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亥時未到,自京城一小巷深處,緩緩駛出一輛青幔子遮著的馬車。至皇宮後門,換了輛好點的車子。倒也說不上多華美,不過車頭掛著銅鈴,鈴聲碎碎灑了一路。
雲含抱著那把琴,安坐於車中,神思恍惚地望著車上掛著的銅鈴,與流蘇交織搖曳。
駕車的是個老太監,鞭子虛虛抽在驢身上。
“進宮少說話,先住含雲軒,合你名字。過得今夜,明早自有人來與你分說。”沙啞的聲音說。
雲含低聲應了。
手指摸著琴身,稍覺得安心了些。贖身銀子是東子哥給的,他們的頭,自然會讓他有所用,這便是賣身麒麟冢所有人的歸宿。
他們難有一座正經墳頭。
爲皇家捨生入死。
含雲軒一個人都沒有,蛛網支離,雲含睡下已是後半夜。
剛躺下還未及閉眼,就聽有人敲門。
黑影一閃進門,東子一身青蔥似的太監服貼著,有些緊繃。進門先翻箱倒櫃找茶來泡,茶也沒有,他拿起空無一物的茶壺倒過來搖了搖。
“還沒燒水……院子裡的爐子太久沒用,炭火都沒有。”
東子嗯了聲,去院子裡打水,撇去一層浮葉,打了四五桶起來洗桶子洗杯子,就著桶子喝了幾口,這才把井水小心裝進茶壺。
進了屋,目看雲含:“只有井水,乾淨的,可以喝。”
雲含嘴皮幹得起殼,喝水動作仍斯文,兩手捧著冰涼的小茶杯。
“天亮去給你領炭,撥幾個人過來伺候?”東子指節敲擊桌面,似在想什麼事。
“東子哥……”雲含囁嚅道。
“有事就說。”
雲含面帶躊躇,半晌才把一直憋在心底的話問出口:“我進宮這趟……是來做什麼的?這些年雖做的是皮肉生意,都按月往家裡捎錢,贖身差不多花光了存銀。小皇帝也已回京來了……”
東子豎起掌,雲含立刻收聲。
“辦完最後這件事,放你家去。把你爹媽名姓住址給個來,東子哥去給你送銀錢。一年,三十兩,夠麼?”
三十兩尋常人家,就兩個孤寡老人,怎麼吃也吃不完的。雲含這才緩了神色,千恩萬謝,找了下屋內還有現成的紙墨,不過化開墨費了點時。
東子站在屋子裡看了圈,把牆上一幅破畫扯下來,隨手卷起打算待會兒帶出去丟。
“你身上的麒麟印好像是剜了的。”東子說。
雲含一哆嗦,宛如當時的疼痛猶在皮膚上:“是。”
“挺好。”東子拍拍袖。
貨腰爲生,剜了去也是爲了隱藏身份。雲含低著頭,忽小聲說:“還有一事……”
東子看過來。
“我是家中獨子……”
“不讓你當公公,有旁的用。你選一個罷,要麼當個侍衛,要麼當個男寵。”東子拋出選擇題,便站起身去院子裡了。
雲含透過門縫看見東子單腳直立,拉開拳腳,行雲流水的一套拳法打完,靜靜立在樹下,轉頭來看他。
“還是幹老本行吧。”雲含牽嘴角笑了笑,“我知道,當年弟兄們都瞧不起我。”
東子瞥他一眼,就著冷水擦手和額頭,帕子砸在銅盆裡的剎那,他說:“每個角色都得有人去,不是你去,就是別人去。沒人看不起你,你還養著爹孃,比我們當中不少人都強。”
雲含眼眶有點發紅,想說什麼,又沒說。
東子沒待多久,簡單叮囑他不要到處走動,等過幾天再安排。
“要祭天,冊立皇后,衛琨回來了要給他封賞。看太后那邊怎麼說,你先在這兒呆著。用不著一個月,搬到別的宮去。男寵的日子未必好過,從前學的東西你還沒忘光吧?”東子瞥他一眼,給他塊木頭腰牌,“出入宮禁用,最好這些日子先別出去,出去前給我說一聲。當值時候都在承元殿。”
腰牌上刻著個不認識的人的名字,雲含捏在手上,問:“東子哥在宮裡如今是什麼身份?”
