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裡, 大楚皇宮上空,被閃電和女子的慘叫聲徹底撕裂。
當時的苻江七歲,體格比任何才七歲的小孩都要強健, 這讓他的父皇, 當時的大楚天子滿意非常。
但就在那個晚上, 苻江的爹沒在酉時如約而至, 後來直至亥時, 纔有個小太監慌忙跑來向他的母妃慧貴妃稟報:“皇后娘娘,生了個……”小太監小心翼翼看了慧貴妃一眼,“生了個小皇子。”
慧貴妃一時沒能站穩, 身子晃了晃。
苻江趁他娘沒注意,抓了個山楂卷就往嘴裡塞。絲毫不知道他的長子地位就要不保, 直至三個月後, 苻江滿八歲。
他生辰這日, 他的父皇還沒有出現,苻江才隱隱覺得不妙。
天晚了, 慧貴妃叫個丫鬟扶著,站在宮門口,雖著意不去看門口,卻時不時還是要看。
小太監跑了回來。
慧貴妃忙問:“怎麼樣了?”手指驀然收緊,抓得扶她的小宮女皺起眉頭, 不敢叫痛。
小太監搖了搖頭, 難過道:“皇上叫內侍監理了個單子出來, 照著往年的例, 給四皇子慶生。但皇上自己, 就不過來了。”
慧貴妃膝蓋一軟,失魂落魄地讓宮女扶住。
“娘娘。”
慧貴妃心如含冰, 看見她養的大胖小子,還在不懂事般地坐在凳上,巴巴兒盼著開飯。
苻江這人,旁的本事沒有,打小就會一門獨門武功。便是“忍”。
他的娘位及貴妃,家中卻沒有強大的外戚爲靠,不比皇后家裡顯赫。是以苻江自己早就知道,他不是個皇帝命。八歲生辰過了,他父皇的注意力全在他新出生的六弟身上。
苻江卻沒有慧貴妃的失落,畢竟他從未期盼過什麼。
“孩兒想習武,拜入名師門下,將來能憑一身勇猛,守衛我大楚江山。”
皇帝見他兒小小年紀就能說出這樣話來,一時也心潮澎湃,威嚴凜凜的目中流露出讚許,走下龍座,將苻江親手扶起。
“那便允你去拜師學藝,八年爲期,一定要學出個樣子來,將來父皇都要依仗你。”
苻江聽了此話,難免有些得意。畢竟他的父皇,已足有半年沒有這樣拍他的肩膀,這種男人間的禮節,猶如一個約定,一個不能不兌現的約定。
八載寒冬酷暑,眨眼就過。苻江再回宮中,背上五種兵器,重達一百一十八斤。
宮門侍衛早已不認得他,見是個藍布衣衫,又揹著兵器的江湖落拓客,連忙將長矛對準苻江,喝道:“哪兒來的要飯的,走錯地了,這裡是皇宮,還不快走?還是想嚐嚐大內監牢的滋味?”
苻江笑嘻嘻一抹臉,“我不是要飯的,你們看仔細了,我可是四……”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極老成的問話:“何人喧譁?要是不相干的人,趕了去就是。還廢話什麼。”
那聲音雖然好聽,語氣卻十分倨傲,更沒想到,從背後馬車上下來的,居然是個不過七八歲的男童。
苻江笑上前去拱手道:“見過太子殿下。”
男童的目光飛快掠過他,個子雖矮,派頭十足:“什麼閒雜人等都在這裡鬧,還好是本宮,要是父皇經過,你們兩個的頭……還不叉了出去。”
男童提步就走,沒走兩步,心裡疑惑,怎麼他知道他是太子。便又轉過身來,嗓子不舒服一般卡了兩聲,才皺著眉頭,老氣橫秋地打量苻江。
苻江仍自嘿嘿地笑,他猜出了這個太子弟弟的身份,他太子弟弟卻看了半晌之後說:“你怎麼知道本宮是太子?想必不是在街上見過本宮,就是四處溜鬚拍馬鑽營所得。本宮年紀尚小,不過問任職之事,也不管舉薦。看你生得牛高馬大,是來應武舉的罷?”
