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上,取道西北關隘城下,離開朔州的第五日,熊沐歸隊,他脫險之後回到朔州,再一路追過來。馬車越靠近京城,氣溫越低。
苻秋縮在車裡,捧個手爐,正昏昏欲睡,迷迷糊糊聽見車外有人說話。
“不行……東子哥……聽我說……”
熊沐的馬攔在車前,滿頭大汗,滿臉漲得通紅。
苻秋從車裡探出半個頭,好奇地看著他,揚聲問:“怎麼不走了?熊沐,什麼事兒?”
東子沉默回頭,嘴脣抿得很緊。
“從這兒去京城往返不過兩個時辰,屬下想回去看一眼媳婦兒。天黑之前就能趕回來。”熊沐舉目四望,指了指不遠處的樹林,“那兒正好藏身,把車馬趕過去,日暮之前,我一定回來。皇上……”
“去去去,趕緊去,不過我們不在這兒等。”他看了眼官道,“我們先去下一座城鎮,你直接過來,我們會在城門口留標記。怎麼留你和東子商量好。”
東子目光遊移,漫無目的地望著天。
“東子!”苻秋喊道。
東子這才板著臉朝熊沐道:“自己善後。”
熊沐登時喜上眉梢,朝苻秋一抱拳,感激之色溢於言表。
馬車重新上路,苻秋歪在車內,悠揚婉轉的小曲兒在車廂裡響起,腔調柔軟,彷彿南方三月天裡的春花爛漫。
苻秋微瞇著眼望著紫煙,紫雲在旁斟茶,苻秋喝了口,又有點想睡。
東子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快到了,我先去客棧,二哥和薛元書留下照應。你別睡著了……”話音未落,他半身從車外探進來。
苻秋一個晃頭,甫一回神,看到東子嘴角微揚,朝他勾了勾食指。
東子眉毛微揚,湊過來當著兩個丫鬟的面親了親苻秋的嘴角。
“呀!”紫雲猛捂住了眼,這倆男人越來越沒羞沒臊,好不要臉。
東子已經下車。
紫煙瞪了她一眼,怪她大驚小怪。紫雲的眼珠不安地滴溜溜轉,苻秋的眼神溫暖柔軟得像金秋時節落在麥穗上的陽光。
然而熊沐直至亥時尚未回來。
伺候著苻秋上牀之後,東子倚在門邊,手裡抱著劍。
薛元書則守在袁錦譽門外,他們倆住一間。薛元書嘴邊叼著根枯草,鬍子拉碴,一派野莽江湖氣。
“小皇帝未必能成事,你的本事,爲什麼不回京謀個一差半職。大嘴巴什麼都說了,回去好好娶房媳婦兒,前程遠大。”薛元書抖了抖漆黑的褲腿,像個流氓般屈起一條腿,腳蹬在牆上。
東子垂著的睫毛很長,捲翹,像異邦人。他安靜的時候像一塊磐石,外力無法推動。
“哎,跟你說話,沒聽見?”薛元書催促道。
“你管得太寬了。”東子道。
“隨便擺談擺談,長夜漫漫,守夜人總得說點什麼。你這人太悶了,不好。”薛元書誠懇道。
“沒必要。”東子言簡意賅。
薛元書笑了笑,流裡流氣,一隻手搭在東子肩上,手肘貼著東子的上臂,腰身貼著腰身,他力氣不小,另一隻手撐在東子耳邊牆上,嘴脣貼著他的耳朵,輕聲說:“我說,你那小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大好男兒,未必還要同後宮的娘們兒爭寵不成?”
東子按住薛元書伸來解他腰帶的手,二人手上較勁,腳踝相抵。
薛元書一面與東子較勁,面上卻仍輕鬆愜意,嘆了口氣:“一看見你就想起我那小師弟,也是這般,又臭又硬,脾氣像頭牛,木頭似的成天不說話。”
薛元書的目光裡透露出懷念,他細細看東子的臉龐,比他年輕的臉龐上還不太有歲月的痕跡,眼神卻沉澱了太沉重的分量。
“袁歆沛,等你的小皇帝登上皇位,跟哥走。”
他似動了情,眼角餘光落在東子剛毅的嘴脣上。稍低下了頭,眼前就是一花,隨即額上一痛。
薛元書捂住頭前大包,怒號未出口,只見東子一個閃身已躍出二樓欄桿,從天井裡翻上屋頂。
激烈的動靜從屋頂傳來,薛元書劍柄敲開袁錦譽房間門,大聲道:“起來!有鬼來了!”
袁錦譽一個鯉魚打挺自窗口上了房,丟下一句:“保護小皇帝。”
薛元書啐了口:“孃的,老子的寶刀就讓你們這麼用的。”心有忿忿卻只得去了隔壁。
睡得迷糊的苻秋坐起身,於半睡半醒間問了句:“天亮了?”
