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後, 承元殿。
門口太監見東子自外面進來,紛紛彎腰行禮。錯身剎那,梆子朝他耳語片刻。東子正眼未曾看他, 正了冠帽, 推門而入。
“啪”一聲奏摺摔在方靖榮面前, 他渾身發顫伏在地上, 以頭觸地, 死咬牙關,顫抖不止的聲音悲痛道:“宦官當道,妖孽禍國, 不將此人除去,則後宮不寧。皇上久不曾臨幸嬪妃, 至今沒有子嗣。微臣一人性命萬死而不足惜, 只求陛下適可而止!”
苻秋冷笑道:“方大人手未免伸得長了, 朕的後宮,何時竟鬧到朝廷上討論, 朕的家事,也輪到外人置喙了。方靖榮!”
方靖榮猛然跪直。
“你身在前朝,如此關心後廷,事無鉅細,朕寵幸何人, 竟都叫你知道了。那麼, 朕有個問題。”苻秋沉聲道, “後宮之事, 方大人是從何人處得知?與外臣勾結, 朕倒要看看哪個大膽的奴才竟敢當起眼線來了!”
冷汗自方靖榮額頭滴落,他面前地上盡是濡溼。
苻秋冷眼看著。
綠袍加身的東子站到龍椅旁, 手持拂塵,烏黑紗帽攏著他的發,睨眼望著趴在地上的方靖榮。
而方靖榮一擡頭,近乎魂飛魄散,趕忙低頭,重重磕頭:“皇上明察,只因傳言甚囂塵上,無風不起浪。微臣擔心確有此事,才拼死諫言,臣對大楚的一片忠心,請皇上明鑑吶!”
苻秋接過東子遞來的茶,手於他手背輕輕搭了下,喝了口茶,道:“朕的子嗣,朕自有打算。方愛卿,先起身罷。”
方靖榮站起後仍自眼珠亂瞟,苻秋命人賜座,方靖榮坐下後,兩股戰戰,忐忑不安。
“朕還年輕,子嗣之事各位大人未免過於著急,後宮嬪妃又衆,到底大人們爲朕著想,朕很領這個情。送子觀音方大人知道吧?”苻秋笑問。
方靖榮點點頭。
“若子嗣一事能求仁得仁,也就不需要送子觀音這尊神了。”苻秋聲音一冷,話鋒驟轉,“不過要是有人與後宮勾結,探聽內廷嬪妃承寵之事,或是過於關心朕的衣食住行,朕不多心,方大人覺得成麼?”
方靖榮已滿頭冷汗,皇帝字字誅心,似已一眼識破是皇后授意,處處又留了三分情面。方靖榮一時大幸,撲倒在地,跪拜道:“皇上誤會臣了,臣不過關心皇上的身體……”
“朕的身體好得很。”苻秋笑了笑,“不信你問袁總管。”
“……”
方靖榮口中稱是,連磕三個頭,這才被人攙著,一腳深一腳淺朝外走去。
苻秋出神地望他看了會兒,叫東子研墨,嘆了口氣。
半晌,自奏摺後擡眼看他,東子規規矩矩跪在他右手邊研墨,眼觀鼻,鼻觀心。
苻秋目光落回奏章上,揶揄道:“誰剪了袁大總管的舌頭不成?今日靜得朕渾身不自在,有話便說。”
東子凝神看了會兒苻秋,指腹掃過他的下巴,於脣上一吻,很快分開。
東子道:“批摺子。”
苻秋哦了聲,一個時辰後,伸了個懶腰,就著東子手喝了口茶,於東子耳邊低聲說:“今晚去你那兒,聽梆子說,黃貓回來了?”
“降雪太冷,它也知歸。”東子淡漠道。
“嗯,朕晚上去瞧瞧,被你餓瘦了沒?”