苻江連連搖頭,男童卻沒給他辯駁的機會,眉頭始終緊皺。
“要有真功夫,就去兵部找個姓孟的六品主事,要是他說你行,多半你就行。”男童想了想,又從腰間摘下一塊碧綠的玉牌子給他,“他見了這個,定不會隨隨便便打發了你。但你要是功夫不濟,就算了,隨便當了也能夠回家鄉去做點小生意,衣食無憂,比在朝中討日子自在不知多少。”
苻江聽見,那小孩不住在嘀咕,“當官有什麼好,越大官兒越沒自由。”
苻江自然不可能真的去參加武舉,但當天沒有說破,只因他能證明身份的蟠龍玉佩不知道給放到了哪兒,只得回到客棧,到了客棧在包袱裡一翻。
嘿,他的玉佩好端端在裡頭。
只不過。
苻江摸了摸那塊碧綠的玉牌,是個卍字多壽多富牌,玉色翠亮,無端端他就想起來他那個太子弟弟。
至今日他纔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奪了他身爲長子寵愛的弟弟。
倒是個生得很漂亮的小男孩,苻江忍不住想他那鳳目,就算是厭煩著看人,眼睛裡卻像是長了把倒鉤,非把人的魂兒鉤出去不可。眼角極深,像狐貍,雖裝出來一副老成模樣,終究還是隻小狐貍。
苻江十六歲了,又是春天裡,半夜窗外貓叫個不停。
苻江做了個朦朦朧朧的夢,夢見把個什麼人壓在懷裡,那皮肉竟是溫溫軟軟的,比豆腐還嫩滑,又比豆腐經得起力氣,怎麼揉卻也不碎。
一晚上苻江整個人在被子上不住蹭,次日清早發現褲子髒了,臉都沒大紅一把。
男子漢大丈夫,哪有不尿一二回牀的,全當是小時候沒尿攢到了如今。
這日苻江又去宮門,換了身行頭,把蟠龍玉佩一亮。
衆侍衛頓時面面相覷,聽得苻江說:“昨日是我的不是,穿得個窮酸模樣,怪不得兄弟們錯認。不過被人認成乞兒,我這臉上也是無光。這裡四十兩銀子,給衆兄弟買酒吃,還請兄弟們莫要向人提及這事。”
那苻江在山上學藝,偶或接幾單殺人的生意,早已不是手腳乾淨的人。
慧貴妃見之,她的兒已豁然長成七尺男兒,寬肩窄腰,單手能提百斤之重的大水缸。
“四皇子可真是厲害,又勇猛強健,這回回來,皇上必要委以重任了。不知道將來誰有那個福氣,做將軍府中的女主人。”
“怎麼也輪不到你。”一宮女抓起把土擲了那正犯花癡的婢女一嘴。
“外面吵嚷些什麼?”太子臉一沉。
貼身的太監忙出去把宮女們驅散。
苻雲又背了半個時辰書,心裡總是煩亂不已,板著張小臉。
忽而一枚石子穿窗而入,砸在墨汁裡,飛濺起的墨汁粘在他嘴角上,猶如一顆美人痣。
“什麼人?!大膽!”苻雲一聲斷喝,舉袖擦嘴,一擡臉就見窗臺上蹲著個人,那人有些眼熟。
苻江兩手盤在窗戶上方,像只猿猴似的,他歪著頭,嬉皮笑臉道:“小的給太子問安。”
苻江穿的一身玄黑侍衛袍服,多半是走了什麼歪門邪道,混到宮裡當侍衛來了。虧他看得起他,以爲是個能幹大事的料子,不想看走了眼,只不過是個目光短淺的鼠輩。
“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滾下來。”
苻江濃眉一揚,果真一骨碌滾了下來,就坐在苻雲的書案上,兩條腿翻轉下來搭在了太子的肩膀上。
苻雲大怒:“放肆!”他要起身,力氣卻比不過苻江,被兩條腿卡著脖子,臉孔漲得通紅。
苻江低頭看他,看得腦袋歪過去,又晃過來,輕佻地摸了摸他的下巴,口中嘖嘖數聲:“果真精雕細琢的玉人兒。”他手上忽一陣劇痛,差點大力將苻雲叼住他手的口齒甩開,又生生忍了住。
苻雲氣得不行,滿臉通紅地瞪視苻江,嘴裡嚐到了血味,才驚覺過來,被燙了一般丟開口,氣道:“起開!本宮叫人砍了你的狗頭……”
“還要不要誅連九族?”苻江端著血流不止的手,心說,小崽子咬得倒毫不留情。
“要!”
