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苻秋醒來,牀上又只有自己一個。忍不住慌里慌張地下了牀,嘴裡喊,“東子?東子!”
門窗上的影子推門而入,熊沐張著雙朦朦朧朧的桃花眼,把什麼東西藏入袖中,拱手道,“皇上醒了。”
苻秋嗯了聲,前腳出門,熊沐便扯住他的袖子道,“不妨同屬下到房中坐坐。”
走廊上空無一人,只院子裡的假山上白浪遊動,苻秋朝院裡看了眼,沒看到東子的身影。但熊沐的手始終不鬆,他只得滿腹狐疑地跟著熊沐到隔壁房裡坐著。
茶是涼的。
窗戶敞開,太陽初升時分的天光半青半紅,雲朵宿眠未醒的在天空中舒展開。
“挺美的。”熊沐笑笑,頭裹諸葛巾,身著儒將袍,將袍襟撩開,雙腿隨意地叉開著,一手撐著腿,一面喝茶,“小店粗茶也別有一番風味。許久沒看過這樣的景色了。”
他充作老薑不知有多久,暗衛的生活大概總是提心吊膽。
“老薑已死,熊沐又活了過來。還沒謝過皇上,這一杯,算屬下敬皇上的。”
茶杯相觸發出一聲脆音。
苻秋心不在焉地喝完茶,隨口問,“瞧見東子了嗎?”
“天沒亮他就出去了。”
“哦。”
“大概是回那間宅子看看有沒有什麼遺漏的蛛絲馬跡,順便處理處理屍體。”
苻秋也想起來,還有個黑衣人的屍體在那間宅子裡。
“說什麼時候回來了嗎?”
“大概天亮之後吧。”熊沐漫不經心道,從袖子裡摸出來根銀簪子,簪面光彩已不是全新的樣子。
苻秋瞟了眼,嘴脣動了動。
“這是屬下未來媳婦兒的物事,總算能回京了,屬下離京時,她纔剛及笄。現在應該也要二十了。”說起未來媳婦兒,熊沐眼中有種難以描述的光彩,彷彿是璀璨的朝霞直接落在了他眼裡。
“有人等你回去,就是好事。”苻秋這話說得有些惆悵。
“是呀,屬下就盼著回去成親生子,一家人團團圓圓。”熊沐將簪子仔細收了起來,語重心長地朝苻秋道,“等皇上肅清亂臣賊子,還要問皇上討個恩典。”
苻秋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那是自然,朕給你們賜婚。”
熊沐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手又不自然地僵在了空中,“屬下失儀。”
“以後的路都要靠你們,不講這些,等朕回宮給你們賜婚的時候,再好好磕頭罷。”苻秋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
此時窗戶口忽然冒出來個黑乎乎的頭頂,差點把苻秋嚇得跳起來。
“哎,皇上,別怕,是東子哥回來了。”熊沐搭了把手,抓住東子的手把他從窗戶口拉上來。
東子利落躍下地,穩穩落在苻秋跟前,單膝著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
“起來了?”
“起來了。”苻秋有點臉紅,身上外袍還未穿,單薄淡黃色綢衣。
“回房去,洗臉。”東子言簡意賅,隨手牽起苻秋的手,便把人拉到隔壁去了。
依樣伺候著小皇帝梳洗,給他挽個高高的髮髻,玉冠金簪固定住,烏髮映著苻秋白生生的臉蛋,肖似了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
他本也就是嬌生慣養出來的。
“查出來什麼了?”
到吃早的時候,苻秋捉著勺子,東子替他撕油條,在豆漿裡泡軟了,苻秋的筷子才挑著出來吃了。
“那間宅子裡,地底別有洞天,八王爺應當在那兒住過。”
東子說這話的時候,苻秋的臉色不太好看。
“找到一幅地圖,你現在看嗎?”