東子心不在焉地看著窗戶,“皇上說回來讓我做總管。”
雲含面上浮現起淡淡同情。
東子已出門去了。
回宮之後的第一晚,皇帝同太后徹夜長談,母子兩個少不得抱頭痛哭。
翌日上朝,苻秋到得早,摸了摸龍椅扶手。
龍椅很寬,容得下不少三個人,殿內無人,只有東子在臺階下侍立。
苻秋招了招手:“東子,過來。”
東子走近,便被苻秋一把扯到龍椅上坐著,他手鬆開時,東子立刻彈了起來,躬身於一側。
苻秋不悅地擰眉,還沒說話,外頭太監侍衛魚貫而入。
五更時殿外金鑼響,百官入內,個個經過侍衛摸身覈對名單。
衛琨姍姍來遲,當時殿內黑壓壓已站滿官員。
衛琨如雷霆般的聲音自殿外傳入——
“本帥用得著解去刀具?皇帝的命都是本帥救回來的,要殺,早在關外便殺了!”
一時內廷文官紛紛色變,跟著褚家老將的武將們也在衛琨入內之後重站定,個個噤若寒蟬低垂著眼。
“跪——”太監高聲叫。
待身遭人都跪了下去,衛琨仍自站著,沒等苻秋開口問,他便一拱手,右前踱出半步,朗聲道:“皇上,末將這腿有舊疾,不方便,跪下去,恐就站不起來了。”
苻秋倒是不生氣,和顏悅色笑道:“既是如此,賜座。”
“慢——”衛琨揚起下巴,曼聲道,“這頭一回該跪還是得跪,末將孤身進殿,膝下又無子。袁歆沛,既是本帥帳下一員猛將,這跪禮,來代本帥行了。”
殿內無人說話。
誰也不知道袁歆沛其人是誰,紛紛面面相覷。卻見一身青色袍子的內臣走下。竊竊私語聲漸起,皇帝跟前站著的大太監,竟是衛琨手下的將領。
苻秋坐直身,微瞇眼,手在龍椅上捏緊。
“有勞。”衛琨嘴角帶笑。
東子面無表情,行至衛琨身前,將袍襟一撩,跪。
倏忽間他抱在身前的拳鬆開,單手撐地,身體朝前傾,摔下去前刻,止住這股衝勁,立起身。
衛琨一條腿踏在他肩背上,低聲道:“本帥腿傷忽然發作,公公擔待擔待。”遂將靴移開。
東子磕完頭,站起身,不卑不亢又重走上殿去。衝兩旁太監打眼色,於是便有人給衛琨搬來椅子。
衛大帥總算無話可說,坐在椅上,上朝時閉著眼晃著腦袋,猶如坐在戲園子裡聽人唱戲一般。
當日坊間便有了說當年袁家流放案的前因後果。
袁家流放十一年後,不但被反賊召回,袁光平還從大學士升爲右相。三個兒子,一個入宮當了宦官,說來好笑,僅僅因爲皇后在白馬寺聽僧人說這個小子是皇帝的保命符。於是本該被斬的袁家人改爲流放,如今小兒子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升任內宮總管。
說書人繪聲繪色,兩度經戰火破城的京城百姓一時惶惶。
“放你媽的狗屁!”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猛擲出茶碗,瓷碗打著旋兒飛向說書人。
說書人眼手俱比不上腳快,腿下一軟滑入桌底。
茶碗在背後牆上砸得四分五裂。
“別生氣。”
苻秋在前頭上車,東子隨即鑽進車內勸道。
“朕不生氣。”苻秋揚頭,朝前吩咐,“回宮。”
過了會兒,吃上茶,這才朝東子說:“朕下道旨意,把這些胡說八道的傢伙都下獄,一個二個長著嘴巴不說人話。王八羔子……老子真是……”
東子順手把自己那杯茶也給他。
“你怎麼不生氣?”苻秋臉色因激動而發紅,掃一眼東子,見他神色淡淡,有點無語。