東子探手於苻秋腰間,摸了摸,煞有介事道:“還好。”
苻秋一愣,旋即飛起一腳將東子踹翻在席上,兩腳一分,跨坐在他身上,一手去抽他腰帶。太監的紗帽歪了,苻秋索性一把扯去,親了親他的額角,邪笑道:“那朕先瞧一瞧,你這當主人的瘦了沒。”
掌中東子腹肌堅實,而腰肢卻瘦,苻秋眼圈兒紅了,頭在東子脖子裡拱了拱,忽深吸一口氣,重重嘆道:“等朕尋著造謠生事之人,先拔了他的舌頭。”
東子手順著苻秋的後腦,將他後領勾著,溫柔親吻他的嘴角,眼珠溫潤,猶如兩顆深海寶珠,他依戀地親了親苻秋的脖子,龍袍逶迤於東子腰間,苻秋抱著他的肩背,喃喃道:“過兩天朕大赦天下,將八叔放了,母后也放了。”
東子手頓了頓,問:“太后也不留了?”
苻秋苦笑道:“留不住的,留來留去反而成仇,不如讓她自在逍遙去。”
窗外梆子的聲音重重咳嗽。
“有人來了。”東子利落翻身,將苻秋扶正,替他理正衣冠,自整好衣冠,前去開門。
來的是鳳袍加身的皇后,進門先自瞥一眼東子,抿嘴笑道:“小公主思念皇上,臣妾帶她來看看皇上處理政事的地方。”
苻秋伸出兩手,尚在襁褓中的他的第一個女兒張著一雙大而黑的眼睛,好奇地四處打量。對牆上掛著的劍分外感興趣,若不是小被子裹著,大概要伸手出去拿。
方殊宛特意精心打扮過,一身百鳥朝鳳袍金光亂顫,略歪著頭,扯過袖,柔情似水地朝苻秋問:“臣妾來替皇上伺候筆墨,都下去罷。”
殿內宮女太監魚貫而出,東子靜靜立在角落裡,終於也退了出去。
方殊宛嘴角弧度彎翹,笑道:“臣妾父親近日甚憂慮皇上在外的聲名,如今朝中無事,這些年袁總管爲皇上內外打點,落下一身傷病,臣妾以爲,實在不應再多加操勞。畢竟袁總管比皇上年長七歲有餘,皇上得尋個法子,令他好好休養纔是。”
苻秋手滑過女兒光滑的下巴,墨汁於筆端凝集成滴,滴落下來,在紙上暈開一圈。
“朕自有打算。”
方殊宛笑道:“那恕臣妾多嘴,又要替衆位姐妹問一問,何時免了後宮嬪妃的避子湯。”
筆落在紙上,苻秋字跡端正,近年破添力道,一個利落回勾,肅容道:“前幾天皇后發了場燒,不知好全了沒?”
“臣妾已大好了。”
“多吃兩劑藥鞏固一番纔好,朕聽聞此癥格外損人精神,易令憂思過度而折損心智。”
愕然令方殊宛塗了胭脂的臉孔登時發白,只得硬著頭皮答:“臣妾遵旨。”
苻秋心不在焉將公主自身上抱起,讓方殊宛抱著,注視她道:“朕不曾臨幸後宮,又何需免後宮避子湯?”
方殊宛臉色不好看,腮幫發酸,公主驟然大哭,似是被勒得重了。
苻秋眼神犀利掃向她的手,方殊宛改了個姿勢抱孩子,冷笑道:“皇上也知太久沒有踏入過後宮。”
苻秋起身,窗外落雪如同鵝毛,紛紛揚揚而下。
他伸手接起一兩片,雪花在他掌中化爲水珠,轉瞬無蹤。
“大婚那時,朕信賴方姐姐,纔將心事悉數告知。那時姐姐何等善解人意。”雪花落在苻秋烏黑的發上,涼沁沁的。
“時光匆促,那光景,是再也回不去了。”
是夜,北風在窗外呼嘯,黃貓趴在緊閉的窗上。
一室暖香。
“袁歆沛……”皇帝隱忍的聲音說,將手貼在東子汗津津的臉上,他急促吸氣,強自平靜下來,感覺到身上貼著的身軀滾燙,二人在沉默裡快速接了個吻,隨即那嘴脣便挪移去別處。
“你要了我的命了……啊啊啊!驢蹄子輕點成嗎!”苻秋不滿抱怨道。
“……”東子輕手輕腳,翻了個身,扶住苻秋的腰。
沒過一會兒,苻秋雙腿打戰,控制不住渾身重量下壓。
登時痛意灌喉,心臟猶如被鞭抽過,眼角滲出淚來,垂頭死撐住東子,偏偏落手全是汗,沒一處撐得住。
“哎……怎麼停了?”苻秋奇怪道,於東子腰間撈了把,一手的熱汗。東子眼神溼潤,兩手搭在苻秋腰上,嘴角彎翹。
“朕踏馬白天被朝臣奴役,晚上還要自己動!袁歆沛你不想活了吧!”