“吃過飯再看。”昨日發生的事,令苻秋隱隱明白,他的十叔造反一事,可能不那麼簡單。
當地圖擺在苻秋眼前時,他眼前幾乎一花,張口結舌地望著那圖……口乾舌燥道,“八叔鎮守邊關,有對方的佈防不奇怪。”
東子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將苻秋飛快放開之後,捲起了兩邊的地圖重新鋪開。
“有邊關佈防沒什麼奇怪,但這是南楚行宮地圖,皇上對南楚行宮或許沒有印象。”
“夠了!”苻秋一把按住地圖,臉色發白,“先回青州。”
東子的眼珠始終沒有離開苻秋的臉,而對方卻始終不擡眼。收拾完東西,沉默地爬上馬背,未曾理會東子和熊沐,自顧自策馬揚鞭地朝前跑了。
熊沐和東子緊隨其後。
從東子所在的後方看去,苻秋的背影顯得倉促又單薄,他的背脊微微在顫動,當馬速放慢時這種因爲害怕引起的身體反應就格外分明。
掌燈時分,苻秋和東子與熊沐分道揚鑣。
黑暗裡熊沐站在馬下,城門未閉,門上的死氣風燈隔著相當的距離,映照著熊沐輪廓模糊的臉。
“大楚的子民,都在盼望和等待一位明君。萬望皇上早日振奮精神,揮師討伐亂臣賊子。”
苻秋的臉在背光中看不清楚,身體兩側的手緊攥成拳,他一言未發,翻身上馬。
馬蹄聲消沒在青州城門之下,城中涌動如同流波的燈光將人和馬都淹沒。
☆☆☆
夏日夜晚,宅子裡流光飛竄。苻秋與東子進了大門,把繮繩丟給小廝去拴馬,苻秋邊走邊捲起袖子,結果未到內院,就聽見裡面兩個丫鬟柔美的聲音發出驚呼。
苻秋站在門下,豎起手。
東子停步。
只見得袁錦譽一忽兒金雞獨立,一忽兒縱身飛出,手中摺扇不停揮舞,仔細看來才發現扇面上螢光連成一片。
“二哥。”苻秋先出聲,大步入內。
東子淡淡掃了眼樹上,樹上坐著個黑影,薛元書抱胸自梢頭笑看他,嘴角彎了彎。
“回來了,要吩咐廚房今晚多燒兩鍋水。”薛元書翻身下地,就朝外頭去了。
袁錦譽把被驅趕到一起的螢火蟲空手抓緊個白紗囊中,於是那砂囊便一閃一閃地發出喜人的亮光。
紫雲拍著手追著要。
“給你給你,小女孩就是小女孩。”袁錦譽趁機捏了捏紫雲滑不溜丟的小臉。
“纔不是小女孩,我都可以嫁人啦!”紫雲不服氣道,但盯著發光的布囊還是忍不住又驚又喜,獻寶似的放在紫煙眼前晃,“這是我的啦!”
“是你的,晚上掛在帳子裡,可以看一晚上。”紫煙笑道。
“嗯!我會把它們放出來,這樣我就有一帳子的星星了!”紫雲紅潤的嘴皮翻動,一溜煙跑回下人房裡去了。
紫煙走過來,朝苻秋一禮,“奴婢去煮茶。”
“不必麻煩,待會兒就睡了。燙兩壺酒來,讓廚房弄幾個下酒小菜,你就去睡吧。”
“是。”
袁錦譽摸著下巴,意味深長地望著紫煙削肩窄腰的背影,笑道,“紫煙這丫頭性子沉靜穩重,平素也不多話,若是出身好,該是個正室的好材料,真是可惜了。”
“二哥喜歡,打發去伺候你得了。”
袁錦譽連忙擺手,“人家姑娘看上的顯然不是我,姑娘家最招惹不得,你就別給我找麻煩了。”
此時紫煙端來小爐,放在石桌上,素手映著石青色的酒壺,越發襯得手白。以爐子徐徐溫著酒,小菜上齊,苻秋便打發了下人們都去睡。
一杯兩杯溫酒下肚,苻秋才覺得自看見那幅圖之後的鬱結稍解,頻頻給東子和袁錦譽倒酒。
