑的苻秋的屁股,讓他結結實實靠在年輕人的肩背上。
他回過頭,對著闃寂無聲的夜幕,又是一聲口哨,歡快而興奮,然後將嘴角一直咬著的草根摘下來隨手丟在積水的地上,便隨在黑衣人身後閃身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