不片刻,屋內怒號與窗外風聲一同大喇喇奔向夜空,消弭無形。
黃貓蹲在窗上,懶怠地閉上了眼。
次日皇帝罷朝,羣臣譁然,只道是後宮有妖孽爲患的傳聞是真,要不何以君王不早朝?
此時天尚未完全亮,衛琨走至袁光平身旁,略側身低頭,向袁光平賀喜道:“不愧是右相,袁大人好大的福氣,聽說睿國公欲以其小女爲右相第三子正妻。從來太監都是與爲婢的卑賤宮人結爲對食,倒沒聽過,如此有頭臉的大人,把閨女許給個閹人。屆時見到準新娘,袁大人可得放亮招子,別是個身帶殘疾的,委屈了公公……”戲謔爬上衛琨的眼角,每一絲皺紋都掛著冷嘲,“哦不,是右相家的公子。”
“你……”袁光平的學生氣得渾身發抖。
袁光平若無其事道過謝,朝宮門外去了。
那睿國公要把女兒許給袁家做媳婦,也確有其事,盯著袁光平的右相身份,也屬事實。
但睿國公的小女卻並不願意,此刻正在家一哭二鬧三上吊,白綾已拋上橫樑,朝底下丫鬟一個勁打眼色,著急問道:“爹還沒回來麼?”
“要不小姐先下來罷,等老爺回來了,走到小姐閨房來,還要費些時辰,小姐那時再掛上也不遲。”伺候的小丫鬟年方十三,怯生生朝外望,只見空蕩蕩廊檐上半隻鬼影都沒。
小姐百無聊賴地將活結扯成死結,解開,活結,又死結。
這會兒脖子壓在白綾上,翻了翻眼,困得想哭,嚎道:“說了今兒不出去的,又去找哪個大人釣魚,爹真真是無聊至極!”
“小姐先下來罷。”
“你等累了自去歇著,別管我。”小姐捏著白綾兩邊,將脖子壓上去,眼瞅著底下婢女出門,婢女說:“奴婢去門口看一眼老爺的轎子回來沒。”
“去吧去吧。”睿國公之小女忙擺手,底下的個方凳只剛好容得兩隻纖纖蓮足,這麼一晃頓失重心,脖上白綾瞬時緊收,勒得她頸骨嘎巴作響。
待得婢女迴轉來,叫了兩聲“小姐”,先是一句“小姐別鬧了,老爺白天根本不回來,咱們先去蹴鞠罷,您不是想玩很久了……”
鴛鴦繡鞋在離地一尺處晃悠。
“小姐?”
睿國公府內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呼。
半個時辰後,帽歪帶垮的睿國公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女兒的屍身,老淚縱橫,以頭搶地。
“我的兒啊!”
那時分,宮內。
方殊宛正看一卷書,乃是先先先先皇后所著,題目大意是,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皇后,正文大意是,如何俘虜一個皇帝的心。
其中分論便有一卷,講男色是如何微不足道不足爲懼。
外面梆子著急忙慌跑來,跪在地上,興奮得滿背是汗,磕頭道:“娘娘大喜!睿國公的小女兒今兒上吊自殺了。”
方殊宛眼珠一轉,抿嘴笑:“白髮人送黑髮人,人生一件大悲之事,你倒說是喜事。”
“娘娘有所不知。”
方殊宛道:“哦?本宮倒要長長見識。”
“這個睿國公想把自己小女嫁給袁總管爲妻,被右相矢口否決,聽說今日散朝後,右相還親自去了睿國公府。結果才過了一個時辰,那家的小姐便上吊了。”
方殊宛嬌笑一聲:“得命人好好查纔是。”
“皇上已交給刑部去辦,若得當,不失爲扳倒袁家的一個好機會。”
“那睿國公可進宮求見皇上了?”
“估計半個時辰後,該在承元殿。”
“等他出來,悄悄兒的,將人帶到本宮這兒來。”方殊宛以袖掩口,眼角含笑,讓人把公主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