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讓將士們餓著肚子上戰場,這事苻秋當然知道。只錢這東西,就算是錢生錢,也得懷胎十月不是?
八王爺在宮裡住了下來,聽說那邊宮裡吃得那叫個寒磣。
三菜一湯。
醃蘿蔔、炒青菜、小蔥拌豆腐,兩片炒青菜剩下的菜葉子,放大鍋裡攪兩攪,就算是湯了。
苻秋陪著苻容吃過一頓午飯,立時涕淚橫流握緊拳頭宣誓:“八叔您放心,朕一定會勵精圖治當一個好皇帝,不就是十萬兩嗎!朕不吃飯也得湊出來?!?
八王爺和藹地摸了摸他的頭,“就怕皇上不吃飯也是杯水車薪。皇上那點飯量,打算替軍營養蝨子?”
八王爺走後,苻秋盤腿坐在牀上紋絲不動。
殿內偏有個不長眼的走來走去,苻秋睜開眼,就看見那個乾乾瘦瘦的東子,拿著個前朝的古董花瓶正擦著。
若是把宮裡的古董都收拾出去賣掉,現在他有差不多二十個妃子,分別住在十二個宮,每間宮殿出四五件古董。
就不知道每件古董多少錢。
“喂?!?
苻秋出聲突然。
只聽“咣噹”一聲,不知多少兩銀子掉在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
東子連忙跪下,卻一句告罪的話也說不出。手掌壓在碎片上,一聽苻秋的聲音他就像凍僵了般,什麼都說不出。
“你是沒事做還是怎麼了?成天裡就擦擦擦,能不能做點有用的?擦古董能賺錢嗎?能打仗嗎?能讓朕心裡舒坦嗎?會不會伺候人!”
東子磕著頭,頭點在地上,整個身體沉默而寂靜地弓著。
苻秋惱火地站起來,一腳把他踹翻在地,“下去下去,看你這孬樣就煩?!?
東子唯唯諾諾地爬起來,彎著腰,倒退著出去,一隻手垂在身側不住發抖。
苻秋的目光落在花瓶瓷片上,雪白的瓷片粘著紅色的血。苻秋眼皮跳了跳,又喝道,“回來!”
腳剛邁過門的東子渾身一僵,雙目垂著,依言迴轉來。
“手?!?
苻秋翻箱倒櫃找出傷藥來。
自從有了這個奴才,苻秋覺得自己都不像個皇帝了?;实勰挠谐J軅?,更不會有自己在寢宮裡放著傷藥的。
沒一會兒,東子的手包著一條明黃色的帕子退了出來。
外頭的宮人悄悄看他一眼。
又悄悄挪開眼。
皇帝待他是特殊的,闔宮上下沒人不知道。起先是因爲皇帝總朝這太監發火,後來是皇帝心情不好時總要叫這太監去,他去過之後皇帝的火氣更大,常常要摔東西弄得一通老大動靜。
但還是每每心情不好,就要叫這奴才進去。
於是東子有事沒事便去苻秋宮裡擦古董,他像條沉默又體貼的老狗,做著自以爲能安慰到主人的本分。
苻秋開始想辦法解決軍隊的錢糧了。
先讓戶部徹底點了點,連帶這些年積攢的糧食,白銀,黃金,統統折算下來,還欠一大半。
沒辦法,等開春種糧,再換成銀子,就得要一年。那時候大楚的兵已經壓在南楚邊境,朝廷拿不出糧食,只有就地去搶了,到時候就不是訓練有素的士兵,而是如狼似虎的土匪。
不日,各宮接到旨意,紛紛清點宮裡的古董,值錢物事,以大楚的國璽落款,給後宮的嬪妃們打了欠條。
這事說不得有點丟人。
然而苻容卻稱讚了句“能屈能伸”,揉著苻秋的圓腦袋,“皇上將來會有大出息,咱們大楚有希望了?!?
苻秋得了誇,眼神得意地瞥了眼宮殿一角又在擦花瓶的東子,擡高聲道,“沒眼色的奴才,還不給八叔看茶?!?