苻江哈哈大笑起來,睨著眼,湊近他,“那你可去稟給父皇聽,咱們哥兒倆一塊兒誅了,黃泉路上好作伴。”
饒是太子天生聰穎,被皇后調||教得少年老成,也難以分辨苻江話裡的意思。
正在驚怒不已,那颳了鬍子的武漢低下頭,嘴脣貼著他的額頭蹭了蹭,陽剛之氣令太子手心裡登時出了一層薄汗。
再一回神,已只聞其聲,“我是你四哥。”哪還見倒掛在窗上的猴子呢?
自得知有個四哥起,又過去了半個月,苻雲才頭一回見到苻江。
那是在他父皇的壽宴上,苻江跪伏在地,向皇帝獻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那劍確實是好劍,切金銀元寶猶似是剁豆腐一般。
苻雲的注意力卻全不在劍上。
他還有個哥哥,這事從來聞所未聞,宮裡沒誰向他提過。除了他自己,同輩裡只有四個姐姐一個妹妹,從前倒是沒有想過,爲何他排行第六,卻只有四個姐姐。
行止粗魯,嬉皮笑臉,爲人輕薄,好開玩笑,說話大聲。
才八歲的苻雲一個勁追著苻江看,以至於他父皇說話都沒聽見。
皇后忙叫了個嬤嬤帶苻雲去場子裡。
原來苻江稱自己劍術了得,要讓苻雲站在百米開外的校場中。
“兒臣可一箭取太子頭上玉束,若傷了太子分毫,兒臣願以命相抵。”
皇帝先是一愣,繼而拍掌大笑,“朕準了。若傷了雲兒分毫,該怎麼做,你可心中有數?”
“兒臣當以此寶劍自裁於此。”苻江大聲說,似乎對此舉胸有成竹。他扭頭,見苻雲一臉仇視,碰上他的視線即刻轉過臉去懶得看他。
苻江笑了笑,抱拳奏道:“不過兒臣還有所請。”
皇帝眼瞇了瞇,準他奏。
“若太子毫髮無傷,請父皇恕兒子母親一條性命,母親只不過昏了頭,女人家家,幹不出什麼大事。想必父皇聖明,也絕不信扎個小布偶能奈何得了誰。”
頓時滿堂寂靜,大臣們紛紛交換眼神。
皇帝嘴角緊抿著下拉,半晌,方纔揚起眉,“要是你當真有此本事,朕恕你母妃之罪,還封你做瑞陽王。”
苻江謝了皇恩,開弓那刻,他瞇起了一隻眼。另一隻眼仁之中,獨獨有一人,便是他的小皇弟,穩穩當當佔滿了他所有的心緒。
汗水自苻江額上滲出。
苻雲也未見得好過多少。
他兩隻小拳頭攥緊,心裡不住埋怨,父皇老糊塗了。他抽空瞥了眼皇帝,只見他父皇張了嘴從年輕妃子手上接過剝好的葡萄。
苻雲拳頭捏得更緊了,轉過眼來,是了,他是皇帝,何愁生不了一屁股的兒子女兒,他也沒在乎過眼前這四哥,一日夫妻百日恩,慧貴妃與父皇都不知道幾千百日的恩情了,說打入冷宮就打入冷宮。
小苻雲緊盯著苻江,他目中大半恐懼都被一種極其冷淡的情緒湮沒了。
“嗖”的一聲箭響,弓弦顫動不止,似乎爲箭的離去而悲鳴。
苻江瞳孔收縮。
太子頭頂束髮隨一聲碎響被射穿,裂成兩半,乍然青絲散落下來,披蓋住那張冷冰冰得不符合他小小年紀的臉。
皇后一聲驚呼。
只見太子身體一晃,摔在了地上。
太監們手忙腳亂一擁而上。
苻江收起了弓,遙遙地望著苻雲,他心裡頭有一種強烈的念頭,想看看此刻他弟臉上的表情。
一太監飛撲在皇帝面前,以頭搶地大呼道:“太子毫髮無傷,皇上萬福!”
皇帝眼睛一瞇,起身哈哈大笑起來,下了座,用力拍苻江的肩頭——
“朕的好兒子,今日起,你就是瑞陽王,鎮守京畿,責任重大,可要擔保萬無一失。”
等苻江謝過了恩,四下張望,苻雲已不在席間了,皇后也不在了。席是何時散了的他都不知道。
空蕩蕩的校場,還剩下幾個宮侍在收拾殘羹冷炙。苻江的手掌被弓勒得發疼,他發誓,總有一天,要讓這小傢伙目睹他的勝利,爲他而歡呼,他要讓那雙狐貍眼睛爲了他而流露出讚許,要讓他知道,這世間只有他纔是他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