“又不是真的。”東子說。
“對,不是真的。”苻秋點頭,“三人成虎,回頭滿城都以爲是真的了。”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我父現官居一品,樹大招風是自然,三個皇帝了,他不僅沒有丟了腦袋,反倒成了右相。有人說也應當。”
“那就等他們去說?”苻秋難以置信地叫道。
“帶方家小姐見過太后了嗎?”東子沒回答,反換了件更煩的事。
苻秋沒好氣道:“母后徹夜未睡,現多半還睡著,今日朝上的事情讓底下人別亂傳,傳到母后耳朵裡更睡不著。”
“太后也有人。”
“朕成什麼了,囚車裡的猴子嗎?”苻秋哭笑不得,衛琨在宮裡有沒有人是不知道,但回京來之前衛琨管著,現太后管著,再有了皇后皇后管著。他腦袋要變兩個大了!
“猴子,來。”東子伸手。
苻秋趴過去,懶洋洋偎著,腦袋擱在他肩頭,想了想說:“衛琨要對袁家下手了麼?”
“不一定。”東子閉上眼,摸了摸苻秋的耳朵,“不足爲患。”
苻秋本躁動的心隨這句話稍安,餵了塊薑湯給他,東子張嘴,腮動兩下,嚥下去。
苻秋又餵了一枚烏梅。
過會兒東子偏頭,核穿過車簾縫隙飛出去。
他仍未睜眼,嘴脣嚐到個什麼溫熱柔軟的東西。張嘴來吃,登時臉孔發紅,忙吐了出來。
苻秋哈哈大笑,在東子身上蹭乾淨手指。
“……”
馬車一顛,東子把苻秋撈回來,讓他腦袋枕在自己腿上。
“這回真是九死一生,朕答應你的,總管也讓你做了。不過外間傳得這樣難聽,你想出宮去嗎?”苻秋黑溜溜兩個眼上翻盯著東子,東子心頭一動,抓住他的手指晃來晃去。
“不出宮,陪著你。”東子親了親他的手指。
苻秋心底一暖,笑笑:“不出宮好。”
時近黃昏,太后總算睡醒了,召見方殊宛。
晚膳傳在太后宮裡,院子裡鯉魚冒頭吐泡,太監宮女們魚貫而入,手裡捧著各色盤子,吃食。東子在院子裡喂完魚,朝內走,邊看天邊想,晚上要下雨了。
與從前相比,總管的工作內容並沒有大的變化。依然伺候皇帝,最多指揮指揮太監宮女辦事,沒人對他呼來喝去了。
東子像個木頭樁子杵在屋子裡,皇帝、太后、未來皇后三人其樂融融一張桌子吃飯。
佈菜的太監一早選好的,都是些嫩生生的面孔,撐死了十三歲。
像他進宮那會兒,也才十多歲。
吃過飯伺候著主子們漱口,端茶進門的是一撥人,將茶端給太后的是另一撥人。
東子只管皇帝一個人。
宋太后經這一亂,兩鬢生出白髮,還沒來得及染。皮膚仍舊光滑,如同羊脂玉面。
太后閒閒喝著茶。
方姝宛如坐鍼氈,背脊挺直,仍著素服,看著十分單薄。
“多少年沒見了這是,小時候你們幾個孩子,本宮都見過的。”宋太后笑笑,她眉眼彎彎,一笑便令人如沐春風。
方殊宛鬆了口氣,輕聲對答:“隨祖父家去才兩年,上回進宮應該是民女十歲那年。”
宋太后笑點頭:“老太傅把你教養得好,本宮也很放心。”
提及祖父,方姝宛憔悴的形容透露出哀痛,宋太后拍了拍她的肩。叫人仔細送她回去時又打賞了三副頭面。
燈轉過狹隘的迴廊,東子便即返身,屋內傳出宋太后無可奈何的話聲——
“方家已不是從前的方家,京中不是沒有更好的人家,褚家那個長孫女,已十三歲了。”
“……”苻秋笑聲極低,片刻後才道,“十三也太小了點!”