東子動作也不是不利索,只他幹活時,千萬不能有人同他說話,尤其是皇帝苻秋。
“去把朕的弓拿來?!?
苻秋剛一句令下,東子手抖,滾燙的茶水便衝著八王爺的蟒袍去了,不過他反應很快,只灑了一星點在八王爺的袍子上,大半都用另一隻手徒手擋住了。
東子深深低著頭,腮肉幾番僵硬鼓突。
八王爺還沒說什麼,苻秋便發了火。
“怎麼倒水的,下去下去!”
沒一會兒,外間換了個伶俐的宮人進來,八王爺臉色有點不好看,袍子粘在膝上,怕是有些不好受。
“剛那太監,有點眼熟?!?
苻秋眼一跳,打著哈哈,“就是個手腳笨拙的普通宮人,太監麼,穿著青衣都一樣?!?
苻容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這個人不同?;噬袭敃r小,興許不記得了?!?
那年苻秋五歲。
先帝的家宴上,他大皇兄的娘,先帝的寵妃,在宮宴上失儀,三杯黃湯下肚,席後朝著命婦們說儲君之位本不該是太子,論嫡長,雖說自己兒子佔不得一個嫡,但確實是先帝的第一個兒子。
本就是酒後胡言做不得真,那起子命婦中卻不知道是誰,在後宮嚼了舌根。宋皇后伺候先帝上朝前,便那麼隨了一嘴,當個笑話說的。
然而苻秋的爹自己就不是嫡長,這話一下戳到了他的痛處。
於是大皇子見惡與先帝,前夜還寵冠後宮的貴妃娘娘一夕之間以謀逆罪入獄。起先朝中有人幫貴妃說好話,先帝按而不發,既不說放也不說斬。
求情的摺子便越堆越高。
就在大年將近時,皇帝用的親兵羽林衛呼啦啦一大票人衝進十數位高官府宅,砍頭的砍頭,抄家的抄家,男的流放,女的沒入官妓。
流放出去又拉了回來的,獨一個。
“袁歆沛的父親是大學士,母親家裡也是讀書人出身,但算不得什麼大族。究竟爲什麼要把他帶回來,皇上可知道緣由?”
苻秋撇嘴搖頭,“不過是個奴才?!?
“是不過是個奴才,那袁家流放出去之後第二日,你母后去白馬寺爲先帝和皇上祈福,請方丈推了一次因果業報,方丈便說袁歆沛是皇上命裡的護身符。只要把這個袁家小子留在皇上身邊,能鎮宅保平安。皇上是一國之君,鎮什麼宅?”八王爺突然不說話了。
言下之意,這袁歆沛能鎮住的不是家宅,而是大楚百代基業。
“他還是個王八不成?”苻秋玩笑道。
苻容卻只摸摸他的頭,“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何況天家的人手上從來不乾淨,業報之說,反倒比尋常人家更深信不疑。
一個月後,八王爺離開京城,重赴前線。
再半月,宮裡的迎春花都開了,黃得惹眼。苻秋和小太監鬥蛐蛐,以迎春花作注,輸一局頭上插一枝迎春花。
對手頭上三枝,苻秋腦袋上卻一枝都沒有。
這時候小太監猛然一樂:“皇上又輸了!”
苻秋也一樂:“輸得好!”
隨即讓個小太監蹲著,他爬到太監背上去,將開得最高,最豔的一枝折下,朝弓著身陰沉晦暗那人招招手,嘴角掛著戲謔。
“東子,過來?!?