“沒有,繼續睡。”薛元書嘲道。
苻秋哦了聲,躺下去翻了個身。
打鬥持續了足半個時辰,咚一聲悶響從門口傳來。這次苻秋徹底醒了。
門開,渾身是血的一個人影撞進來,熊沐反手關上門,身體沿著門板滑下來。
“有人追來了嗎?”苻秋驚道,從牀上下來。
熊沐緊閉著眼,臉和脖子帶血,右手按著左胸,長劍上沾滿血腥,劍鞘不知所蹤。
薛元書拍了拍他的臉,聽見他齒縫間艱難傳出一個字:“水。”
喝了兩口水,熊沐吐出一口血沫,定了定神,仍坐在地上,虛弱地朝苻秋道:“收拾東西,現在走。”
於是三人帶著兩個丫鬟先行趕車離開,苻秋頻頻趴在窗口上朝外望,只望見茫茫的夜色。他有點沮喪地靠在車廂裡。
紫雲揉揉眼,懵懂道:“怎麼咱們半夜就要走,我剛做夢呢。”她的臉紅通通的,想必是做了什麼不好出口的夢。
紫煙摸了摸苻秋的手,喂他喝了點水,小聲安慰道:“東子哥自有分寸。公子別太擔憂。”
苻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天亮時分,馬車放緩行進速度,在官道旁的田裡停下來,放馬吃草,順便稍作休息。苻秋捏著個麪餅出神,看見熊沐被兩個丫鬟扶下馬車,坐在對面,吃力地粗喘著氣。
他得做點什麼,至少不能總像個廢物。苻秋把煮了兩天的茶葉倒去,煮開水,又把撕碎的麪餅和肉乾放在裡面,漸漸有香氣從爐子裡散出來。
他餵給熊沐吃了,慢慢問他發生了什麼。
薛元書撕開熊沐的上衣,精壯縱橫的肌肉上交叉著幾道明顯的刀傷,藥粉上去,熊沐低低抽氣,低聲回答苻秋:“京城有埋伏。”
“誰的人?”
薛元書碰到他的傷口,熊沐眉毛緊皺,一口氣沒上來,呆了會兒才道:“不知道,可能是十爺的,也可能是八爺。那個領頭的人我認識,是八爺的手下。”
十叔和八叔是一夥的?苻秋心裡暗暗有點難受。待壓下去那股抑鬱,才又問:“見到媳婦兒了嗎?”
熊沐痛叫了聲,右手捏得很緊。
薛元書用匕首從他腰側的傷口裡挑出碎木刺。
“見到了。”熊沐苦笑,“不過已不是我媳婦了。”
苻秋張了張嘴。
“嫁人了。”
好一陣靜默。
“熊大哥是好人,會有好姑娘喜歡你。”紫雲蹲到他身邊幫忙,從自己懷裡掏出乾淨帕子來幫熊沐擦拭臉上密佈的汗水。
熊沐咧了咧嘴,不置可否,但那笑容看著卻比不笑更加讓人難受。
等傷口處理完,苻秋從包袱裡找出自己的衣服讓熊沐穿上,熊沐疲憊已極地閉上眼,紫雲將他的頭放在自己腿上,小手撫開他眉心的褶皺。
日漸正午,一衆人等都在沉寂中等待袁家兩個兄弟追上來。然而等得越久就越令人絕望,熊沐睡了一覺,再醒來的時候,從懷裡摸出那柄被他摸得發亮的銀簪。
紫雲眨了眨眼,問他:“這是你媳婦兒的嗎?”
“曾經是。”熊沐平靜地看了眼簪子,拇指摩挲過簪尾,“妹子不嫌棄的話,送給你。”熊沐嘴脣乾裂,面色鐵青泛白,他平日裡總是笑,不笑的時候五官裡似乎也帶著笑意,那雙明亮的大眼這時候看著紫雲。
“不是什麼好東西,妹子不要的話……”我也不打算要了。熊沐的話沒來得及出口,東西已被紫雲接了過去。
她笑笑,隨手插在雙鬟上,搖頭擺腦給他看:“好看麼?”
銀蓮花徐徐盛開在紫雲烏黑髮亮的頭髮裡,熊沐笑閉著眼,點點頭。
“還沒有男人送過我簪子呢。”紫雲驕傲道,“姐姐你看。”她晃了晃腦袋,神情裡帶著三分得意。
“好看。”紫煙笑道。
籠罩在衆人頭頂的烏雲似乎被這少女的俏皮活潑沖淡了些。
日漸西移,接近黃昏時,黑沉沉如鐵的雲將太陽覆蓋住,昏沉的天底下咆哮而過一陣雪風。
雪花落下,所有人躲到馬車裡。
苻秋趴在車窗邊,一點睡意都沒有。前路顯得格外昏暗而迷茫。每刻都那麼難熬,他時不時戳開車窗看一眼,到白雪覆蓋住地面,風猛拍車門。
隨之門被撞開,苻秋愣了住,猛撲上去一把環住東子的脖子。
東子按住他的肩,二人貼在一起片刻,立刻分開。
“薛元書,你和二哥騎馬,剩下的人坐車,我來趕車。”
黑暗被東子阻絕在背後,苻秋在車內坐不住,爬到外面去,與東子一塊兒趕車。
坐在馬上的袁錦譽不住用扇子敲身後的薛元書:“把你的手拿開!”
“不放在這兒,你倒告訴爺爺,手要放在哪兒?”薛元書怒道,使勁掐了袁錦譽一把,低聲在他耳邊威脅道,“你最好老實點,要從後面割喉最簡單不過。”
袁錦譽喉中冷哼兩聲,提繮走馬,一鞭子抽到薛元書腿上。
薛元書也不惱,環著袁錦譽的腰,手捉住馬繮,低聲道:“其實仔細看,你同你弟,還是有三分相似。”
話音未落,馬兒前蹄高高揚起。
被甩下馬屁股的薛元書一手拍地,兩腿在空中踢蹬,反坐到馬前去了,把袁錦譽擠到後面,一把拽過馬鞭,口中叱道:“駕!”
袁錦譽猝不及防身體一個後傾,不得不抓緊薛元書的腰,就聽見一陣大笑聲滾落在雪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