薛元書從廚房過來,唯恐天下不亂地又跑出去抱來五個雙拳大小的酒罈。於是滿院子的酒香裡,東子不得不把苻秋揹回房,提著他的領子,將人朝熱水裡一丟。
苻秋臉朝下,鼻孔灌了水,吐出一串泡泡,勉力坐著。
東子忍不住笑了笑。
將他的溼衣除去,裡裡外外洗乾淨,把人抱上牀。
東子的目光無聲逐著苻秋的臉龐,昏黃的燭光裡少年人的臉孔透著醉酒的微紅,站著看了會兒,又迴轉身去外頭廊下坐著了。
夜晚微涼的潮溼空氣裡帶著未散盡的酒香。院子裡水聲響,是薛元書洗澡。院裡有一間不大的屋子,木板簡易搭成,給小廝們洗澡之用。
薛元書自胸以若隱若現,一瓢水兜頭而下,他像狗似的甩了甩頭。
“小皇帝睡了?”薛元書洗完澡,袍子搭在腰上,幹巾子把頭髮包著,兩手搭在身前,於東子對面坐下了。
“嗯。”東子的眼凝在灰白色的地面上。
薛元書問,“什麼時候回京?”
東子沒說話。
“你得把我也當自己人。”薛元書嘴角掛著江湖氣的笑,一邊擦頭髮。
東子按住他擦頭的巾子,薛元書便無比自然地轉過身,讓他替他擦頭。
“宮裡出來的是不一樣,伺候人就是舒服。”
“誰買你來殺他的?”東子的問話沒有壓迫感。
“說了買主的信息不能隨便透露。”薛元書側轉過頭,噙著笑,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東子,“我喜歡你也不成。”
“……”東子似乎沒聽見這話,摸了摸薛元書半乾的頭髮,拿起巾子起了身。
薛元書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遠處東子頎長瘦削的背影若隱若現,投在地上,讓薛元書喉頭燥熱地上下一番。
是個豔陽天,秋蘊樓的金字招牌在陽光裡彷彿是無聲的一聲吆喝。
熊沐在門口站定,倒是沒想到小皇帝倉皇逃命路上,竟還能搞出一家似模似樣的酒樓來,帶客棧住宿。
“招人嗎掌櫃?”熊沐懶洋洋地靠在櫃檯上,面朝堂子裡。
八成上座率,已過了吃中飯的點,生意確實不錯。
算珠被飛快撥動著發出噼啪聲,聲停,袁錦譽在賬簿上寫下個數字,這才擡頭來看。
桃花眼,一尺八,看著就像個要伸手調戲良家婦女的二流子,眼睛裡的笑滿得要溢出來似的。
就是東子要招的人了。
袁錦譽手肘趴在櫃檯上,“一個月包吃包住,五兩銀,試用三個月,幹得好漲工錢,漲多少視你這期間的表現而定。”
熊沐把不重的包袱朝背上一甩,“工錢少了點,我可是熟手了,要在青州找個熟手跑堂很不容易的,七兩。”
“五兩五錢。”
“七兩。”
袁錦譽不悅地擰眉。
“掌櫃的又不缺這二兩銀子,小的是存點老婆本,通融通融?”熊沐捉起櫃上的筆,在指間飛轉了幾圈。
他手指靈活,把筆轉的猶如一輪圓盤,難得是沒有灑出半點墨來。
“李蘇,把人帶後院裡,他以後就歸你了!”
一個手託空盤的小二轉了過來,笑嘻嘻道,“小兄弟,跟我來吧!”
熊沐瞟了眼他控制不住翹了起來的蘭花指,神色如常地朝後院去了。
作爲一個跑堂,熊沐可說是後來居上,手穩腳快,嘴巴又甜。秋蘊樓裡賞錢四六開,當天晚上,李蘇從被子裡露出個頭,只見熊沐正數銀子。
瓜子大小的一點碎銀掉進牀板縫隙裡。
熊沐拿肘撞了撞他,“起開。”
李蘇翻了個身,閉起眼。
“好兄弟,幫幫忙,在下一把年紀了還沒娶媳婦兒,容易麼?”