東子沉默,低著頭走來。
他像個鄉野村姑似的,滿頭歪來扭去地插滿了迎春花。苻秋拍拍他的臉,將手裡頭長長一枝迎春結成一圈,編在東子烏黑的頭髮裡。東子臉白,不是健康的白,當初派過來還讓太醫院再三確認了他沒帶半點孃胎裡的毛病,也沒有癆病什麼的。
一張瘦得有點包骨頭的臉,沒讀多少書,卻有股書生的斯文氣。東子的手揣在袖子裡,恭恭敬敬低眉順眼。
苻秋本是比他矮的,這會兒騎在個太監身上,就比東子高了。
冷不防頭髮被捉了住,東子的眼睛靜靜望向苻秋。
苻秋心頭一顫。
“怎麼?不高興了?”苻秋又拍了拍他的臉,這回有點響,東子的臉皮浮現出點紅。乍然如玉砌冰雕裡的一朵紅花,苻秋俯身。
只聽響亮的一聲“啵兒”。
登時滿院子的太監侍衛樂作一團,東子紋絲不動的手臂終於顫了起來。
苻秋眼角餘光冷冷瞥了眼,那奴才把眼睛低了下去,頭也要跟著低。
只不過苻秋更快一步,一隻手握著他尖小的下巴,一隻手卡著東子的脖子。東子便像一條被丟上岸的魚,只能由得苻秋扳著臉亂啃一氣。
耳邊上嘈雜的起鬨聲和東子幼時府上夫子常唸的話交疊在一起——
“克己復禮爲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於是他近乎僵硬的手腳俱放鬆下來。
紅得像能滴出血的耳廓惹得苻秋眼眶也有點泛紅,一口咬上去,咬得狠了,便聽那木訥的奴才“啊”地叫了聲,捂著耳朵卻低不下身去,滿臉尷尬羞憤得通紅。
這邊院裡聲音越來越大。
忽來了個宮女,嚇得一聲尖叫,太監侍衛一瞥,是太后身邊的貼身丫頭,一時俱面帶惶恐地低身往後退,讓出苻秋來。
苻秋仍自忿忿地瞥了眼東子,丟開手,從太監背上爬下地,兩手拍了拍身上的泥。
“母后讓你來的?”
嚇傻了的小宮女這纔回過神,渾身都有點發抖,似乎經了什麼窮兇極惡的事。
“太后讓皇上立刻去,有前線的消息。”
苻秋叫上兩個太監,獨獨沒叫東子,看也懶得看一眼,便朝太后宮裡去。
卻不料一進門,他溫婉的母后連包袱都收拾好了。宮裡一個下人都沒有,宋太后滿臉的慌張,瞧見苻秋時,才鬆了口氣,指甲足有三寸長的手指抓得苻秋的兩臂生疼。
“快,收拾東西,城門落鎖前,母后和你都得離開京城。還有你的保命符,那個東子,也得帶上。別問什麼,聽母后的。”
苻秋一時有點茫然,卻被人扯著回自己寢宮了。兩個宮人是宋太后派的,手腳利索,問啥啥不說。沒片刻便收拾起個不大的包袱,讓東子揹著。東子頭上還頂著迎春花,復到太后宮中時,苻秋把他留在門外,免得被自己母后看見要罵。
宋太后只帶了一個侍衛,包袱自己揹著,換了尋常婦人裝扮,抓緊苻秋的手,剛要朝外走。
就聽轟然一聲炮響。
整座巍巍京城爲之顫動。
宮人們亂作一團,匆忙奔走。
慌亂之中,苻秋像個木頭似的站著不走,宋太后扯了他兩把,兒子卻像嚇傻了一般杵在那兒,氣得她反手便是一個耳光,劈頭蓋臉地吼他,“你八叔中了流矢,老十那個吃裡扒外的已破城了!還杵著做什麼!快走??!”
宋太后飛起一腳,卻踹不動苻秋。
直至有人摸了摸苻秋的頭,順著他的頭,摸了摸他的後頸窩,苻秋攥緊的拳頭纔鬆下來,面前是蹲著的東子,和他骨瘦如柴的背。
“上來。”
東子說的話,就像他的人一樣,淡而靜。
院裡的老鬆佇立在黑雲沉沉的天空下,風把它扯得枝葉亂顫。
苻秋一爬上他的背,就聽耳邊呼呼風聲,他從來不知道,這奴才跑起來這麼快,一時間竟忘記了這是逃命,兩隻手掌貼著東子的臉,大聲誇讚,“好馬,給朕快跑!駕——”
天空中烏壓壓的一片,萬支箭矢猶如漫天的黃蜂,張開成蛛結的大網,飛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