“小纔好拿捏,本宮入宮時候也才十四。”
東子進屋,見苻秋歪在太后腿上,走進前去,像尊雕塑靜立在苻秋身邊。
宋太后瞥他一眼,沒說什麼。
母子兩個又說了會話,末了,宋太后叫自己宮裡人送苻秋回去寢殿,留東子下來說話。
燭火寂靜燃燒,露出一截焦黑的芯子。
宋太后親拿過金撥子挑亮燈,鳳目輕掃,膏脂豐潤的嘴脣輕啓:“一路有勞你了。”
東子直身跪下,朝宋太后磕了兩個頭。
“這是做什麼,袁家流放的恩旨,可不是本宮去求的。”宋太后笑道。
東子補上第三個頭,磕得極響,擡起頭時,額心一塊紅印,緩緩沁出血來,刺在眼中。他紋絲不動跪著,宋太后滿意地微揚嘴角:“本宮就喜你這樣,說話少的。賞你的玉佛可還在?”
“借給皇上了。”
“給皇帝的還叫借?”宋太后揶揄道。
“不讓還的借。”東子說。
“先帝在時怎麼說本宮不知道,但先帝駕崩前,你是在跟前的,那句話還記得?”香灰自宋太后手中灑落,屋內頓時散發出一股甜絲絲的氣息。宋太后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若記不得了,本宮便再給你說一遍。”
“屬下還記得。”東子坦蕩直視宋太后。
繡金鳳的袖口徐徐滑過桌面,宋太后歪在榻上,拿起一卷書,手指白皙襯得史書微黃。
“那便下去罷。該休息時便休息,哪兒有鐵打的人一天能撐十二個時辰,皇帝睡覺時,派別的什麼人守著便是。現而今你是總管了,事事親力親爲,反倒讓人笑話。你還年輕,要學的事還很多。不忙的時候,過來陪本宮說說話。”宋太后打了個哈欠,擺擺手讓東子告退。
屋外已有早桂散發香氣。
門再度開啓時,宋太后搭在抹胸上的手一愣,緊接著一個小香爐把東子砸了出去。
片刻後屋外傳來問話聲——
“帶回來那個人要安置個宮殿,想求問太后娘娘,安在何處。”
宋太后如雪的面孔此時正羞惱得通紅,死死咬牙,片刻後方道:“幹什麼吃的?”
外頭默了默,東子硬著頭皮繃出兩個字:“男寵。”
宋太后也默了默,聲音裡煩躁也懶得掩飾:“這也來問!隨你方便,放遠著點,別讓本宮瞧見。”
這回外頭徹底靜了,宋太后才把抹胸解下。
屋內一個人都沒有,地上堆起一圈子白布,白布上又落了個微隆起肚子的影子。
太后摸了摸自己白生生的肚皮,心頭又恨又愛,最後輕嘆了口氣,換一襲系在胸上的長裙。
一晚上宮裡沒一個人睡了好覺。
皇帝想:什麼時候才能把總管名正言順放在自己寢宮裡。
太監總管想:太后還年輕得很,她的媳婦兒不好當。
太后想:這肚子要藏到什麼時候?
未來皇后想:太后到底喜歡我嗎?怎樣才能讓她把話說定了再不反悔。
獨宮闈外頭住著的衛琨當晚睡在頭牌小倌兒的屋裡,一晌貪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