李蘇這才撇了撇嘴,挪開些。
熊沐力氣大得驚人,牀板被他掀了起來,登時李蘇就坐到地上去了。瞪著一雙耗子眼,怎麼也瞪不大,怒道,“想捱揍吧!”
熊沐雙手合十,“哎呀,這不是故意的。”把李蘇從地上拖起,又給他裹上被子。
熊沐點完不到十兩的碎銀,仔細拿錢袋子收好。
李蘇就在被子裡時不時掃他一眼,“存多少了?”
“唉。”熊沐嘆了口氣,“十三兩。”
李蘇鼻腔裡哼哼兩聲,“慢慢來吧,哥娶媳婦兒也存了足十年,什麼活兒都幹,攢了足四副頭面,並七十兩白花花的銀子。”
“嫂子好看不?”熊沐來勁了,也裹在被子裡,露出兩隻發亮的眼。
“跟天仙似的。”李蘇略帶得意。
“李哥真好命,我未來媳婦兒也跟天仙似的。”熊沐磕巴磕巴嘴脣。
李蘇只當他吹牛,眼一閉,不再說話了。
熊沐又掏出了他的銀簪子,簪身光滑滑的,就像他媳婦兒圓光光的臉盤子,簪尾上一朵精神奕奕的蓮花,抖開的花瓣,就像他媳婦兒笑起來含羞帶怯的樣兒。
熊沐閉上眼。
媳婦兒的臉在腦子裡都有點模糊了,記得眼睛,嘴巴鼻子卻不太記得清了,但他總能在想象中將那張臉補齊。離開京城假扮老薑的這些年,全憑媳婦兒一張臉才讓他支撐過許多需要殺人的日子。
熊沐不喜歡殺人,相比之下,他喜歡抱著媳婦兒軟乎乎的身子,埋在她的頸窩裡嗅她頭髮的溫暖香氣,不過再親密的事情就沒做過了。
熊沐幽幽嘆了口氣,桃花眼閉起時,長長的睫毛令他的臉孔顯得有點秀氣。
真想回京城,真想啃兩口媳婦兒白嫩嫩的臉頰,他朝著被子裡拱了拱。
秋蘊樓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青州地界上的地頭蛇也漸留意到這家新開張的酒樓。
傍晚是樓裡客人最多的時候,嘈雜人聲,樓頂上畫著五花馬的紗燈中間燃著長燭,將五顏六色的影子投在堂子裡。
三五個齊刷刷穿翠色袍子,袖口領襟鑲金邊繡捲雲紋的男人從門外大搖大擺進來。
“哎喲!”
猛一聲高叫,緊接著只聽小二一疊聲道歉,客人卻不依不饒。
“你們老闆呢?爺這身袍子可是蘇繡!賠得起嗎你?把你們老闆叫出來!”囂張叫嚷著的是個至多不過二十的年輕少爺。
李蘇被抓著領子,整張臉都嚇白了,渾身哆嗦,本就小的眼幾乎要陷進肉裡,眼睛緊閉著生怕要挨捶。
“有話好好說嘛,何必動手呢,客官別動怒,這身兒衣服脫下來,小的替您洗乾淨,成不?”話裡掩不住殷勤。
李蘇感覺到後脖子的力鬆了下去,旁人看不清,熊沐與那少爺的手卻已在暗中較上勁,沒一會兒,少爺先鬆了手,熊沐發紅的手抓著帕子給少爺擦衣裳。
他犀利的目光從忙不迭躲到熊沐身後的小二身上挪開,拍了拍袖子,翹著腿坐下,下巴高揚,“秋蘊樓都有什麼招牌菜,全給小爺端上來,吃得高興了,就饒了你。”
眼角冷瞥了眼掌櫃,少爺又道,“吃不高興,誰都別想高興。”